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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上的茶花女——坐集装箱船出海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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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上的茶花女——坐集装箱船出海记(一)混进裕廊港
大多数货柜船公司不接受游客,但也有几家乐于搭客,利用闲置舱室赚些钱的同时也为船员的生活带来一些新鲜感。游客只需要按在船上逗留的天数交付食宿费,就可以跟船环游世界。石头和其中一家直接联系,填好我俩的身份申请,获得上船许可。然而海运公司安排来载我们的司机一再叮嘱,海关并不喜欢这种情况, 要求我们只说是上船有公务。
在新加坡裕廊港,我们在海关窗口提交了护照和表格,只字不提游客身份,暗中却捏把汗。海关小窗口外等了好久,只觉得这天上午十点的太阳异乎寻常的干和热。窗口里伸出一只手,那是我和石头的通行证,我们统统松了一口气。——不管上面两人的照片都被拉长一倍,是相当难看的马脸。
集装箱码头是另外一个世界。无数积木般的集装箱堆起高高的墙垛。一些小小的卡车各自驮着一块积木,在我们身边经过,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们的卡车也已缩小了尺寸。在集装箱的迷宫里转了半天,我们终于到达海岸。在绿油油的起落架森林之中下车,仰头看见巨大的墨蓝色船腹,遮蔽了头顶的大部分天空。周围到处是卡车,机械手,各种成吨的重物在头上纷飞。我们拖着大行李箱哐当哐当地,费力爬上长而陡峭的舷梯。


在舷梯尽头,两位穿天蓝色连裤工装的船员正在忙碌,简短有力地和我们握手,指引我们来到底舱的工作室办手续。船长是法国人,乱蓬蓬刚睡醒的头发,一张光滑的红脸膛,略有些拘谨,穿件白色半袖衫,肩上有金色的徽章。他说在新加坡港还要停留半天,卸货,装货,问我们新加坡有什么好玩。不过他只有半天时间。我就给他说,Clark Quay (酒吧区),他终于肯对我们好好笑一下,说等下去转转。看着他欢喜的样子,我不禁有点担心,要是他上了岸就不想回来,可怎么办?小时候看的《我的叔叔于勒》里面水手在全世界女人腹内种下的种子像蒲公英一样开满天涯,让我有些不纯洁的担忧。
带我们走的人瘦得像根竹竿。他一身T恤短裤拖鞋,一张任劳任怨的瘦脸,勾着背,一路沉默。
坐电梯进入生活区,木纹墙面的走廊在灯光下呈温暖的浅黄色。两面有许多房门。来到走廊尽头,竹竿先生变戏法般拉开一扇房门,自然光线倏然照进眼帘,迎面而来海风般洁雅的皂香。他脸上绽放自豪的笑容,“如何?”我们赶紧献上谄媚,表示对房间的美丽和洁净非常满意。
竹竿先生挺直身形,一只手放在胸口,半鞠了个躬致谢。他说,“我在船上负责所有人的杂务,名叫Emil,你们的起居都将由我照料。不仅如此,”他正色道,“如果船上出现危险状况,我也要保证你们的安全。”我们顿觉自己的性命攥在Emil的手上,仔细记好他给的电话号码。
Emil走后,我们关上房门,才看见墙壁上的月历。印有联合轮船用品有限公司出品。当月的裸女全身只穿着一丁点的三角裤,挑逗地将一边微微下拉。房间很大,两张单人床,有沙发,桌子。一只垃圾桶,像狗一样被铁链子拴在墙角。衣柜脚和抽屉都有类似的机制,保证在大风浪里房间不会一塌糊涂。
现在在港口,船稳如泰山,只有微不可察的震动。多少有点头晕,睡意袭来。港口的机器手飘来飘去如同吊了钢丝的楚留香,娴熟而行云流水地把集装箱卸到卡车上又一个个码回船上。我们把照片拍完,拄着下巴在窗口呆看它忙碌许久,祈祷船长不会喝得烂醉,害我们滞留港口。
这是法国达飞海运的的茶花女号,法文是La Traviata,是一艘集装箱船。在很久以前,多数的船都拥有女性名字,现在的名字则取材广泛。达飞海运的船名中既有“苏菲”,“米娜”也有“布鲁诺”,“尼古拉”,更有“永恒”,“蓝鲸”,“幸运儿”,“纽约商人”,还有“扬子江”,“阿穆尔河”这些国际化的名字。这些美丽的名字,骄傲地刻在船身最高最醒目的地方。每艘船都有它的名字,和它的前世今生。
茶花女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从巴西的桑托斯港转个弯来到南非的开普敦,又横穿茫茫的印度洋,来到了马来西亚的巴生港,新加坡裕廊港。达飞跑全球线的集装箱船并不多,茶花女是其中一艘。我们和它的缘分仅限新加坡到香港的六天。六天后我们将在香港下船。分手后,茶花女将继续前往天津的盐田港,韩国的釜山港,再折回到世界的另一边,巴西。
船上从船长到大副,下士,勤务,工人,共30个船员。加上我和石头两个乘客,共32人。我是唯一的女生。
码头轰鸣了一夜。这工业形式竟有一种意想之外的美感。金黄色的长型卡车身姿僵直却惊人地灵活。变形金刚似的机械手沿着高大的绿色起落架来往穿梭, 上面的缆绳随之蜿蜒婉转又伸展, 整个儿看起来像一架巨大的缝纫机。针头轻捷灵活, 细细织就一幅五色斑斓。 
一条翠绿色船只静静依偎在我们的茶花女腹部,度过了整整一夜。是吃了一夜的奶吗?这艘小船才是人高马大的茶花女小姐的奶妈。它是加油船, 巨大的输油管道奶水丰沛。我们静静期待着, 明天La Traviata吃饱喝足,满载货物,伸个大大的懒腰, 带我们出发。



第二天清晨,朦朦海上起了雾。无风,灰色的海呈胶着状态,船只远远近近停着,像许多鞋子陷在泥洼里,连船四周的波浪也像是冻住了。港口泊位有限,已进港的船停在起落架下,机械手从容不迫,上下左右卸货装货,犹如给远路而来的船只做着周身按摩,舒爽一下筋骨。暂时不能进港的,就只能这样保持一点距离,羡慕着,观望着,等待着。




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这样看着东吴来船的时候,也许也是在想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东吴。
不知何时,天气变得晴好,海鸟展开肥硕的翅膀,从港口上空悠然滑过。渐渐日近天心,港口高耸的起落架将两条长颈鹿般的影子,温柔地投在海上,随海水荡漾不已。一艘船忽然鸣起汽笛,既缠绵悱恻,倾述小儿女不忍离别的衷肠;亦荡气回肠,英雄独立船头,往海天一色处眺望;更有无边欢快,从此龙离浅滩,遨游九天,一扫蜗居的种种幽闷。而对于等待进港的船只来说,这便是温柔的召唤。一艘船的离去,为下一艘船提供了进港的机会。这些小小的舞鞋在海上活了起来,身后跟着短暂的,稍纵即逝的白色弧线。
从窗口看出船头开始转变方向,我们赶紧爬到最顶端的舷桥去看热闹。此刻,舷桥外面的甲板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船长,大副,和几位其它船员,都举着高倍望远镜,表情凝重。他们站在不同的位置向彼此喊话,大副和船长还不时在两边的控制台中间跑来跑去。在茶花女的腰部,一艘与茶花女相比极小的拖船正以90度角牵引着我们的船身,这庞然大物也正缓缓地向大海偏移。



我们拿高倍望远镜研究对面繁华的裕廊炼油岛。有种拿哈勃望远镜研究对面政府祖屋的荒诞感。come on! 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我仿佛听见这些沉重的肌肉男望远镜们这样叫嚣着。




[原非 (1-20 18:41,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楼

哇太赞了继续期待  [本文发送自华新iOS APP] [2m16s (1-20 18:48,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2楼

赞文笔在这边很少读到这样水平的文字……  [本文发送自华新iOS APP] [jolinliu (1-20 21:32,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3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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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慕楼主为楼主的精彩人生点赞。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才能有勇气跳出这循规蹈矩的一生  [本文发送自华新iOS APP] [呼呼怪 (1-20 22:39,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8楼

(引用 呼呼怪:羡慕楼主为楼主的精彩人生点赞。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才能有勇气跳出这循规蹈矩的一生)跟读小说一样楼主太赞了。勇气可赞![lmj8808 (1-20 23:21,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9楼

(二)裸女和灯塔
图:轮船月历


整艘船共334米长,43米宽,净重9万1千吨。船后部矗立的白色建筑,下面是机舱,上面是生活区。其余大部分是装了集装箱的货舱。
生活区里有一部电梯。这是一部老是在唱歌的老式电梯,一开门就能听见嗡嗡的音乐,像是一个孤独的人低声含混地唱些歌。有时候是法语老歌,香颂,有时候是拉丁曲,也有英文老歌。里面贴着船员的照片姓名和职责。石头和我的马脸也赫然在目。这里也贴着居住区的示意图,标着房间主人。
展示照片的目的也许是为了大家彼此友好些——确实大家都很友好,五分钟前见过的人如果现在再见,总是非要握个手不可。即使现在讲究主要同一班组尽量同时执勤同时休假,但总还有个别新来的,需要熟悉一下。我们听说,四个客人中两个是船务调查员,看船上做事合不合标准;两个是机器检修师,来船上修修机器,估计是从一个国家修到另一个国家,要是发现没修好,就再修到下一个国家,然后坐飞机回本国。
电梯还贴着当天的菜单,上面有一张白色灯塔的图色,是电脑打印出来的。后来我们才知道,菜单是Emil准备的,是每天的亮点。
亮点当然不是灯塔。
船员的餐桌上,菜单中间活色生香的裸女才是亮点。她们比房间里的月历上尺度稍小一些,不露点,但同样性感妖娆。令人失望的是,我们餐桌上的菜单是纯洁版:第一天是洁白的灯塔,第二天是美丽的郁金香。这可不比船员桌上那朵小麦色皮肤的郁金香有味道。想象一下Emil细心搜索和准备这些菜单的样子,我不禁笑了。




图:活色生香

任何看见Emil的时候,他总是在劳动。瘦瘦的高个子,寡言,勾着背,实在令人肃然起敬。要知道,整个船上34个人的起居,都靠他一个人。早上起床就看见他在洗床单,拖地,吃个饭回来床已铺好了。他通常穿个百慕达短裤,方便干活,但午餐和晚餐他会一丝不苟地穿白衬衫,长裤,系领结,每上一道菜都微微鞠躬。他这样仪态非凡地托着的食物也因此看起来更加美味。假如他送餐时穿与打扫卫生时一样的短裤,法国菜是不是就多了一种大排档的感觉?虽然他们的白餐巾好像自我们上船还没洗过,是不是有总比没有好?虽然吃惯路边摊的我们从来对排场嗤之以鼻,我在这里却醒悟到生活态度,职业精神,自有他的道理。用餐时间一过,Emil马上就换回大短裤,继续各种打扫。



图:Emil


因为科技的发达和自动化,船员数早被大规模减少。 偌大的船这么几个人,一大半在工作,剩下一小半里一半在睡觉,剩下小小半里也许有人在看DVD,有空来乘电梯的只剩下我们。倒没看过船员坐电梯。偶尔在楼梯上和他们擦肩而过,他们都是上下楼来去如风的汉子。想来电梯是对他们体力的侮辱,这架电梯注定孤独。因此我们也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上楼必须爬楼梯,只有下楼才能坐电梯。

船上我们两个人上上下下无尽的楼梯。我臭美地穿了一条飘逸的裙裤(这样在甲板上才飘得起来嘛), 差点把自己绊死。从B 到G, 再从G到B。我们已经快要背熟电梯里贴着的所有船员的脸, 姓名, 籍贯, 知道他们的房间号, 并飞快指出哪些信息已经过时, 因为我们亲见几个船员在新加坡登陆, 等等。然而,整个生活区几乎没见到人。 楼道里孤单又温暖的小熊

图:楼道里孤单又温暖的小熊
 
我其实也曾料到有大把时间需要打发。我准备把我想画的画都画一画,画吐为止。我打算每天运动两小时。我还带来了一本艰涩绝伦的西方哲学史,一本三国演义。照目前来看,我只有一个理想能实现,并且不在前述名单之列:那就是补觉。另一项副作用是增肥。奶酪和黄油如此丰盛,我确切地知道我正在节食的骨感山脊上一路狂奔,下到水草丰肥的冲击平原。



图:寂寞黄昏








图:沉浸于绘画的午后


这里是军队的作息,每日三餐定点。错过就没得吃了。 因此我们每天爬起来看日出,等早餐,然后午餐,下午做运动,看日落,然后晚餐。食物确乎不错,每餐厨师长都变个花样,佐以与食物相配的红酒白酒香槟。奇怪的是吃得老饱但还是饭点前一小时就开饿,好像肚子里有个永动机似的。
食物是法式,晚餐居然有蓝霉奶酪,之类,比法国的要略差一筹,显然是一个多月前从南非过来时补给的。三套大小刀叉, 南非干红葡萄酒,Emil为我们准备好洁白餐巾,大家文质彬彬各坐在遥远餐桌一端,想说话都常常听不见。这跟我上船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要不是想要热热闹闹地和一群晒得黝黑的水手混在一起吃饭聊天打屁,谁来自找苦吃坐集装箱船?



我们观察以后发现,我们的餐厅是船长,大副,二副,首席工程师这些人才配使用的。水手,勤杂,都不在这里吃。但是,我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水手们到底在哪里出没。船长大副每次进来吃饭,对我们这桌遥遥打个招呼,便在长桌旁落座,彼此用法语对谈,我们也不好过去叨扰。我梦想中的手抓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脏兮兮满身机油哪里去了! 还有跟杰克船长推杯换盏呢?
从生活区的安排也能对职能和等级看出一些端倪。
生活区分C,D,E,F,G。C是最下层,是水手(Seaman)住的,主要工作是保养船体,不停地给船刷漆,保洁,防锈。上到D层是主厨,勤务长Emil,还有舵手,木匠,加油长。E层是电工,工程师,水手长,大副。F层主要是客房,包括我们另外几个客人,还有后勤采购长,轮机实习生和航行安全人员。G层是船长和首席工程师各自的总统套房,奇怪的是夹在两个屋子中间留有一间叫作pilot(飞行员?)。再上去就是H层,也就是顶层的舰桥,也是这艘集装箱船的驾驶室。
每一层都有自己的洗衣房,也可以开门出去到绿油油的甲板上。有小桌子,躺椅,可惜多数时间是炙热的太阳,早晚可以享受海风,也能看看日出日落。

图:海上陌生人

老公曾非常自信地对我说船上有游戏室, 里面会有很多各种棋牌游戏。然而所谓娱乐室里只有臀部厚实的祖母电视机。我研究过柜子里,不要说新奇的棋牌,连扑克的影子也看不见。更关键的是,没,人,玩。大家不工作的时候似乎都窝在自己的屋子里看dvd。我向往的一群人亲密无间地玩牌的场景呢? dvd全是法文版,一个小型图书馆也充斥着法文书。 去健身房,里面空无一人。所有哑铃都是怪兽级的,目测我双手都不可能提起来。脚踏车放的方向和船头相反,从舷窗看出去,总觉得有点悲催——不管怎么努力向前挣,向前蹬,不可逆的命运总是把自己向后推。索性把它调过来, 觉得船前进都靠自己。不,当然不是,每艘船里都有庞大的机房,那是神一般的存在。是机舱里那些力大无穷的机器,让这载重十万吨的轮船迢迢万里,风行水上。


试了试乒乓球,被石头抽到发疯,跑到半死。做了会儿瑜伽。船实在够稳定,单腿平衡平沙落雁式完全没问题。


窗外,一簇浪花从深蓝的海中涌出,蹙起双唇给了一个飞快的吻,在船的腮边散落一串白色的九连环。连环的中间,不是蓝,不是绿,不是白,是种难说的透明,幽幽的绿玉的影儿。海吐了这个泡泡就把它忘了。


我和石头对自己发誓,明天一定要努力勾搭船员,特别是深藏不露的厨师,人影不见的水手,还有老是睡不醒的大脸猫船长。
[原非 (1-23 11:12,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0楼

(三)可曾见过美人鱼

图:日落集装箱


海上第一顿晚餐吃过,我们爬了六层楼,来到船顶层的舰桥。打开厚重的门,黑暗立刻遮住了眼睛。天早黑了,还没开灯有些奇怪。也许没人。我不假思索,摸到灯开关就按了下去。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严厉的呵斥声,我手忙脚乱,把灯关掉,摸索着跨过门槛。

几部显示屏发出绿莹莹的耀眼光线。显示屏前面的舵后立着一个人,即使看不清也知道对方的身体处于紧张状态。我们小心翼翼地站住,屏住呼吸。事物在我们眼前逐渐显露出基本的轮廓和明暗。面前天幕般展开的瞭望窗,透入了夜晚暗蓝的微光。船的前面蹲踞着庞大的集装箱的暗影,上方一点萤火般的信号灯执拗地闪耀在毫无存在感的海面。
几分钟后,那人吁了口气,松开舵。“晚上,绝对不可以开灯。”他说。开灯了,自己在亮处,就看不见暗处发生的任何事情。 在略轻松的空气里我们得到许可,打开侧门走到舷桥的甲板上去。



图:新加坡港口的璀璨灯火


我们已在印度洋的公海范围,西边最接近的是越南领海。此刻夜幕低垂,月亮已驾驭着璀璨的云彩升起,好像从古到今都没变过。想象中的公海上汹涌的野性,令人恐惧的空旷和孤独,完全感觉不到。大海平滑如巨鲸的背部凝然不动,星光和远处蒲公英似的小小黄灯也不动,我们就像停泊在一个睡着了的小花园中。只有从栏杆俯望时,才有船两侧斜斜翻动的白波,提醒我们自己在这广袤地球上,无垠的海洋里,正做着微不足道的漂移。
这个舵手叫Ismail,身量不高,快活,健谈——海员很难不健谈,他是罗马尼亚长大的土耳其人。
我们问Ismail他在观察的是什么。会有风暴吗?
Ismail说,“风浪大的情况极其少见。首先船不快,每小时18海里(32公里)才有多快?再说,船的航程航线都根据季节和气候预先计划好了,有风暴眼也早就躲开了。唯一躲不开的是往南非那边去会有洋流,有时候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原地不动,光这样,就是功夫。船30度角上下颠簸,那时候大家都没得吃——有的人是吐得不想吃,有的人是一直想吃,症状不一样。全部集中精神,观察天气,手动把舵,厨师长来了给喂一口三明治。记得那次,风暴十天,就吃了十天三明治。不然怎么做饭呢,油下了锅,30度角是什么状况?煎到一半的鱼也许会拍到窗户上,红酒只好送给天老爷地老爷。“
我问他,”海上生涯是什么感受?“
他张口就说,”下辈子,再也不过这样的生活。“ Ismail每在海上漂两三个月休一次假,也有两三个月。
”我有两个家“,他说,”下了船就回罗马尼亚,也回土耳其看朋友。“
”我有两份工作“,他说,”一个是在海上驾驶法拉利,一个是在罗马尼亚开出租车。“
他叫他儿子来海上工作,钱多。儿子说,老子你整天在海上漂着,对我们来说跟死人差不多,我有妻有子,才不要走你这条路。于是儿子管老子的出租车公司,老子上岸回家就给儿子打工,开出租车赚点零花。在海上,每到一个港口他就给家里打电话。两岁的小孙孙要求巧克力,不要衣裳。儿子要衣裳,老婆要礼物,还有老爸老妈。从巴西打电话,儿子说,买个球衣吧。从釜山打电话,儿子说买点这个买点那个吧。从中国打电话,儿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要什么。反正,现在还有哪样东西不是中国来的?
Ismail说,“我最想我们土耳其的kebab(烤肉),还有Shish(一种甜品)。”Shish这种食物我没吃过,但Ismail已经口水直流的样子。我念了一下,发现这个词的发音本身就刺激口水分泌。于是我也口水不止。
我在黑暗中坐在几台夜光控制台前体会Ismail的乡愁。在我和Ismail之间,有部电话一直发出刺耳的信号噪音,间或有人声,用的是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有时像是喊话,有时又像是欢欢喜喜的拉家常。
在海上,人容易寂寞。我们普通人喜欢蓝色,喜欢海。可船员们一年有250天在海上,见不着外人,见不着绿色,对蓝色,对大海都产生视觉疲劳。一下船,看见绿树和陆地,不知多么快活。
Ismail给我们讲解导航屏。那显示屏像高等几何的课本,上面画满绿色荧光的三角形,线段和数字脚标。每一个三角形都是一艘船,船头的线段指出船当前的行进方向,旁边标着船速。这些简单的三角形,提醒着我们不是大海上的孤单夜航船,心里变得踏实而温暖。

“最危险的不是风暴,而是别的船”,Ismail说,“集装箱四周有特殊机关,牢牢锁在一起成为巨型方块,非常稳,即使是风浪也轻易不会出问题(他小心地没有使用翻船这个词)。可是你想,船不载货已经十万吨重,载货的话,需要慢慢减速,不能刹车。因为没有摩擦,海上惯性大,要提前一两公里开始刹车,才能保证安全,如果别的船到了旁边,根本来不及。”
船长曾说,最让人肾上腺素分泌旺盛的,其实是新加坡。
什么?新加坡?是的,因为港口繁忙,轮船密集,要出港需要极其小心。一般在港口发生碰撞,乘客的安全绝对不成问题,关键是船上那么多几百万欧元的货呢?一旦发生碰撞,损失可能非常惨重。所以,出港时要紧盯着屏幕,手动左右躲避,感觉像电脑游戏一样,还是很爽的。到了海上,大家的距离都很远,可以半天不去动一次舵,船自动行驶。


图:入港情景


因此,对于船的驾驶和运营,船只之间的即时沟通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一个渠道就是海事卫星电话。Ismail指着那部聒噪的电话说,“你可以打电话给任何一艘船。船的代码在导航图上都有。默认设置是16号急救频道,一说话,所有的船都能听到,这样如果哪一艘船出事,附近的船就可以前来营救。”
Ismail抱怨道,“但是,菲律宾人最爱聊天,他们一跟附近船上的其他菲律宾人接上头,就马上换成菲律宾语,整晚占着这个频道讲笑话。有时候,也有中国人和日本人。”
我突发奇想,问Ismail我能说一句吗?他笑道,你会把他们吓到的。船上极少有女性,他们会以为是美人鱼出现了。
我们问,可见过美人鱼?他大笑,说见过的话,我早下船了。
我按下免提,平缓地说了一句,“Good evening, everyone."
这句话投下去,炸出了一片突然的沉默,好像什么东西把对方的舌头抓住了。
但是他们很快恢复。是菲律宾男生有点油腔滑调的英语,”Good evening, My girl. Are you in shower(你在洗澡吗)?“
我对自己挑起的突如其来的调情不知如何回答,求助地看向Ismail。他说,就说"Enjoy your watch(享受今夜的守望)"。我如是说了。对方显然没有料到我避重就轻,于是也庄重起来,说“谢谢,谢谢。”




[原非 (1-23 11:19,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1楼

(四)Papa,不要丢下我早上揉着眼睛爬起来看日出。太阳还没出来,海面还暗着,鲸鱼还睡着,他平滑的海被子温柔起伏着,一阵阵波涛。
一轮巨大的火红升起在弯曲的地平线上,点燃了周边水墨画般的浓重云彩。是谁出手这么大方,拿几万两的纯金线绣一匹燎红的云豹皮子?人类对黄金的热爱是不是因为黄昏清晨有如神迹?而神们也因此爱上了披祥云,顶光环这样一身行头? 吃过早餐我们又来到舰桥。Ismail已经下了夜班去休息,他说过午饭后会再来。当值的是位不认识的工程师。我们就四处看看。 左右两边都是门,可以通到甲板上去。一边的门边有几盆花,有幸周游世界的花,大概也只有它们了吧。前面是一整面的玻璃窗,可以看见明净的蓝天和平静的海面。
 
在开放的公海上,船其实并不寂寞。视线所及总会有几艘船。反倒是离岸近的小船容易觉得天苍苍海茫茫独自一人。原因是在十几层楼高的甲板上,看得比小船要远得多。





地平线呈弧形,微微凸起。前方有一艘轮船,上大下小,像鸡蛋立在一线钢丝上,惊心动魄。以前出海所看到的船,不管离多远总是比地平线要低一点。现在,轮船正立在那条线上,好像随时一推就会倒下,掉到世界另一头。


图:独立地平线

几台信号机嘁嘁刷刷地吐出一折又一折的白纸,工程师解释说是别的船只发过来的任何交流信息(你好你吃饭了吗我想你了,这是心情好时候的对白;心情不好,八倍祖宗的信息大概可以被充分利用,但那就不是我们文明人需要思索的了)。柜子最上面有几十个密密麻麻的小格子,以字母标以区分。难道这是全世界的国旗?哦卖糕的!每到一个国家,升起新的国旗,那感觉必定如同征服了全世界,成就感一定远超在罗浮宫或者胡佛金字塔写下"到此一游"。
当然,事实上这不是为了炫耀。旗语是一种表达。我们经常看到一些船挂满彩旗,这叫做满旗,规矩森严,时间,地点和形式都有严格的规定。进港时,挂满对方的国旗(满旗)是为了表示尊重。



图:彩旗柜


在夜晚两船较近的时候,会使用灯光来沟通。若是白天,手旗旗语则是另外一种沟通方式。26个字母和10个数字符,可以自由组合,是国际语言。手旗由船员用双手举旗,角度和旗的内容(通常是字母和数字)都有讲究。翻开百科全书大小的旗语词典,上面倒有一些诗意的趣味:
”P:Papa - 离港旗。一旦出现,所有人员必须上船。“为什么是Papa?是不是岸上的船员拔腿狂奔,大喊”papa,不要丢下我!“ “T:Tango - 正在进行双船对拖作业,请远离”。与四个数字出现时表示本地时间 - 小时:分钟。“双船对拖,用探戈来表达确乎再合适不过。
还有这些警告或求助: ”A:Alpha - 人員水下工作中,请远离我船并慢速行驶“ ”J:Juliet - 我船载有危险品并且正发生火灾,或者正在泄漏危险品,请远离” “V:Victor - 需要帮助” 还有一种沟通方式,是鸣笛。我觉得,满可以用这样的笛语写一个故事,或一首爱情诗。譬如: “一声长,本船离开码头或泊位“ “六声短,轮船遭险呼救" ”二声短,请从东船右舷会船“ ”两长声一短声,追越船要从前船右舷通过“ ”一长一短声,本船正在向右转弯或掉头“(这是把人救起来了) “一长一短又一长声,我希望与你联系” “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声,同意对方要求” 。。。
在茫茫大海中航行,船员也许寂寞,船只却并不寂寞。它们在控制室里紧密观察着彼此,有问题随时待命援助,还要掌握各种各样的语言,在各种情况下都保持顺畅交流。
除了其他的集装箱船,也有其它类型的船只。近处一艘运油船,怀里抱着四个白色圆顶油罐,像是怕饿所以揣了四个雪白大馒头出海。稍远一点,两艘军绿的捕鱼船犹疑地逡巡着。重新上岗的Ismail说,捕鱼船永远都是成双出游的,在中间拉着一张网,捞起鱼来后一家一半。
船还有别的朋友。一群海豚在太阳下愉悦地翻着跟头,从甲板高处看显得很小,呈透明的灰色,更像是一群海豚宝宝们在春游。Ismail说,海豚们爱跟着轮船,因为他们每24小时要蜕一次皮,正好用轮船割起的波浪给肚皮蹭痒痒。他保证说,下次看到的话,就打给我们房间。
船上可有老鼠蟑螂?他摇头,说保证船上洁净是非常重要的一条。但有一次,在索马里还是埃及,pilot带了苍蝇上船,结果害得船员集体扑苍蝇。
他又指着船首给我们看,那些随着船的前行蹦跳得到处都是的鱼。这便宜了那些羽毛又白又亮的海鸟和海鸥。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于是又来了一些鹰,干脆坐在集装箱顶上等这些海鸟。(颇像坐沙发吃爆米花)
曾有一次,一只海鸟被老鹰袭击受伤,船员赶走老鹰,救下鸟儿。一个月后,鸟儿飞走了。”也不知道后来又遇到过没,“Ismail说,颇有些怅惘。
我们担心和他聊天会影响他工作。他说,“现在没有太近的船,所以不要紧。每次我值班,就在船上放了个警灯,所以别的船都远远避开。(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不苟言笑的大副过来转一圈,Ismail就赶紧端起望远镜,假装工作。我们下楼回去房间。
在楼梯上,我们遇到了邻居轮机实习生Sabin。他娃娃脸,长着浓眉,头上戴着一部耳机,耳罩推在脑袋上面,活像米老鼠。他愁眉苦脸地捂了捂下腹,说“我生病了,可是要等到香港才能下船去做手术,现在只能干点轻活。”石头猜可能是小肠疝气,这个病一般不碍事,手术耽搁也不要紧,只是不能干重活。所以他本就可能无聊的生活,变得确定无疑的无聊。



图:为船舱的单调生活带来一丝彩色


Sabin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带我们四处转转,以搀扶老大娘过四次马路的劲头硬是把我们已经熟悉的角落又带我们看了一遍,耗子洞除外,什么天台啦饭厅啦游泳池啦完全不能用的电视啦。
Sabin告诉我们,有位老大在船上跟他们漂了一个多月,绕地球小半圈,写了本书,搞了个小电影,颇賺。他说等我们参加了安全培训以后,他会带我们去看神秘的核心机舱。
[原非 (1-23 11:27,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2楼

(引用 原非:(二)裸女和灯塔 图:轮船月历 整艘船共334米长,43米宽,净重9万1千吨。船后部矗立的白色建筑,下面是机舱,上面是生活区。其余大部 ...)好文!"我们已在印度洋的公海范围,西边最接近的是越南领海。"

南海?
 [本文发送自华新手机Wap版] [买买提 (1-23 11:37,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3楼

喜欢这样的文字楼主定是个有趣的人  [本文发送自华新iOS APP] [GameIsOver (1-23 11:46,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4楼

(引用 原非:(二)裸女和灯塔 图:轮船月历 整艘船共334米长,43米宽,净重9万1千吨。船后部矗立的白色建筑,下面是机舱,上面是生活区。其余大部 ...)pilot 是航道引航员每个港口的水道都很负责,需要当地引航员去引航进港口。

当地引航员如需要休息会使用船上的房间。
[熊维妮 (1-23 12:00,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5楼

赞楼主文采写的很优美。也让没在船上生活的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照片也好美。
[熊维妮 (1-23 12:11,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6楼

(引用 熊维妮:pilot 是航道引航员每个港口的水道都很负责,需要当地引航员去引航进港口。 当地引航员如需要休息会使用船上的房间。)惊喜~懂行的出现了是的,后面入维港会写到。

外行人写这一块,感觉很多东西学得浅,欢迎随时补充。
[原非 (1-23 12:11,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7楼

(引用 GameIsOver:喜欢这样的文字楼主定是个有趣的人)你能看到趣味说明你也是个有趣的人:)[原非 (1-23 12:12,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8楼

(引用 买买提:好文!"我们已在印度洋的公海范围,西边最接近的是越南领海。" 南海?)是南海[原非 (1-23 12:13,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9楼

(引用 呼呼怪:羡慕楼主为楼主的精彩人生点赞。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才能有勇气跳出这循规蹈矩的一生)只要想要,随时可以[原非 (1-23 12:13,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20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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