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舵手叫Ismail,身量不高,快活,健谈——海员很难不健谈,他是罗马尼亚长大的土耳其人。
我们问Ismail他在观察的是什么。会有风暴吗?
Ismail说,“风浪大的情况极其少见。首先船不快,每小时18海里(32公里)才有多快?再说,船的航程航线都根据季节和气候预先计划好了,有风暴眼也早就躲开了。唯一躲不开的是往南非那边去会有洋流,有时候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原地不动,光这样,就是功夫。船30度角上下颠簸,那时候大家都没得吃——有的人是吐得不想吃,有的人是一直想吃,症状不一样。全部集中精神,观察天气,手动把舵,厨师长来了给喂一口三明治。记得那次,风暴十天,就吃了十天三明治。不然怎么做饭呢,油下了锅,30度角是什么状况?煎到一半的鱼也许会拍到窗户上,红酒只好送给天老爷地老爷。“
我问他,”海上生涯是什么感受?“
他张口就说,”下辈子,再也不过这样的生活。“ Ismail每在海上漂两三个月休一次假,也有两三个月。
”我有两个家“,他说,”下了船就回罗马尼亚,也回土耳其看朋友。“
”我有两份工作“,他说,”一个是在海上驾驶法拉利,一个是在罗马尼亚开出租车。“
他叫他儿子来海上工作,钱多。儿子说,老子你整天在海上漂着,对我们来说跟死人差不多,我有妻有子,才不要走你这条路。于是儿子管老子的出租车公司,老子上岸回家就给儿子打工,开出租车赚点零花。在海上,每到一个港口他就给家里打电话。两岁的小孙孙要求巧克力,不要衣裳。儿子要衣裳,老婆要礼物,还有老爸老妈。从巴西打电话,儿子说,买个球衣吧。从釜山打电话,儿子说买点这个买点那个吧。从中国打电话,儿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要什么。反正,现在还有哪样东西不是中国来的?
Ismail说,“我最想我们土耳其的kebab(烤肉),还有Shish(一种甜品)。”Shish这种食物我没吃过,但Ismail已经口水直流的样子。我念了一下,发现这个词的发音本身就刺激口水分泌。于是我也口水不止。
我在黑暗中坐在几台夜光控制台前体会Ismail的乡愁。在我和Ismail之间,有部电话一直发出刺耳的信号噪音,间或有人声,用的是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有时像是喊话,有时又像是欢欢喜喜的拉家常。
在海上,人容易寂寞。我们普通人喜欢蓝色,喜欢海。可船员们一年有250天在海上,见不着外人,见不着绿色,对蓝色,对大海都产生视觉疲劳。一下船,看见绿树和陆地,不知多么快活。
Ismail给我们讲解导航屏。那显示屏像高等几何的课本,上面画满绿色荧光的三角形,线段和数字脚标。每一个三角形都是一艘船,船头的线段指出船当前的行进方向,旁边标着船速。这些简单的三角形,提醒着我们不是大海上的孤单夜航船,心里变得踏实而温暖。
“最危险的不是风暴,而是别的船”,Ismail说,“集装箱四周有特殊机关,牢牢锁在一起成为巨型方块,非常稳,即使是风浪也轻易不会出问题(他小心地没有使用翻船这个词)。可是你想,船不载货已经十万吨重,载货的话,需要慢慢减速,不能刹车。因为没有摩擦,海上惯性大,要提前一两公里开始刹车,才能保证安全,如果别的船到了旁边,根本来不及。”
船长曾说,最让人肾上腺素分泌旺盛的,其实是新加坡。
什么?新加坡?是的,因为港口繁忙,轮船密集,要出港需要极其小心。一般在港口发生碰撞,乘客的安全绝对不成问题,关键是船上那么多几百万欧元的货呢?一旦发生碰撞,损失可能非常惨重。所以,出港时要紧盯着屏幕,手动左右躲避,感觉像电脑游戏一样,还是很爽的。到了海上,大家的距离都很远,可以半天不去动一次舵,船自动行驶。
图:入港情景
因此,对于船的驾驶和运营,船只之间的即时沟通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一个渠道就是海事卫星电话。Ismail指着那部聒噪的电话说,“你可以打电话给任何一艘船。船的代码在导航图上都有。默认设置是16号急救频道,一说话,所有的船都能听到,这样如果哪一艘船出事,附近的船就可以前来营救。”
Ismail抱怨道,“但是,菲律宾人最爱聊天,他们一跟附近船上的其他菲律宾人接上头,就马上换成菲律宾语,整晚占着这个频道讲笑话。有时候,也有中国人和日本人。”
我突发奇想,问Ismail我能说一句吗?他笑道,你会把他们吓到的。船上极少有女性,他们会以为是美人鱼出现了。
我们问,可见过美人鱼?他大笑,说见过的话,我早下船了。
我按下免提,平缓地说了一句,“Good evening, everyone."
这句话投下去,炸出了一片突然的沉默,好像什么东西把对方的舌头抓住了。
但是他们很快恢复。是菲律宾男生有点油腔滑调的英语,”Good evening, My girl. Are you in shower(你在洗澡吗)?“
我对自己挑起的突如其来的调情不知如何回答,求助地看向Ismail。他说,就说"Enjoy your watch(享受今夜的守望)"。我如是说了。对方显然没有料到我避重就轻,于是也庄重起来,说“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