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低声哼唱着慢慢打开欢迎我们。
这架孤独的电梯大可花时间把里面贴着的各种信息看上一遍,再一遍。船上时间过得快,一眨眼午餐了,一眨眼晚餐了,一眨眼天黑了,然后又是一天。它这样看几遍,很多日子也就过了,南非到印度,韩国又回东南亚,换了又一拨船员,然后很快上一拨船员度完假,又回来了。
生活是消磨。
我们平常上班从礼拜一数到礼拜五,船员从上船第一天数到第100天,时间都会在我们墨墨唧唧觉得过得很慢的同时,飞一样过去。一眨眼,已是我们在船上的第五天。
船长,是一艘船意志的体现,代表了船的运营商商业上的全权托付。人们不说crew(船员),而是说Master and Crew(船长和船员),足以说明船长并不是船员的一分子,而是超于整个团队之上的。在古时候,船长对船员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现代,在海上航行期间,船长就是法律的化身,是检察官,公证人,也是警察,即理论上船长可以下令监禁甚至行刑。
除了权力,船长也对船上的一切全权负责。如果有船员生病或死亡,也是船长之责。所以,曾听说过员工腿部受伤昏迷,最终由船长签署截肢保命的。想起上船之前,船公司曾特别提到这段航程只有看护没有医生,我们当时还签署了知情书。还好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离靠岸的日子也近了。
这么大的权力和义务,难怪船员们谈起明明很和蔼可亲的Master还是会毕恭毕敬,毕竟他就是CEO,他就是王。
我们去拜会我们的王,大脸猫法国船长。他仍旧每天穿同一条邋遢奶油色大短裤,上穿白色短袖船员服,头发永远乱蓬蓬刚睡醒的样子,笑起来两眼弯弯快看不见。他门口,一双有帮的鞋子硬是给踩成了拖鞋。
图:大脸猫船长的鞋子
图:船长的吉他谱子
船长说他有两个人生,一个在岸上,完全不工作,玩票弹吉他喝酒,一个在海上,每天工作,整日整夜的。
他说在船上,大家的头发都是由一个船员剪的,他觉得难看,就坚持着几个月都不剪,上岸才剪。(他桀骜不驯的发型之由来)
他说他的日子不好过:
许多许多的电子邮件,每到一个港口都要搞手续,联系中介之类,麻烦死。
各种各样的人事调动,船员换班,绩效评估,都要管,麻烦死。
为了让船员开心点,还要偶尔弄个烧烤会,开个party之类,也是他的工作。搁以前,船长就是掌舵,很威风的很有趣的。现在整天坐在电脑前搞电子邮件,屁股都坐方了。各国有各国的规矩法律,很麻烦的。电子邮件啊。他无助地抓抓头发,笑。麻烦死。
明天到了香港,我们下船他也会下船,开始新一轮的休假。他的办公室里,一把吉它霸占了沙发。咖啡桌上摊着许多吉他谱,有张谱子画在硬纸板上,歌名是Girl from Ipanena。可惜在他的家乡,学吉他的学校因为学生交不出钱来,垮了,他懊恼地挥舞胳膊,嘴唇吹气,做每个法国人都喜欢的“噗”的一声,又笑。
船长要去忙,就请我们去他对面的电脑室查邮件。
可惜,我们不能查自己的私人邮箱。好在,事先达飞船业已经发给我们新的帐号@LaTraviata, 我们得以将自己的邮件临时转发到船上的帐号。连续几天没有网络,其实一点也没觉得缺少什么。虽然生活并不紧凑,可是每天都认识新的人,对船的运营,功能构造等方方面面也都有一些新的理解。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并没有因为我们缺席了几天就出什么乱子。回了一些邮件以后,我们就在那两台老式机上看各种船员新闻页。是的,你不能真正上网。只有这些网页可以浏览。一些是关于本船续航的航线,行程日期,和天气的,还有历史数据。一些是航海业或者其它船只的新闻。一个网页是专门给船员讲笑话的。如果你觉得寂寞。。。它一本正经地说着。
可是如果寂寞的话,这样的因特网仍然不能解除寂寞。除了可以惊鸿一瞥地看一眼家人来信之外,和这个世界依旧是隔绝的。但他们也许并不这么认为。也许海员的世界,即使上了岸也只有大海——那是他们的行业,他们最懂得的领域。
船长邀请我们与大家晚餐,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此时因为要说再见而见了一面。
餐厅上面原来另有乾坤。跟着船长走上螺旋楼梯,就到了高级职员的专用休息室。
没有任何所谓水手的疯狂或者粗鲁。海员早已职业化,管理层需要有海事管理学位,负责业务,日常运营和管理,轮机部是彻底的技术部,负责轮船的机器运转,需要有工程学的学位。甲板部是水手,加油工这些,负责甲板的安全。还有杂务部,负责饮食起居。
男孩子,男人们围着吧台坐下来。大家都是非常文雅的人,此刻完全就是一间公司各个等级的聚餐,级别低的人谨慎地少喝酒,少说话。主要是船长,大副,以及首席工程师和我们交谈。
大副这个职位,是船长的二把手,船上一切日常事务,由船长说了算,但是由大副来运作。所以如果说船长是CEO,大副则是COO,装货卸货甲板轮机日常事务全部要过眼。我们的大副是一个相当严肃的人,话也是不多的。
我把照着餐单临摹的一幅裸女送给船长。船长大笑了一通欣然接受,表示会把画錶起来,挂在船上。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们也渐渐放松,说起话来。问他们,去过的地方中最喜欢哪里,答案是悉尼,里约,新加坡,都是大城市。他们喜欢城市。可是现在随着效率的提高,和商业利润的压力,轮船在每个港口停靠的时间大大减少,经常都没有时间上岸。问起他们的第二人生,通常与海洋无关。也许是刻意避开。
他们这样的聚餐不多,也许是因为工作紧张,也许是因为组织聚餐反正已列进船长不爱做的事之一。
我们问船上还有没有迷信。女性曾经是被禁止上船的,大概是为了免除各种相爱相杀的事件。如今女人已经不再是避忌,特别是勤务工种,女性的可能还较大。不过一些传统神奇地留了下来,譬如:船上仍然不能说“鸽子”这个词。不可以背对船头。不能说“翻船”。
船上最有意思的是穿越赤道的仪式。曾听说古时候穿越赤道不易,故此举办这类仪式,大家发泄一下情绪。旧时常有黑仪式,包括要求低阶船员变装,还有接近虐待或性虐待的一些举动。在这艘船上,他们是把一个最白胖的人打扮成海皇的样子,此人袒胸露乳,身上涂满黄色的芥末酱,手中一手持钢叉,一手持缆绳。其他人则要把芥末酱舔(没错,舔)干净。看了他们一些照片,还算健康无害,同时也满够刺激。
图:舷桥的夜之寂寥
船停了。
这个事情其实很难确认。没有参照系的情况下,船行的时候也可以误认为船停,因为完全没有震动感。
我和石头再三调研,终于确认,船停了。停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也许是大海中间。
这天夜里的明月,如同金黄的鸡雏挣扎出壳,裂出了金边。明珠已高高升起, 照亮一大片的海水。星星离大海很近,无端有些怕它不小心掉下来。不过,有些大约已经掉了下来, 那是船只的灯光点缀着周围的地平线。
我们又来到舷桥,为着看船在导航图的哪个部分。
原来,我们离香港已经不远,但仍然要有半天的航程。停在这里,我们猜是因为入港名额有限。
这样一来,明天就要下船的这个事实突然清晰起来。看了许多次平静或喧哗的日出和日落,我们将回到喧闹的人世,与船员们重回陌路。
经过了大半天的等待,一艘小船载着Pilot来到茶花女。我们才理解Pilot是怎样一种存在。要进入维多利亚港,避开附近的其它船只,需要非常高超的技艺和对该港口地理环境的深度理解。Pilot都是资深船长返聘的航道导航员,据说有极为丰厚的工资。所以从各方面来讲,他的职位高于船长,在入港之时,一直高不可攀的Master, 船长此刻也要对他卑躬屈膝,听其调遣。
我们的Pilot是个典型的香港人,穿一件黄色运动衫,戴副墨镜,让人忍不住想叫一声Sir。他和船长一起倚着栏杆举目四望。美丽港岛密集的摩天建筑在略灰的雾霭中迎面而来,两侧是重山,可以看见富人半山的花园别墅。有一些满载的集装箱轮船已等在附近海面,仿佛与我们同时归家探亲的兄弟姐妹。上空有鹰展开雄浑的翅膀,自由盘旋。海上零星几支白色的帆船,也如鹰一般享受着自由的人生。
维港跨海大桥在面前逼近,逼近,越来越密集的建筑物在它琴弦般的桥索里透出,犹如一只五线谱的曲子。进来了,我们进入维港的怀抱。那山,那世间繁华,维多利亚港真的是香港最美丽却最不常为人所见的一面。
一艘拖船接引我们,将我们牢牢地嵌入维港腹地。停稳了!我看见船长和Pilot击掌相庆,又一段旅程平安地告一段落。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坐集装箱船的旅程的终结。不过,未必是最后一次呢。
签证官来到船上,处理我们的入境手续。船长会换岗,Sabin则要下船做手术。
我们登上陆地,别的人明日将继续大海上的征程。
进入香港的日子是我从未有过的痛苦的日子。在Airbnb的卧室打开行李,已无立锥之地,整个人摔进床上。在老房子底下行走时我也痛苦,头上滴着窗式空调的水,脚下是狭窄破败的街道,眼前是挤挤挨挨的大厦。维多利亚公园里的步道是在狭小的空间里分割和折叠出来的,转来转去,无法获得片刻宁静。我在逼仄的一角看着逼近的海岸线,心里异常怀念海洋,那开阔的,无边无际的世界。
可是,那些继续航行的海员们呢?
我们始终向往大海,他们始终怀念陆地。
(全文完)
图:厨房
图:辉煌宏大的机舱
图:被玩坏了的救生衣标志
图:简单的舷桥
图:洞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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