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
干涩的空气，干涩的风。这里，一如从前的凄凉。
罗玄拄着拐杖，他的双腿，注定是残废的了。也难怪，金蜥蜴的剧毒没要了他的命，他已经很福大了。
苍凉的场景，罗玄的心，霎时好沉，好沉。
八仙桌上留有一壶花酒，看样子小凤来过。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罗玄的心猛地一抽。他回过身，迎上小凤的目光。
她老了，但那双眸子还依稀写着对世间某物的眷恋，那双眸子，一如从前的水灵。但那两鬓，却早已染雪。
“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在这儿……”小凤近乎凄凉地一笑。罗玄缓步下了台阶，走向小凤。
“我不是来杀你的。”他的音调和从前一样深沉。
“那你来干什么？我已经失去武功，走投无路，你来可怜我？”小凤有点惊讶，毕竟，她恨了他20年，害了他20年，在小凤看来，他是应该来报复的。
“我来，是想解决我们之间的恩怨。”罗玄把自己回来的目的真真实实地说出来，也许，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小凤凄惨地一笑。至今提起那段往事，仍旧让她痛苦。她回过身，环顾四周，惨淡的脸庞掠过一丝温柔，但只一瞬。
“这里跟以前一样，又寒又冷。”
“哀牢山的冬天，就是这么寒冷。”罗玄说，算是对她的回答。
“不……”小凤打断他的话，“这儿本来可以是一个很温暖的地方……”她猛地转身，触碰到罗玄的目光。她多么希望能在他的眼里看见那么一丝柔情，然而回答她的，却只有冷淡。
“你应该知道，我在这里，过了我最有希望，最充满憧憬的那几年。”罗玄的目光缓和了，他略微抬了抬头，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为了避开她的目光，她的眼里饱含嗔怨，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想看，抑或是不忍。
“我一直在等……”，小凤苦笑，“等一个奇迹，等你有一天你会对我说，你可以接受我，我们可以抛开世俗的礼教，在哀牢山长厢厮守……”小凤有些激动了，她的心，又回到了20年前的那段憧憬里。罗玄摇了摇头。
小凤并不看他的表情。随着一声冷笑，她的语调跟着低沉起来，“直至那天晚上，我梦想成真。”呵……又一声冷笑，冰霜似的笼罩着她的眉，“谁知道换来的，是你对我的冷漠……你给我绝望……”小凤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肯对我好，如果你肯让我留在你身边，哀牢山不会是这个样子！……应该是儿女成群，儿孙满堂……”小凤的泪滑落。
罗玄有些不忍了，他确实不敢直面她，毕竟……他曾有愧于她。
“我们母女的命运，是你一手造成的……”
罗玄低下眼，“我——知道你恨我，我的确有负于……”
“我不要听这个！”他想说这些，她怎会不明白……只是，这些话再无意义，伤了的心，是无法用言语来抚平的。
“我只是……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20年，她想问的，只有这个？他要怎么回答？……叫他如何回答？
……沉默……
“有没有……”
他转过身，久久不语。
“如果上天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你会不会改变主意？……我等了20几年，我让你对我说真话！”小凤紧盯着他，眼中尽是期待。
罗玄深吸了一口气，“不会！”
“为什么？！”她几近疯狂地喊道。
“有违道德，于理不合，于理不容。”罗玄的话音敲打着她的心。
小凤紧蹙着眉，“你还是这句话……是你的真心话？”
罗玄点点头。小凤的心被抛入了谷地，她近乎绝望。她闭上双眼，仰头希望空气能吸取她眼里的湿意，却没想到泪竟泉水般涌了出来，径直滑下她的鬓角。
“罗玄，我记得你在天下英雄面前说过，如果我为祸武林，你要亲手将我置于死地，现在，你应该执行你这个誓言了。”小凤望着他的背影，她知道他不忍心。罗玄转身，他的确不忍，不管对道德抑或对爱情，他移开了话题：“我跟觉生大师商量过，打算在少林寺为你建一座悔心堂，青灯古佛，陪你度过余生……”
小凤的笑好冰冷，她摆了摆头，“你是言而有信的人，你不能违背你的誓言。”或者，他亲手杀死她，对她而言亦是一种解脱。
“我只是想，尽力弥补我的罪孽……”罗玄看着她，他希望她能够忘记，放下仇恨的包袱。但他却忽略了，这不是她的个性。
“你的罪孽，只有死才能弥补。”一盏火焰在小凤的瞳仁间游走，她后退了几步，眸子里写满了对他的留恋。
罗玄又背过身去，他实在无法面对她，尤其是当揭开那伤痛的时候。逃避？也许。但他已经逃了20年，他不该。
小凤凝视着他的背影，凄凉得犹如一串飘在风中的古藤，她的手一紧，露出握在手里的七巧梭，那是她娘在人世间留给她的最后一样武器。
她的手缓缓举起，眼一闭，梭子插进脑尖。
罗玄猛地转身，霎时被这场景镇住，他的目光和小凤含泪的眸子紧紧交织在一起，何苦？！怎样过不是一生，偏偏要让仇恨吞噬掉她所有的妩媚，偏偏要用这场荒唐的爱情来折磨自己……小凤……鲜血顺着她的前额流下，缓缓滑过她的鼻梁，她的泪水中泛着爱恋，此刻，眸子里尽是柔情。小凤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罗玄试图要去扶她一把，却被她伸手挡住，她无限凄凉：
“师父……”她终于喊出了20年不曾对他喊过的那一声亲切的称谓。
“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小凤的身子逐渐失去平衡，“小凤！”近乎痛彻心扉的一喊，罗玄扔去拐杖，不顾一切将她迎面拥住，他的情感是复杂的，20年，他不曾对小凤细心照料过，不曾给小凤一丝丈夫的柔情，师父的温情……他愧对她的爱。现在，当他年近花甲之时，他再次拥住她了，然而这却是他和她相处的最后时刻……小凤靠在他的肩头，很放纵地让自己去遐想，去回忆。如同20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第一次拥住她的师父那样，她能感受，他柔软的鼻息，他深沉的心跳……20年来，她爱他，恼他，怨他的懦弱，恨他不能抛开世俗的礼教去追寻他们之间的爱情……她用无色无味的金蜥蜴毒折磨他在20年过着废人的生活，她狂傲地玩弄武林正道的各大帮派人士，她发疯地修炼万人无敌的魔功，她建造了“冥狱”作为魔教修炼的基地，她闯血池寻找罗玄……这一切，源于一个念头。她要杀了他，要借他的血，补偿她的痛。每当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时候，她就会用一连串不可一世的笑声来掩饰自己，天知道她多心虚！天知道她多不忍！！或许，或许她根本没有想过，杀死罗玄，她会快乐吗？这是她最终的目的吗？她玩尽世间的一切手段，让世人怕她，惧她，恨她，到头来她换得了什么？……
昨天，她给她娘扫了一次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望她娘了。她望着万物无物的虚空，试图寻找已然失去的所有亲情，举世回荡着她凄厉的喊声：“娘！你告诉我，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我没有想过要生儿育女，20年前我却有了两个女儿，但她们都不认我……娘……我很不快乐……”她有些语无伦次了。
往事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一股脑地闪过。她凄艳而决绝地笑了笑，晶莹的泪滑过。20年，她等着罗玄能抛开世俗的眼光去爱她，但他没有这个勇气。于是，她在仇恨中度过了20年……现在，她又回到了罗玄的身旁，纵使这一刻她将超脱她迷恋的红尘。但她毕竟能够在他肩上度过这一刻，即便很短暂。她又有何求？小凤闭了眼，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打湿了罗玄的衣服，她幸福地在他肩上离开了人世。
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爱过她……？
淡出渐隐……

潇涵小语：当师父与他的弟子相恋……

这是根据卧龙生所作小说《绛雪玄霜》改编的电视剧《雪花神剑》的最后一幕，身负杀母之仇的聂小凤因师父罗玄无法抛开世俗的礼教去爱她，走上了这不归路。我加进了自己的想象，也许，这会离卧龙生先生的愿意相去甚远。我不知道这样一个看似平凡的题材竟会带给我如此不平凡的感动。小凤爱罗玄，这是无可置疑的，然罗玄爱小凤吗？我不懂，但我能体会那无休止的悲凉，和这悲凉带给我的遐想和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