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语之四：菊花象

（0）

要走了么？亭子上的影子问道。长长的尾巴从飞檐上挂了下来，一晃一荡的。是黑色的尾巴，挂在坐着的孩子面前，近得可以看到上面流动的暗红条纹。
“是的。”她很乖巧地回答，“要走了。”
再坐一会吧，影子将尾巴收了上去，又说，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来这里了。而且我们喜欢你。
“那……我下次再来。”孩子挠挠头。

嘻嘻。影子突然从亭子顶上翻身，尾巴卷住上面的雕花横梁，倏地逼近她面前。“下次？嘿嘿嘿。”妖异的火红色眸子，像两颗流火的琥珀，定定地盯着她。“下次你要怎么来呢？”

“像今天一样的来呀。”黑色长发的孩子回答，有些迷惑。
“是么……”影子偏偏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两汪清澈无比的眼睛，就笑了起来，“那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孩子点点头，目光看向亭子中间杯盘狼藉的小桌子。本来那里是堆满了果子、点心、还有石杯子盛的泉水，现在都全部吃喝得干干净净了。别人都散去，只留下亭子顶上的家伙还没有走。快乐的宴会太短暂，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了。她觉得意犹未尽，因而很沮丧。

影子看出她的沮丧来，就轻轻翻落到桌子上，说，“他们赶着去吃第二顿饭呢。不要怪他们。”影子落下来的时候，整个像一条拉长了的黑烟，随一道优美的弧线又重组回一团，竟然是没有形体的。孩子看得有些发呆，末了才反应过来，问道，“吃第二顿？”
“是呀，”影子比划着，“老是有人类非要闯进来，有时候吃都吃不完。”
孩子被这些词语弄得稀里糊涂，“是……要去款待另外的客人？那边也有吃不完的果子和泉水么？”
“什么呀，那可不是客人。再说谁喜欢吃果子和泉水！那是礼貌地陪你罢了。”影子笑起来。
“那他们喜欢吃什么呢？”孩子为自己说错话而有些不好意思。
“喜欢吃……嘻嘻。”影子住了口，“说出来你会害怕的。”
孩子没听明白，但是不敢再问。

影子恶作剧地在亭子上摇动着身体，哼一首调子非常奇怪的歌。歌声讲述小湖泊、月亮、妖怪们的故事，孩子听得非常入迷。影子瞅到她的表情，“你听得懂是么？”
“是呀。”
“如果是人类闯进这里，是听不懂的哦。”
“人类？”孩子非常迷惑。

影子受不了地端详了她半晌，“原来你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吗？”它觉得十分好笑，笑得翻上亭子顶去了。

孩子觉得很茫然，便住了口。他们两个陷入暂时的沉默。那天是月圆，紫红色的满月占据了四分之一个天空，大得仿佛可以清晰地看见陨石坑。亭子是六角状，在靠近水边的地方。那水蜿蜒如小溪，却又平静如湖泊，像条明晃晃的带子，一直延伸到树林的深处不见。亭子中间是个树根似的小桌子。坐在桌子边上，抬头可以从镂空的亭子顶看到天空。

这孩子是沿着水边，从上游走来的。

沉默持续着，她不安地站起来打破它，“那我要回去咯。”
影子又从黑乎乎的一团拉长为一缕烟雾状，沿着亭柱子缠了好几圈。尾巴仍然泛着暗红色，倏然伸过来轻轻拉住孩子，将她拉近那双琥珀色眼眸。
“你今天来，没有什么东西送我们么？”
“啊？”孩子不明白。
“这是礼貌哟。”影子说。“现在连人类都懂得要带礼物呢。”
“那……下次我带礼物来。”
“真的？我会告诉大家的哦。”影子嘻嘻笑着，“但是这次不行。要留下名字才可以走。”
“名字……？”孩子犹豫了一下，便告诉它，“我叫菊檀。”
“菊檀。” 影子仿佛对她如此爽快而感到惊讶，低声重复了一遍。

“那，你的名字呢？”孩子问。
“呃，等到我想告诉你的那一天再说吧――”影子放了她，黑烟一样从柱子上飘了下来，尾巴在空中旋出螺旋的轨迹。“你原路回去吧。”

“等等！”孩子跑出亭子。却见那抹黑烟向着紫红的满月飞去，渐渐模糊了踪影。她追不上了。

四周都陷入了极度的寂静，像是因为无处不在的薄雾隔绝了声音。仿佛有薄翼的小生物掠过月亮的表面，窃窃私语着。又有风缓慢地飘行于水上，而水面和来时的路一起弯曲着消失在远方。
孩子看了看四周，终于慢慢走了回去。

（1）

沿着水边往回走时，雾变得浓了。溯流而上，景色就渐渐从树林变成了藏在浓雾中的沼泽地。地上时不时有亮晶晶的小片积水，不然就是稀稀落落的牛角草之类。菊檀很熟悉这个沼泽，因为每次在小花田午睡的时候，就总会莫明其妙跑来这里。而今天居然还发现了小溪流的源头，因此还吃到了美味的果子，认识了那么多朋友！

她低着头在沼泽地上左看右看，突然后面不远的雾中却似乎出现了很乱的气流。雾在那边卷动起来，形成一个漩涡一样的通道。
“咦……？”菊檀由于吃惊而刹住步子。她睁大眼睛看着后面的漩涡门。有追赶的声音，各种生物的叫声、脚步声、飞行声，都从那个通道里面流泻出来。
她不知道该继续往前跑还是怎么，就只好站在原地等待着。

突然通道里面冲出一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小孩，浅黄色衣服都跑得凌乱了。后面依稀有妖怪们的嚷嚷声，“跑了跑了！”
“哎呀呀～ 这里是‘中间界’了，要不要追呢？”
“好可惜哇！”
“捉住他呀！”

菊檀觉得这人很眼熟。那小孩突然见到前面有人，也愣了一下，随即说，“是你！”

雾退开了些，菊檀看清楚好多好多的妖怪们，都挤在漩涡门的出口，有的挂在那里，拼命将细长的身子伸出来。
“哇！还有一个呢！”擦口水。
“不是啦，是刚才的那个！”

有的便晃动着触须呀，尾巴呀，和菊檀打起招呼来。“你要走了么！”“这么快就要走了呀？”

菊檀认出是刚才宴会上的妖怪们。可是他们在亭子里的时候可是温文尔雅，有礼貌地吃着果子和泉水！而现在为什么都挂着口水呀……
她看看那个黄衣服的小孩，却发现对方瞪着她。

妖怪们拼命挥手说，“喂喂，帮忙把那个捉回来好么？”他们指着那小孩，焦急地指挥菊檀，“把他捉过来！下次我们就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哦！”

菊檀觉得情形十分怪异，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早就想问了，”那个小孩皱眉盯着菊檀，声音非常强势，“你是谁？为什么也可以走到‘中间界’？”
菊檀满脸问号。

妖怪们可没有耐心听他们自我介绍，便一个抓住一个的尾巴或者触须，牵成一串，从漩涡门里面扑了过来，想要把黄衣服的小孩抓进去。
菊檀吓坏了，急忙叫，“快逃！”率先拔腿就跑。
那个小孩犹豫了一下，也咬咬牙跟着她后面拼命地跑着。妖怪的手指只来得及在他衣服的后摆上面擦过，并没有抓住他。

妖怪们见他们跑得远了，都失望地缩回门里。它们互相大声抱怨着，指责着。
“怎么回事呀！”
“那个家伙怎么可以这样呀！”
“就是就是，一点礼貌都没有！人界的妖怪就是这样，越来越没有教养了呢。”
“我们下次不欢迎她来玩了！”
它们抱怨了很久……终于喋喋不休地退了回去。
雾的漩涡逐渐消失了。

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四周的沼泽地从哪个方向看都没有变化。
“等等！”那个小孩叫着。
菊檀停下来，回头。
“你……”小孩大口喘着气，还是不忘从衣服里拖出一块很好看的格子手巾，边抹额头上的汗珠边说，“不要跑了，这里是个幻境，哪里都一样。它们反正过不来的。”
“哦。”菊檀点点头。打量起这个家伙来。说实话，两人虽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更别提讲话了。算起来菊檀无意中从午睡的地方走到这个沼泽地，也有好些次了。要不是这小孩的衣服很醒目，又每次都带着捆得像粽子似的鸡啊羊啊（有次还有只眼泪汪汪嘴里塞了布的猴子），以菊檀这种性格也不会多看他几眼。

那小孩把手巾折好，也在打量面前这个漆黑长发、眼神清澈的小女孩……这家伙浑身都没有一丁点法师的记号，在这种地方也不好判断她是人是妖。小孩皱起眉头，回想起自己在用祭祀术到处找进入“那边”的入口时，本来还以为这家伙是个梦游的人类灵魂，不过反正她只是远远地玩草根，发呆，从不挪窝，实在是毫无攻击性（以及趣味性）――算啦，管她是什么东西！想到这里不由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你也能进去，本事还挺大。今天，谢谢你啦！”

“不客气……”菊檀讷讷地说。隐隐觉得对方受到的待遇和自己相差甚远，但是这种话好像不可以乱说……
“现在要怎么回去？”小孩皱眉四处看了看，“糟了，跟着你乱跑，我做的记号都不见了。困在这里可是会饿死的！”
“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菊檀觉得反正沼泽地看起来都差不多。
“你的记号呢？”
“什么记号？”菊檀又露出标志性的满脸问号。
忍住叹气，小孩双手叉腰，“那你怎么到这里的？”
“午睡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菊檀声音越来越小。

果然是梦游的人类。小孩松了口气，但是马上又为迷了路而慌张起来。他紧张地自言自语，“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一转头见菊檀蹲在地上仔细找着什么。
她在干嘛？小孩狐疑地看着。菊檀东看看西看看，每次她想要回家的时候，就总能在四面八方看起来差不多的沼泽的某处，找到午睡处的那种紫色小花。顺着小花走，就可以回去了。

“看到了！”菊檀指着两、三米处零星的几朵花，“从有小花的那个方向回去吧。”
那小孩死死瞪着她指的方向。那里除了一滩烂泥水，什么都没有啊。
菊檀已经开动步子，见对方表情莫测，便不知所措地停下。
“我看不见。”小孩觉得自尊心受损。
“啊？”菊檀瞪大眼睛。明明那么显眼一朵……她想了想说，“那你跟着我就好了。”

小孩不高兴，“不行，我是从另外的地方来的。要是跟你出去，鬼知道是哪里。”
这有什么关系？菊檀眨眨眼。
“如果离我家很远的话，我怎么回去啊？”小孩认真地说。“中间界”通往人界的路有好多条呢。
菊檀想了想，“可是，你不是说留在这里要饿死？”接收到小孩气恼的眼光，菊檀缩了缩脖子。

“要是我不能回去我来的地方，我下次进来会很麻烦的。”小孩絮絮叨叨。
“你还要进来啊？”菊檀想起漩涡们里那些亢奋的妖怪们，很佩服他。
“当然了……”小孩的声音高了起来，“我可不想被看不起。”
一般来说，菊檀自己是从来没有什么“被看得起（或看不起）”的时候，因此感到有点同情。“你看起来已经很厉害了啊。”
“你懂什么啊。梦游鬼。”小孩态度开始恶劣，“天外有天你懂不懂？”
“那是肯定的呀……”菊檀缩了缩肩膀，她才从来不觉得别人比自己厉害有什么要紧，“即使自己很差，只要不妨碍到别人就好了。”
“你乱讲，我才不差呢！就是比希言差一点点而已！而且我现在比他厉害了！”小孩跳了起来。
“希言……？”什么东东？
犹豫了一下，小孩发泄似的说，“希言就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大人都喜欢他，即使他受伤了好不了也喜欢他。凭什么嘛！”
“受伤的话，当然要付出关心才行。”如果受伤，妈妈可是会格外照顾自己的。
“你知道什么啊！我妈喜欢希言是因为他比较厉害。可是现在他能力都没有了，为什么老头还是偏心他嘛。”
“……”菊檀有点听不懂了，只有默默看着小孩狠狠踢地下的石头。

半晌，菊檀犹豫着问出心中的疑问，“你妈妈和爸爸不喜欢你吗？”
“谁希罕死人喜欢我。”
“呃？？”菊檀彻底不敢再乱说话。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要在沼泽地里一直待下去么。
小孩踢够了石头，又垂下眼睛想了一会，“你是不是每次想要回家了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你说的什么花啊？”
“好像是……”
“好，那你现在想，要去我们每次遇见对方的那个地方。然后带我到那里去。”
“诶？”好像很难也。
“快点啦！快点想！”
……

当菊檀终于小心翼翼地指着一个方向说“应该是那里”的时候，连她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有把握。身后的同伴也是一脸不放心并且还伸出了一只手，“喂，你的手给我。”
菊檀咽了口唾沫，尽量很大方地伸出了手，“你不用怕……”
“谁怕了？？”小孩很恶劣地抓住菊檀的手，抓得很紧，跟着她往刚才那个大烂泥坑踩下去。
菊檀有点不习惯地低头瞄了瞄，意外地发现对方的手比自己的粗糙许多，不过最显眼的是在手背靠近小指的那一侧，有一个细长的黑色符号，好像是两条蛇扭在了一起。菊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看什么看？你……”小孩凶巴巴的话突然止住。因为在手牵手走出第一步之后，他突然看到脚边真的出现了紫色的小花。一朵、两朵、五朵……带着淡紫色的微光，越来越多。什么烂泥水、草根之类的都淡出视线，变得好像不存在似的。

真像是奇迹。或许，以前这家伙蹲在那里玩的并不是草根烂泥吧？只是自己看起来是那样而已。小孩沉默了，看着前面那个走得很安静的背影，觉得很郁闷。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菊檀。”有点不情愿。
“好奇怪的姓哦。”
什、什么嘛。“那你呢？”
小孩沉默了很久。
“希瑶。”

也很奇怪的姓嘛……
两人再也没交谈，只有手牵着手的背影沿着淡紫色的小花，朝着宽阔的沼泽地深处走去……

（2）

菊妈妈和木一师太汲着夹脚趾的拖鞋，卷了裤脚，从地里挖土豆回来。木一师太干瘪瘦小的身子走在前面，肩上扛着锄头。
“天气真好，今天可以烘很香的土豆吃。”木一师太说。
“啊，师太的烘土豆可是非常令人向往呢。”菊妈妈将遮太阳的大草帽往下拉了拉，提起手里的袋子一数，足足挖了20多个土豆！
“菊檀一定喜欢吃。”
“是呀。那家伙在小河谷那边睡午觉。等下我去叫她回来。”菊妈妈笑眯眯地说。

木一师太并不回头，扛着锄头慢条斯理往庵里走去，“也好。今天也有客人会来呢。”
“咦――？”菊妈妈将土豆放在小屋子外面的晒台上，非常吃惊。
“虽然有着不打招呼就上门的坏习惯，但总的来说也是可以交往的人。”木一师太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在山坡之下的小溪谷，是一大片几乎看不到边际的野菊花田。粉紫色的野花沿着小溪两岸铺得满满的。在这样阳光灿烂的下午，一头扑到菊花田里睡个午觉，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木一师太的家，在安静的、连空气都有树叶气味的山里，离公路和村镇都非常远。小一小二的功课十分轻松，于是菊妈妈就带着菊檀来到这里，说是要好好放个长假。菊檀每天都被母亲赶到小溪谷去玩，像一只突然得到自由的小兽。

“啊，果然在这里。”菊妈妈在花丛里把菊檀搜了出来。她蜷成小小一团，正呼呼睡得香。一把野菊乱七八糟地搁在脸上，刚好挡住了眼睛。而阳光落在身上，带着秋天的香味和暖意。
“乖乖，起来咯。”菊妈妈捏着她的脸，大声说。
菊檀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一脸非常困惑的神色，“妈妈？”
“回去吧。木一师太今天要烘土豆给我们吃哦！”菊妈妈将她抱了起来，拍掉她头上的草屑，又把睡皱的衣服拉拉直。

菊檀低垂着头站着，不停揉着眼睛，”妈妈……我去了新的奇怪的地方。”
“新的地方？”
“嗯！大概是梦……”
“什么样的梦呢？”菊妈妈蹲了下来，微笑着看她。
“非常非常奇妙的梦。没有沼泽地，也没有太阳。月亮是紫红色的，很大很大……”菊檀伸手挠挠头，“我沿着很不起眼的小溪一直走一直走，就去了那里……”
“哦～～ 听起来真是不错呢！然后呢？”菊妈妈说。
“嗯，遇到、嗯、遇到……”
“遇到别人了么？”
“……他们都长得非常奇怪，和我们不同。”菊檀仔细想了想，“他们还请我吃果子和泉水……”
“那真是很棒的经历……”菊妈妈笑了起来，“下次再去，可要记得带礼物哦。”
菊檀惊讶地抬头，“妈妈为什么知道要带礼物呢？”
“这是礼貌哦。”菊妈妈拉起她的手往回走，“随着长大，会遇到很多奇妙的事。要做好迎接它们的准备才行。”

可是菊檀沉默了。她想起“第二顿饭”“人类”这样的事情，但又觉得表达不清楚。她还想起那个黄衣服的小孩。把他送到有记号的地方之后，两个人就分手了。看着那个浅黄色的身影又“窜”不见了，菊檀自己也觉得非常困倦而赶紧回去。隐隐约约觉得，那个叫希瑶的小孩搞不好根本没有回家，又跑回紫红色月亮的世界了也说不定。

“妈妈，什么叫做‘中间界’？”她仰头问。
“菊檀去的那个沼泽地就是呀。”
“啊？妈妈你什么都知道！”菊檀惊讶极了，“那是什么地方？”
“是连接这里和别的世界，像是走廊一样的东西吧。”
“走廊？今天我还认识了两个朋友，它，不，他们，有点那个……”菊檀吞吞吐吐地说。
菊妈妈显得有点心事，所以只是随口回答说，“不能够因为别人长得和自己不一样就觉得怪异哟，菊檀。”
“不是这个啦……”菊檀小小声地抗议了一下，犹豫着没有再开口。

下午的阳光落在毯子似的花田上，她们慢吞吞地从小溪谷里走了出去。

回去之后，菊檀被分配到的工作就是在厨房里面帮忙洗土豆。山里种的土豆，圆滚滚的，连上面的泥土都有大地的气味。她站在小凳子上面，把土豆们拿到水龙头下面洗刷干净。

木一师太和菊妈妈在外面的晒台上整理干菜。她们把晾好的干菜收下来，扎成小捆。木一师太卷了袖子，瘦小的身子蹲在晒台上。菊妈妈突然说，“师太，你觉得这样好么？”
“什么？”木一师太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手上的活。
“我说菊檀。你觉得这样好么？”
“她是你的小孩呀。你不是已经决定了吗。”师太说。

菊妈妈吁了口气，“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哪。我本来是希望让她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过着平凡快乐的生活……”
“像人类一样么？”
“是呀……”
师太抬起头，目光很温和，“人类也不一定都过着快乐的生活。”
“也对……”菊妈妈将干菜放下，想了想说，”人类是很不简单的生物。像师太这样的人，比妖怪还厉害！”
师太微笑起来，“呀，就当作是赞美吧。”
菊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这个种族没有什么大本领。菊檀又是非常害羞和迟钝的家伙。可是，她迟早会明白我们和人类的不同的。还是趁早让她明白吧。”
“可你这样天天赶她去玩，也不知有没有效果……”师太伸长脖子往厨房瞄了一眼。

“其实今天她已经去过了……”菊妈妈露出一个有些迟疑又很欣喜的表情。
“哟？很不错嘛！中间界可不是人人都能走通的。结果怎样？”
“她以为是梦呢。”
“那是自然的。那孩子总是这样温温吞吞。”师太摇摇头，“也好，平安回来，看样子是一点意外都没有。”
“它们请她吃果子和泉水，听说。大概是非常友好的一场宴会吧。”
师太从鼻孔里喷笑了一声，“都是装的！那些家伙，要是人类闯进去，不被它们啃得骨头都不剩。”
她顿了顿，慢悠悠地说，“这座山应该是离它们那边最近的几个入口之一。每年都有法师想要进去。也不知非要进去做什么呢！好多都没有回来。”

“师太就回来了呀。”菊妈妈微笑着，“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吧？”
“嗯，那时候年轻气盛。”师太剥着干菜的外皮，叹气说，“各人还是待在各人的世界比较好。要交往呢，也和你们这样品性端正的本界妖怪来往。要老了，才明白这些道理。”
“所以师太才发誓再也不踏入那边一步了吧。”
“是啊。安分守己才是正道!”师太咂咂嘴。
菊妈妈偷笑。

两人正说着，菊檀跑了出来。“我全部洗好了！”她甩着手上的水珠。
“要说多少次呢，菊檀。不要把水甩到地下呀。用毛巾擦干不好么？”菊妈妈忍不住又教育她。
木一师太说，“现在是山里，甩到地下也不要紧的吧。不过菊檀真是被教育得非常听话呢。”
“所以要带她出来走走，不然真的变成城市里的灰扑扑的小孩了。”

三个人愉快地说着话，却看到小路上有人急急地走来。那是一个非常高大的男人，带了帽子所以看不清楚脸。有一大蓬胡子从帽子下面乱七八糟茬了出来。

木一师太从晒台上面慢慢跳下去，招呼说，“哟，这么快就来了。”菊檀探头一看，小路上走来的那个大胡子男人远远对他们挥了挥手，背后似乎挂着弓箭形状的包袱。
再仔细一看，咦，大胡子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呢。个头瘦了一些，两人速度又是一样的，因此被遮住了。

“菊檀，去把门拉开。要主动帮忙师太做事。”菊妈妈催促她。
于是菊檀将手在衣服上随便抹了抹，啪嗒啪嗒地跑过去拉开竹片编织的小院门。

大胡子几大步跨了进来，对她笑了笑，“这里居然有一个孩子呢。”
“你好。”菊檀不擅长和叔叔辈的人讲话，有些腼腆。
“老谭……”师太站在晒台旁边，仰起头慢条斯理地说，“是路过么？”
对方爽朗地笑起来，声音非常淳厚，“不是。是有麻烦事，要来打扰了。”
“我猜就是，哼。”师太也不多问，并且也不介绍菊檀一家，自顾自转身就往厨房走去，说，“来帮忙烘土豆吧。”

“叨扰了。鄙姓谭。”大胡子男人笑了笑，取下帽子，和菊妈妈点了个头。正要抬脚走，突然很狐疑地又瞄了一眼。菊妈妈只好挠挠头说，“请不要介意。我姓菊。”
“唉呀！！真是的……”男人很快就释然，“老了老了，都快反应不过来了。”
菊妈妈和他一起往屋里走，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寒暄起来。

虽然两个大人马上就处得十分融洽和谐，可是菊檀这边却遭到了一点麻烦。刚才大胡子叔叔爽爽快快就进了院子，可是他后面的那个人却在小竹门外面停住了脚步。现在看清是个很清秀的少年，大概比菊檀大了10岁的样子。穿着很普通的长袖套头衫和卡其色的裤子，怀里却抱了一个细长的包袱，因此显得有些怪异。

他的脸色很苍白，像是生着病。在篱笆外就停住了脚步，视线在菊檀身上扫了一下，也没有说话的意思。菊檀于是拉着竹篱笆的门，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转头去看母亲，居然已经有说有笑进屋去了。菊檀的肩膀不由垮了下来，再抬头看了看那个少年。什么，居然就在篱笆外的大树下坐了下去，靠着树闭起了眼睛。

“咦……睡觉么？”菊檀自言自语，探头出去看。
少年微垂着头闭目养神，细长的包袱抱在胸前，一端靠在右肩。
怎么办，还是回去算了。菊檀绝决地松开指头，竹篱笆小门吱呀地弹了回去，啪的一声关上了。那少年还是眼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呼……菊檀于是松了口气，转身跑进屋里。

话说回来，菊檀真是个没有好奇心的小孩。不抱怨什么，也不会唧唧喳喳询问不明白的事情。大多时候，即使心中有疑问，也是会安静地等答案自己某天突然出现。若是一直没有答案，那么她大概也就会忘记了。（――这难道是菊妈妈引以为豪的”菊花象的教养”么？）
比如今天的奇遇。
菊檀知道自己遇到的事情并不是像上学啊，吃饭啊这样平常。可是她无法产生什么不得了的咋咋呼呼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这样的事情从什么时候起，就在某个地方等着菊檀。今日终于见面了，大家说“哟，你来啦。”菊檀说“我来啦。”然后玩一会就挥手回家―― 这么的简单。

于是她就进屋去。一言不发坐在师太旁边，将洗好的土豆埋进屋子中央的炉灰里面。突然一只宽厚的手伸过来，拿走她手里的东西。菊檀不解地抬头，看到大胡子叔叔的脸近在咫尺，“小孩子细皮嫩肉的，不要靠近炉子哦。会烫到的。”
菊檀摇头说，“不会呀。都不烫的。”她又捡了一个土豆，迅速塞进炉子里。然后把手掌摊开给大胡子看。“喏。”
“咳咳，我又忘记了。”大胡子说，“看起来完全就是个人类嘛。”
也难怪，这个词今天出现的频率实在有些高，而且似乎和她有什么关系似的，听得菊檀头皮麻麻的。师太打断了他们，“老谭，你带的那小家伙不进来么？”
“他在睡觉。”菊檀埋头小声插话。
姓谭的胡子叔叔尴尬地说，“不要紧，那小子就是这种脾气。”
菊檀感觉到大胡子无声地叹了口长气。
师太哼了一声，“那你拿几个土豆出去给他吧。”
“让菊檀去！”菊妈妈塞了土豆给菊檀，要把她推出去。
菊檀虽说温吞吞的，但不代表她很呆。那少年是见了她才停步的，即使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足够让菊檀起了退缩之意。但是她觉得让大胡子叔叔为难不大好，犹豫了一下就端着陶碗乖乖出去了。

“这小孩真懂事啊。”老谭摸摸脸。
师太缓缓地说，“老谭你这个人呢，年轻时也不通达。现在老了，终于对人类和妖怪之分慢慢也看淡了。这样很好。”
“唉……不是，那小子也不光是因为看到她们才不进来。主要是我这次不准备带他去妖怪的老巢，他一路都在生气。他那伤好不了了，心里又放不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老谭叹气。
“因为失去法力就放弃自己。哼，内心不明澈坚定，可是法师的大忌。”师太说。
“他……这辈子都可能没法做个合格的法师了。”老谭很落寞。
“那你还带他来？”
“我……十分理解他们想报仇的心情。”老谭低声说，“可是，那种仇恨，说到底是不应该的。他们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师太也清楚。既然我收养了他们，就想让两个孩子过正常的生活。”
师太打断他，“你那个小的，为什么偷了你的宝贝跑进去了？”
“我也不知道那孩子在想什么。他不亲近我，怪我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他哥哥的伤。”老谭喃喃说，“其实我心里一样担心得很。”
“所以嘛，养小孩是很麻烦的。“师太断言。
“我知道。今晚，拜托师太照顾一下外面那小子了。”老谭赧然地说。
菊妈妈被冷落在一旁，有点尴尬，她只好不停地剥土豆。想想自己女儿在‘那边’所受到的高级待遇，她不得不有点汗颜。虽然女儿被自己养得越来越像人类，到底好不好呢。


篱笆外的少年连坐姿都没有换过，只不过从低头养神变成仰头看天，不，树梢，好像那上面有什么稀奇东西似的。

当然走到他的身边，是颇费周折的事情。在菊檀拉开小篱笆门的时候，那个少年就转过来冷冷地盯着她，那明显排斥的眼神让菊檀觉得很委屈。本来嘛，碗里装的是圆滚滚香喷喷的土豆，又不是炸弹。随着菊檀慢吞吞的走近，那少年的手不由得紧紧握住了长包袱。从那个握法来看，原来那是一柄细长的刀。他很恼怒，可是随便他怎么瞪，菊檀低着头朝他这里移动，干脆根本都不看他了。

这两个人的性格，其实在不爱说话这个方面，是非常接近的。少年有种坚冷的骄傲，而菊檀有种温吞吞的固执，所以，在没法真正挥刀砍人的情况下，少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满一碗土豆搁在了自己的脚边。

那个闷头搁下土豆的小家伙，在抬头看了一眼树梢之后，带着一种“什么都没有啊”的疑惑表情，脚跟一转就准备走。

少年有点挫败地开口，“我不吃你们的东西，拿走！”
菊檀看着他，从这个略略俯视的角度，少年过长的额发在本就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片阴影。菊檀专注地看人时，眼睛一眨不眨，圆圆亮亮的眸子，清澈安静却又不带什么感情。少年在这样的眼神下后半截话被噎了回去，但是还是轻轻哼了一句，“妖怪都很烦。”
他把陶碗推到一边，已经没有温度的夕阳照在他的手背上，一个黑色的蛇形图案泛着淡淡的光。

菊檀的眼睛瞪得更大，往后退了一小步。少年微讶地抬头，正好捕捉到她的视线。在扫过自己手背的印记后，少年眉峰一抬，“你……看过？”
他迅速抓住想要再后退的菊檀，“在哪里看到的？”菊檀正觉得肩膀被抓得有点痛，少年却已像反应过来什么，带着一种嫌恶猛地松手。
他手扣上刀柄，眼神冰冷，“妖物，你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印记？说!”

“在、在沼泽遇到的人……”菊檀有点吓到，而且很委屈。在觉察到她想偷偷扭头看屋里的时候，“呛”的一声，少年的长刀威慑性地出鞘了一寸。
“沼泽？在哪里？”少年冷冷地问。
“在那个小河谷，可是，有个花田，要、要先午睡……”菊檀一害怕就说不清楚。

屋里的大人们显然对菊檀和少年能相谈甚欢如此长的时间表示了怀疑。少年正要再问，敏锐地觉察到了屋里有人想出来。他抿了抿唇，瞪着菊檀足足有两、三秒，终于下定决心抓起她……
可怜的菊檀只觉得顷刻之间景物迅速掠过，耳边依稀听到远去的老谭的疑问，“希言呢？”
这个名字好熟，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好痛，为什么要抓她的后颈啊……

等到师太他们出来看时，只剩滚了一地的土豆暗示着情况的不妙。三人面面相觑。
“阿菊啊，”师太满是皱纹的脸挤在了一起，“菊檀真的只是在那边玩玩而已么？”
老谭猛地看着菊妈妈，“你们和‘那边’有关系？”
“没有。”菊妈妈很快地摇头，“奇怪了，妖怪没事不会靠近师太这里的。”
“篱笆外面我可管不了。经常有路过的，探头探脑往里面看的也不少。”师太撇撇嘴。
“那他们可能被抓去那边了？”老谭很着急，扯着自己的大胡子还想要说什么。师太不紧不慢拍了拍他，“不急，老谭，我先送你过去。然后我和阿菊在这边找找。”
“我担心希言！他现在的能力，比普通人类好不了多少。”老谭急急跟着师太往静室走去。
留下菊妈妈一个人心神不宁地站在那里。


（3）
不得了，全是淡紫色的雾气。
黄昏本来就是最危险的时刻，好像是从世界另一边弥漫过来的雾，就那样低低地笼罩在花田里。雾像有生命般并不向上蔓延，而是保持着到腰际的高度。当然，这个“腰际”是以少年的身高为标准。对正在揉着后颈的菊檀小朋友来说，不怎么费劲就可以吸到清凉又湿润的雾气。

少年因为要腾出手来捂住口鼻，所以才放开了菊檀的。看起来他对这种舒服的雾气并不怎么喜欢。用高速移形来到花田后，少年被菊檀吞吞吐吐的一句“现在不困，因此没有办法午睡”，言下之意因此没办法去沼泽地，弄得半天没说话。菊檀看他的脸愈加冰凉苍白，最后还猛烈咳嗽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就在那个时候，雾气才悄无声息地泛滥起来了。

菊檀有些不安。没注意一条黑烟状的尾巴不知从哪里伸了过来，就像那天在亭子里一样，轻飘飘拉住她的脚，把她从少年身边拽了出去。“哎呀！”菊檀跌到花田里。少年好像并没有看到黑影，只是有点惊讶并警惕地看着她。菊檀呆立了一会，刚刚准备迈步，又被绊了一下。“哇啊！救……”呼救无效――少年很谨慎地退开，菊檀碰的一声扑到了他脚下。

有恶作剧的笑声。“嘻嘻！你带来的礼物好像不怎么听话嘛！”暗红条纹的一团黑烟从雾气里凸现出来，正笑得前俯后仰。
“啊！是你……”菊檀认出是亭子里的伙伴。
少年早就把手按到了刀柄上，并且因为“礼物”二字而沉下了脸。菊檀那种比别人慢一拍的脑袋，此刻还沉浸在对于为什么不需要午睡就遇见了影子的疑惑中。
“哟，你的礼物怎么还带了刀呀？”影子的尾巴甩来甩去，“好歹要打个包嘛！等会老大收起来也不费事。”
“啊？”菊檀终于明白礼物是在指谁，连忙解释，“他、他不是礼物呀。我忘记了要带……”本来准备下次带烤土豆去的。
“不带礼物就跑来可不行哦。”影子摇了摇尾巴。
菊檀眨了眨眼睛，终于没有丧失逻辑，“可是，我还没有来，这次是你先过来的呀。”
“你真的这样认为么？”影子捧着肚子笑。
菊檀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到“呛”的一声，少年的刀突然出现在她的脖子旁，显然带着有点忍无可忍的愤怒，“你们少罗唆，到底我弟弟在哪里？”
菊檀再次吓一跳。弟弟？

“你的弟弟？”影子瞄瞄少年的手背，“应该就是那个差点被捉住吃掉的小家伙吧！”
菊檀突然明白现在的情况了……希瑶、希言、蛇形图案。
这个少年就是那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他果然在你们手里？”少年目光变冷，手上的刀往下一压。菊檀可以感受到刀锋的寒冷，以及少年微微的颤抖和像是强忍着咳嗽的呼吸。
“‘你们’？我可从来是独自一人。”影用尾巴撑住下巴，“不清楚，没兴趣。”
“那么带我去那边！”少年说完，终于没忍住咳嗽，苍白的脸上泛出不健康的红晕。

“嘻嘻，这个可不用你开口。病兮兮的小法师，你仔细看看周围吧。”影子缩成了一团，露出了火红的眼睛。

它悠闲地坐在那里。可是菊檀倒抽了一口气，骇然地看着淡紫色的雾气猛地后退，就像舞台的幕布被巨大的力量四分五裂，露出了后面更为幽深的背景。这里是……中间界！不对，是更为靠近黑漆漆的树林的地方，沼泽地上已经有零落的灌木和以前没见过的灯笼草。树林那个方向的天空带着紫红色。
他们现在站在无数大水洼和又硬又锋利的植物中央。

菊檀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唯一清醒的认识就是――现在的情况，绝对绝对不是梦！

“欢迎你。小菊檀。”影子说，“这次是正式的欢迎了。大门将永远为你敞开。”

少年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这小孩果然是那些妖物的同伴。义父看来是被师太误导了。 “妖物，早知道在师太那里就揭穿你。”
即使被少年用刀架在脖子上，菊檀也昏昏的，事已至此，只是隐约觉得“妖物”这个词从现在开始，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

“欢迎欢迎！”
“新朋友～～”
声音似乎从地下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微有些沉闷和嘈杂。突然间少年脚下的野草“呼”的一声缠住了他的脚。少年冷静地挥刀，翻身跃开。而菊檀本能地抱头，感觉到沼泽地仿佛是活的一样，硬硬的野草像爪子似的动来动去。

少年落地后还未站稳，却骇然地发现脚下的水洼张开了粘乎乎的大嘴。他猛地一提气，胸口剧痛，勉强落在另一处。而更加猝不及防的，每一个水洼都张开了口。眨眼间，少年半个身子陷了进去，水像果冻一样紧紧裹住他，开始迅速地旋转。地下就像有一个长长的水管一样的通道，有很大的吸力把他往下面拽着。这种时候刀也不怎么管用，何况旧伤复发，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哎呀，它们真着急。”影说着风凉话，却忙不迭浮了起来，“就说了礼物要打包比较好嘛。”

菊檀简直不知道该帮哪边。幸好水洼下面的管道并没有来拽她，便跑去拉少年。可是锋利的长刀歪歪斜斜地挥来，不许她靠近。少年在这种危急关头也有种决然的骄傲。“滚开！”
然而这个动作只是加剧了他的伤势。他脸上的血色倏然退尽，弯下腰猛地咳出一口血。

这样一下，只听“噗”的一声，脸色痛苦的少年被胶水似的水洼狠狠扯了进去，顺着深不见底的管道很快没影了。菊檀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慌乱地看着水洼合拢到平常的样子。

“很不错的传送系统吧。”闲闲旁观着的影子转动着琥珀色的眼珠。
“送去哪里呢？”
影翻了个白眼。人界来的妖怪也不少，可都没有这个小家伙这么奇怪。上次不仅老老实实把真名说出来了，倒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

没等到回答，菊檀缓缓抬头注视半空中的影，“那个哥哥……他会死吗？”
“大概还要等会吧。”
“等会？”就是说会死了？
“礼物都是要被吃掉的啊。”影满不在乎。
“吃……吃掉？”菊檀狠狠吸了口气。太乱了，脑子有点转不动。明明觉得这些事情很不对、很奇怪，可是为什么另一个自己又觉得非常自然？

“我……我也会被吃掉么？”她犹犹豫豫地问。
“怎么会。你是很有诚意的客人。再说你们这族挺难吃的。”影说。
“……”菊檀愣愣地站在那里，终于迫使自己不再逃避这个困扰的话题，“我是什么族呢？”
“唔……你应该是人界的本土妖怪吧。”影说，“回去问你的妈妈嘛。”

……过于突然的回答让菊檀很难接受。“我、我才不是！我有上学，还有……”
“很多妖怪都在上学啊！”影不耐烦地跳下来，“你到底要不要走啊？”
“我才不是妖怪……”那个仍然在原地絮絮叨叨。
“那刚才你还不是没有救那个人类。”

仿佛突然醒悟过来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菊檀急急地说，“那你们不可以吃他！”
“我又不吃人类。”影子嘿了一声，“礼物都送到老大那里去了。但是你凭什么不准人家吃人啊。”
“因为我才不是妖怪，我就是人。”菊檀鼻子发酸，死不松口。

“嘻嘻！”影子倏然伸长，一把拖起她，“那我们就去看看，你到底是什么。”
菊檀抽着鼻子，被影子拉着往紫红色天空的方向跑。

（4）

水洼地被甩在身后，树林中弥漫着薄雾。有一小片被灌木围绕着的开阔地，稀稀落落的几个树桩，正好是桌子和凳子。妖怪们有蹲着的、坐着的、挂着的、绕着的……总之就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姿势聚在那里，唧里呱啦讨论着什么。

当菊檀被影子拖着，路过这里的时候，正好听到他们在嚷嚷，“我们也快去吧！”“晚了就吃不到了！”
而当听到动静，便都从树桩上蹦起来，七嘴八舌地说，“是谁！是谁！”
影子只好停下身影，拉着菊檀跳到灌木丛的上面。

“是影……”窃窃私语声响起。

“咦？”有认出了菊檀的，便指着她叫起来，“这不是放走了我们食物的家伙吗？”
“哦哦！就是她！”
“干脆也把她吃掉好了！”
“不行啦，她不好吃的。”有善心人阻拦大家说。

菊檀看了半天才在朦胧的月光里认出这些已经算是第三次见面的妖怪们。

影子仍然拉着菊檀的手，尾巴在空中晃了晃，让大家安静。
“对新朋友要友好嘛。”

“可是！是她放走了好不容易抓到的食物的！”有一个长牙齿，一脸贪吃相的妖怪指控道。
“对对，我、、、我们要、、、要吃她！”一个缺耳朵的妖怪也结结巴巴附和着，舔着嘴巴。
“你们敢就试试看。”影子仍旧笑嘻嘻地说。
“可是明明就是她……”仿佛有些畏惧影子，那些妖怪气焰小了些，但是还是嘟囔着。

“好啦好啦，人家小菊今天可是送了礼物来的。”影子打断说。
“我们就是在讨论这个事情的说。”一个妖怪理着秃尾巴，苦恼地说，“可是没有我们的份啊。”
“就是，那边都打起来了。听说礼物好像有点扎手啊！”一团球在树桩上滚过去滚过来，毛茸茸中有一张说话的嘴，时而开在左边，时而开在右边。

“没打包的都这样……”影子不欲同他们多说，拉起菊檀要走，“没有实力抢，就乖乖等着拣剩菜。”
他朝他们挥挥尾巴算是告别，便要拖着菊檀走了。

一群妖怪仍在的原地苦恼着。
“我们也去看看吧，不然没的剩了。”
“等会再去拣。”
“就是，免得被星老大一起吃了。”
这样说起来，妖怪们都很羡慕本事厉害的影。这个紫红色月亮的世界终年弥漫着薄雾，没有固定的边际，通过“中间界”和人类世界相通，好像走廊连接的两个房间。他们只是这里的小角色们，而影虽然不抢食物，但也不爱同他们搅到一起。没有人知道影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影的真名实姓。

这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和菊檀以前的生活相差千里，但是又觉得有种亲切感。这时的她连自己是谁都并未形成概念。又可以说，在她的心里，大家虽然长得不一样，却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即使大声说着，“我才不是妖怪！我是人。”她也从未真正见过这两者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因此，当影子拉着她在树木和灌木中奔跑，并依稀听到远处轰隆隆的声音，她并未意识到那是什么。
而那其实是一场战斗的声音。

战斗这样的词，对于菊檀来说十分陌生。小学生的打架、抢书包、吐口水，在她的生活中已经是令人皱眉的争执。而母亲一如既往的温柔，并不曾教导她这样的东西。

她和影很快地移动着。影本来就是在空中飞的，而菊檀拉着影的手，也离开了地面。觉得身体非常轻，空气很有存在感以至于托起了自己。

往上，再往上，影拉着菊檀已经升到了树梢，甩掉后面妖怪们的唠叨声，然后掠过大片大片的树冠，向着隐约可见的林中小溪落了过去。
轰隆隆的声音仍然在继续着。
快要落到镜子似的水面上时，影子停了下来，和菊檀一起浮在半空中。
“怎样，非常棒的感觉吧？这可不是在做梦哦!”
“……什么？”菊檀眨眨眼睛。
“喏，像这样飞啊，浮在半空啊，是不是很奇妙呢？”
奇妙？说起来的确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菊檀垂下头，注视着脚下不远平静的水面。在平时，是想都没有想过的事，而真的发生了，却不觉得兴奋。而自己的这种冷静让自己也觉得害怕。
“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菊檀低声说。
“啊？不喜欢么？”影子的尾巴旋转了几下，很是困扰，“你真是奇怪的家伙呢。”

也不喜欢被称之为奇怪，菊檀这样想。

“算了，我们跑过去吧。”影说。
影率先落在水面上。有浅浅的波纹像靶子一样散开去。影子伸出雾状的爪子，向菊檀勾一勾，“下来吧，不要怕。”
菊檀正因为影丢开了自己而觉得有些惶惑。加上那轰隆隆的声音似乎又大了些，包围着自己的空气不知道是由于这声音还是由于自己的害怕而变得松动，她不禁在半空摇晃了一下。

“真是笨啊！稳住嘛。”影嘻嘻笑起来，“来，深呼吸，然后想，‘我要下来咯’。就这样。”

我要下来咯。菊檀深深呼吸，摇摇晃晃地从半空降下来，落到水面的时候，觉得根本踩不住而要沉下去。影子大笑着提起她，“哈哈，看你吓得眼睛都圆了哟。你要是不停告诉自己‘我是人我是人’，很多能力可是会丢失退化的，后悔就来不及了。”

终于可以在水面站稳，菊檀茫然地向四周看了看。紫红的月亮依然很大，沉默地挂在中天。 脚下的小溪像平滑的带子，蜿蜒消失在前方的拐弯处。而灌木和树林黑漆漆的，细碎的风穿行其间。
还是像梦。
无论是站在风中或是站在水面，都像梦。

妈妈可以这样吗？师太呢？――总之，班上的同学和老师一定不行吧。菊檀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内心苏醒的本能。好像根本不需要理解，就自然而然接受了这样的事情。
“别发呆，跑吧。”影说。
“跑去哪里？”菊檀闷闷地问。
“就顺着小溪往前跑，看谁先到终点。”
“终点在哪里啊？”
“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大湖哦。运气好的话，你那个‘哥哥’就在那边哦，”影在空中大力挥动尾巴比划，“跑吧！”

水面像打磨得光光亮亮的大理石面，刚开始一脚深一脚浅，习惯之后跑起来比想象中容易。风呼呼地掠过耳边，带来树林中的窃笑。有奇异的咸甜味从前方不知名的地方飘进鼻端。轰隆声逐渐逼进，甚至可以感受到那种空气颤动的质感。

咸甜味。一丝一丝淡淡的，让埋藏许久的某个神经十分敏感。菊檀跑着跑着，突然有些紧张，这种味道，在什么时候曾经遇到过呢？

是了，还是在一年级的时候，被同桌的调皮男生在桌子上放上切碎了的蚯蚓，因而难受地蹲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那个男生还要继续来欺负她，拉她的头发。却自己不小心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就是那个时候，当他挂着鼻血，在老师面前哭着说是菊檀推他下去的时候，就是那种味道。咸甜的、鲜红的、刺目却又触动着神经……

那是血的味道。

（5）
一道剧烈的白光从眼前闪过，好像把轰隆隆的声音都截断了一秒。菊檀跟在影的后面转了一个弧度不算特别大的右转弯。她看到了那个湖。湖是随着白光很突然地跳入眼里的，树林啊风声啊什么的都“唰”一声退到了脑子后面。

那是个巨大的湖。平整且光滑的湖面，像是把所有的震动都吸了进去。然后菊檀觉得半空有个黑影。她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
一只断臂正从空中落向湖面。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下落的过程在她的眼里十分缓慢，好像慢镜头一样，一格一格往下……

落下来的左手上套着衣服，是一截很普通的浅灰色套头衫。
“套、套头衫……”菊檀因为惊吓过度而瞪大了眼睛。
影则事不关己地用尾巴在湖面上敲敲打打，“哦～今天又是星老大抢到礼物了。”

突然，不远处的水面“碰”的一声破开，一个浅黄色的人影像只鸟儿冲天而上。
这下，不仅仅是又冒出了一个人，而且还是很眼熟的人，菊檀不禁揉了揉眼睛。

一直在耳朵里面的轰隆隆的声音原来是从湖的上空发出的。很大一片青灰色的阴影笼罩在湖的上空，形状和花纹都像一个巨大的海星，中央有一只嘴巴的形状。那嘴巴里面看进去又黑又深，远远超过了身体的厚度，因此有种扭曲的空间感。长开了嘴的大海星，就像个黑洞。

那只断手就是从大海星蠕动的嘴里掉下来的。菊檀看清楚了冲上天去的果然是下午遇到的小孩，不由叫了起来，“希瑶……！”

希瑶仿佛没有听到，身影已经逼近了阴影的中心。
“你们很熟吗？”影子狐疑地回头看她。
菊檀紧张得来不及答话，就又看到一道刺目的白光从大海星的嘴里吐出，重重击在那小孩的胸腹上。有青绿色的光罩从他身上闪出，但迅速四下碎裂。他“砰”的一声落进湖里。

大海星也懒得追击，嘴巴缓缓闭拢，但好像又遇到甚么阻力，动来动去的。突然，它猛的吐出一把细细的长刀。“扑通”落水一声，把吓得发呆的菊檀震醒了，她往前冲了几步，对着那片阴影大声喊道：“那个……你快吐出来！”

大海星的嘴巴停止了蠕动又张开，转过来对准了菊檀。突然间，菊檀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朝着那个大嘴飞去，影的怪叫被抛在身后。大海星的嘴里有非常腥臭的味道，还有口水一样的粘液，让人发晕。菊檀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虽然痛得呲牙咧嘴，但还好反正她不怕撞。一摸，好像是颗巨大的牙齿。努力睁开眼睛再看，一个半昏迷的人死死抱住那颗牙齿，满脸都是血。是套头衫哥哥！菊檀拼命抓住他的衣服，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全是自己“咚咚”的剧烈心跳声。

这下轮到影在湖面上呆立着。它迅速反应过来，正要跳上去，突然见大海星的嘴巴又翻动起来，最后“呸”的一声，菊檀和另外一块“东西”落了下来，也“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

影死死瞪着泛起涟漪的湖面，一时没说话。

轰隆隆――！白光又闪，海星状的阴影愤怒地收缩成密实的一团，要往水里俯冲进去。影猛然抬头，如一缕黑烟似的飘到大海星的面前。两团烟雾对峙着，一边是妖异的火红色眸子，一边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大口。

“怎么是你……你带的人好难吃……”大海星空空洞洞的声音传来。
“不是人。是我的朋友。”
“那就是送礼物来的那个？奇怪，明明有人味……”大海星又吐了一口，“这个法师真扎手！让开！我要下去。”
影眼珠一转， “星老大，人让给我，如何？”
唔唔？大海星滴着口水，有点不情愿。“不行。我饿得很。”
“你欠了我两百年的赌债就不用还了……”
唔唔。虽然影难得主动提要求，大海星还是有点舍不得。
影舔了舔嘴角，长尾巴倏然伸出，指着远处的一片树林，“那么，作为交换，再告诉你另一个好东西……虽然肉老了点……”

当菊檀脑海中闪过“我不会游泳”的念头时，她已经落到了水里。这下只好死死拽着少年的衣服，在水里一阵乱扑腾，却越沉越深。银色的泡泡咕咕地往上涌去，大量的血在湖水里散开。好容易等踩到湖底柔软的沙子，菊檀慌乱的心才稍稍平定。

大喘了几口气后，她赶紧去看套头衫少年的伤势。血仍然从断臂涌出来，而那少年面色白里泛青，鼻子和嘴里不断涌出带血丝的泡泡，显然呼吸困难，撑不了多久。正要去拖动他，突然有什么东西在脑中闪过，菊檀骇然地瞪着眼前微微泛青的湖水，缓缓伸手摸向自己的口鼻。

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水只是像果冻一样贴在皮肤上，呼吸顺畅。菊檀骇得动弹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做。突然一道青色的光芒迎面射来，伴随一道清脆的声音，“你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抬头看去，希瑶贴着一块大石头，呼吸急促，正举着脖子上的一面青铜镜子。他着急地看着地上的少年，但对菊檀的身份犹豫不定。

在水底再次碰面的两个人都一时无语。希瑶周身的水被镜子的光芒硬生生推开半尺，就像处于一个大气泡中一样。看着在水下自由呼吸的菊檀，希瑶心中疑惑大增。然而，镜子中映出的菊檀，还是那样一脸清澈的表情，并没有露出什么狰狞的样子。
你到底是人还是妖？

又有血丝从从少年的断臂涌出，缓缓扩散于水中。希瑶很不耐烦，“喂！人家在问你。”
“我也不很清楚……”菊檀小声说。
忍住到了嘴边的咒骂，希瑶决定相信她。“不管了，快点帮我把这个死家伙带出去！”回想下午的时候，的确是菊檀救了自己。而明明希言已被吞掉，难道又是这个呆呆的家伙做了好事？这么一想，便豁出去了，“快，抓住我，我们一起往上游！”
“我不会游泳……”菊檀也着急。
“就是脚拼命蹬啦！像这样！”恢复了镇定的希瑶不耐烦地指挥，一面思考着大海星的位置。

等两人艰难地用狗刨式向上浮，头刚冒出水面，就看到一双火红的大眼睛正探头过来看。
早有准备的希瑶想都不想就挥出一道青绿色的小箭。
小箭虽不大，却尖利地撕裂了空气，甚至烧出一道绿电似的轨迹。菊檀还来不及提醒，就见那道小箭从影烟雾状的身体里穿了过去。而后者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睛，“恩将仇报呀，小法师。”
菊檀大松口气，“啊，影……”
……这个妖怪是谁！居然对家传的熔妖箭完全没有反应。希瑶心下骇然。

咕嘟咕嘟。
等两人再次浮出水面，还在拼命想对策的希瑶便看到菊檀向那个深不可测的妖怪伸出手，而后者有点无可奈何地伸出尾巴卷住了菊檀，一边往岸边拉一边嘟囔，“为什么我要干这种事啊……”

对啦，情况就是有点诡异。
但是希瑶不怎么友好的目光在菊檀和影身上溜了一圈之后，并没有时间来盘问她，忙着用随身的药物给哥哥止血、镇定并撕下衣服包扎。体温还是不见起色，但只要能恢复意识就还有救。另外，还得赶快回去找到义父，他一定有办法的……切，自己干嘛这么着急！

看着希言苍白无神的脸，希瑶突然说不出来心中是什么滋味。明明就不行逞什么能嘛……就那么想要回青龙镜么？心中有气，用力在断臂上扎紧。活该！一滴透明的液体突然滴在少年血迹斑驳的衣服上。希瑶愣住，不敢摸自己的脸。

影和菊檀实在站得有点尴尬。“要帮忙吗？”
希瑶狠狠斜了他们一眼，不说话。
菊檀讷讷地说，“要……要赶紧送医院才行。”
影跳上一块大石头，“不要紧，会醒的。他们法师才不进人类的医院。据我看嘛，那个大的资质比这个小的好多了，看来曾经受过极重的伤，否则也不会这么没用。”
闻言，希瑶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又是资质。连臭妖怪都看得出来么。

但是，资质好又怎样？自己在水下听到动静时，还真是不敢相信那个人是希言呢。虽然还是那种死都不变的冷冰冰的脸，可是以前的希言才不是这么没用。以前的希言，才不会连挥刀都那么慢、那么沉重呢……以前的希言，只要挥出一刀……一刀就够了。
真丢脸。对，希言真丢脸，所以才连自己都替他觉得想哭。

希瑶觉得难为情而手上更加不客气。突然一声疼痛的呻吟从希言的嘴里逸出。希瑶吓了一跳赶紧转开像是看清了周遭的环境和自己的伤势，少年在刚醒来那一刻的怔愣换成了冷淡，“希……瑶？你怎么在这里？”
“哼，算你命大。被我救了。”踢草根。
影嗤笑了一声。
“那么……谢谢你。”希言淡淡说，视线扫过菊檀和影，带了敌意。
“对不起……”菊檀有点怕他。

全部人都清醒了，尴尬的气氛却更加浓厚。仿佛只有影永远是事不关己地样子，坐在远离大家的一块大石头上，缩成猫那么黑乎乎一团，只有眼睛像是燃烧的红宝石。

“青龙镜呢？”希言微弱地问。
“我为什么要给你？”希瑶很挑衅。
“……没弄丢就好。你偷走义父的宝贝是不对的。”
“用一下就好，又不是不还。”
地下的少年沉默了一会，“这样义父遭遇危险时，或许会死。”
“又来了……还你就是了。”希瑶摘下镜子扔过去，“就知道你们两个只是为这个来找我的！”
“……义父从来都关心你的安危。”希言的语气始终很冷。

菊檀觉得希言真是个奇怪的人。转头去看影，那个家伙却幸灾乐祸地在笑。菊檀肩膀垮了下来――大家都好奇怪哦。

希言微微喘了口气，试着要坐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菊檀没有勇气反驳也没有信心回答，惶然地低下头。
倒是影开口，“很明显嘛，妖怪么。”
“我此生不与妖怪作朋友。”希言知道不可能是希瑶一个人救了自己。
影从石头上轻飘飘跳过来，坐在菊檀头上冷笑，“只是我觉得好玩，可没当你是朋友。”
“不敢当。”希言多看了菊檀一眼。
头皮有点麻，菊檀又不敢伸手把影拽下来，可是又很尴尬，只好说，“嗯……你们还是快点出去吧。”
“对啦，不然等会就晚了。”影凉凉地说。

（6）

影很有先见之明。
当希瑶臭着脸搀扶着哥哥，而菊檀因为觉得道义上自己有责任而拒绝了影“我们去另外的地方玩吧”的提议，一前一后走在树林里的时候，他们遇到了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麻烦――和姗姗来迟的拣剩饭的妖怪们撞作一堆了。

一脸贪吃相的长牙最先激动地叫起来，“哎呀呀！还有的剩！！还有一个半！”
“是一个加一大半啦！”虽然食物少了一只手臂，缺耳啊，秃尾啊，还有其他的妖怪们还是雀跃不已。这群专拣剩饭，最爱追逐落单小孩的家伙体型都不大，而且最是眼里只有食物，咋咋呼呼乱激动的。
多亏生性较谨慎的茸球观望了一下，惨叫起来，“啊，影和那个小菊还在！”
大家才注意到远远吊在队伍后面的菊檀和影，顿时噤声下来。

希瑶是吃过这群看似没大脑、实则超级难缠的妖怪们的亏，加上哥哥重伤，捏着箭的手心都渗出了汗。但是看它们居然吞回了口水，没有扑过来，显然是对后面某个东西深为畏惧。想到这里真是五味陈杂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神秘黑乎乎的家伙打着哈欠。到底哪里才是危险，到底谁可以信任？潜意识中，他是对菊檀有着信任的，大概是因为连青龙镜中都毫无改变的那双清澈眼睛吧。

义父曾经说过，如果连青龙镜都照不出来的妖怪，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它的心是没有破绽，是最明澈的赤子之心。……不过，难道就是这种看起来个性软沓沓的怪小孩？希瑶忘记自己其实也是小孩，因此对菊檀无精打采的样子颇有微词。

“我就说嘛，怎么剩了那么多……”
“好讨厌哦……原来是影救了他们。”
“我好饿。”吞口水。
“我也是……影这段时间好奇怪呢。”
“那个小、小菊也很奇怪的。”
妖怪们迅速小小声的讨论。

希瑶沉默着。想想也知道，光凭自己要带着重伤的哥哥甩掉这群讨厌鬼，几乎不可能。然而希言的眼中却燃起了火苗。他恨妖怪，母亲是死在这个满是妖怪的世界的。他下意识伸手抽刀，却意识到自己的刀、左手，甚至体力都已经被抽走了。

“小心别动！”影一直注意着他们，“要硬闯可是不行的。”
希瑶紧紧捏着青色的小箭，而希言的右手握成了拳。

“影，你到底站在哪边啊？”妖怪们不满了。“你什么意思啊？”

嘻。影把这个问题丢给了发呆的菊檀，“喂，你的意思呢？”
“啊？我？”菊檀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而且眼前的情况貌似很复杂。自己的朋友要吃掉妈妈的朋友的朋友的儿子……
对，就是这种可怕的情况。

这是怎么回事嘛。菊檀讷讷地说，“我……我不大明白。”
“不明白什么呢？”影笑嘻嘻的，很耐心地样子，“那，是不明白自己该站哪边？”

“妖怪就要站在妖怪这边嘛！”
“就是！可以分你吃的哦！”妖怪们起哄。

“不，”菊檀手心有点冒汗，“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吃……吃人。”她已经认命自己可能不是人类什么的了，但是突然摆在面前的是这么赤裸裸的食物链，还是非常不安。

“人比较好吃呀！你这种人界的妖怪是不能体会的。”
“对对。”

希瑶和希言简直有点听不下去了。“你们这些妖物不知道吃了多少人！还敢这么嚣张！”

长牙一愣，“是你们自己要跑来让我们吃的……而且你们也杀过我们的人……”
“放屁！”希言咬牙说，“杀母之仇，不容许你如此污蔑。”

妖怪们疑惑地对视。“他母亲是谁啊？我们吃的吗？”
“没有，我们不记得了。”
“那么多讨厌的人跑进来，谁记得那么清楚啊。”
“是不是搞错了。”

看到两兄弟的表情，菊檀简直替这些叽叽喳喳的妖怪捏一把汗。而身边的影开口了，“你们的母亲是大法师吗？”

“废话。”希瑶没好气。 那女人还活着的时候，老是听到别人这么说。
“那么……应该是很久以前了。”影缓缓地说，“真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大法师非要跑到别人的地盘上来杀别人，死了还觉得很委屈呢？”

“你说什么？”希言脸色苍白。
影转向菊檀，“你学过人类的什么龙和勇士的故事吗？”
“啊？好、好像有……”就是人类古代的战士，没事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就跑去龙潭杀龙，回来的带着龙的头，成了大英雄。
“那么，你觉得被杀死的龙委屈么？”影循循善诱。
“……有、有点。”想了半天，菊檀小小声地回答。

“那不就对了嘛。”影笑嘻嘻地看着两兄弟，“小子，对人类来说‘杀人’是最大的恶。而对妖怪来说，‘吃人’不过是一种与罪恶无关的行为。”

“你好像老师哦。我可不是来干什么正义得不得了的事，诸如复仇什么的。但是听说我老妈是死在这里的。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希瑶的声音带着嘲弄。
“希瑶！”希言白着脸，显然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我们是人，所以不能允许吃人这种情况。”
“对啦，所以说关键是立场不同。”影鼓掌。

妖怪们被过于艰深的对话搞得面面相觑。“那，影，到底现在到底要怎样嘛？”
“你要是保护他们，就坏了规矩，我们会联合老大们，惩、惩罚你，决议赶、赶你出去哦。”茸球结结巴巴地说。他们虽然忌惮影，可是妖怪也有妖怪的规矩。

“小菊来决定吧。”
“诶？”菊檀又被尴尬地推到炮口上。大家都看着自己，好像是要自己来做决定似的。其实自己什么都没法做。既不是这边，也不是那边，并没有任何的立场来做出选择。妖怪和人类的分界如此鲜明，中间什么也没有。

缺耳威胁她，“喂，你想清楚哦。不要以为影是你的朋友就很了不起。如果你们要带这两个人走，我们以后就再也不欢迎你来玩，影也会被赶走哦。”
“而且你丢妖怪的脸！”
“对，崇人媚外！”

菊檀望着影，那双闪着妖异光芒的眸子，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对她笑嘻嘻的。
深吸了口气，菊檀鼓起勇气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我到底是人还是什么。今天之前也、也没有想过……”

“你当然不是了……”有的妖怪很惊讶。希言和希瑶也忍不住怪怪地看了她一眼。
“嘘嘘。”秃尾让大家安静。

菊檀又想了想，轻声说，“但是，其实都不重要。我觉得妖怪被杀掉，人被吃掉，都很可怜。大家不能做……朋友吗？”

长牙舔舔嘴，“可是，从来没有人类要和我们做朋友嘛……而且，他们真的很好吃哦！”
菊檀呆了呆，努力想要忽略掉它的后半句话。

明明是不能够拖拉时间的关头，可是菊檀不知道该说什么，垂头站在那里。沙沙的风声刮过安静的树林。四周都是黑黑的树的剪影，浮于泛着紫红色微光的天空之上。巨大的月亮此刻只露了一半在地平线，远远看去像一个宏伟的半圆宫殿。说到底，这里是陌生的世界。就算果子再好吃，泉水再清洌，这里并不是熟悉的地方。可是，新朋友们并不是令人讨厌的。菊檀喜欢影，虽然爱捉弄人，可是，其实是很好的家伙。要是说出来，他们都不会理我了。这样想着，菊檀面对蠢蠢欲动、焦急等着她回答的妖怪们，觉得很伤心。

“喂，菊檀。”大概是受不了这种没有尽头的沉默，希瑶忍不住唤她，“你想好了没？想好了就说。”
“我……”菊檀吞了口唾沫，不敢说。
“好吧，问你，你吃人吗？”
菊檀拼命摇头。
“你会法术吗？”
继续摇头。
“你愿意永远留在这里吗？”
犹豫，还是摇头。

“好过分哦……”小妖怪们见菊檀摇头，觉得自尊心受损。
“这不就对了。走吧。” 希瑶哼一声，“你要是把我们卖了，可是永远没脸回去的。”

菊檀再一次望向影。此刻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树林、雾气、月亮。卷入这么麻烦的境地。无比想念妈妈和上学的日子。不管自己是这个还是那个，菊檀觉得，想要的生活和以前并无不同。就算那是人类的生活也好。

“我……想和他们一起回家。”菊檀鼓起勇气说，“我觉得，吃人不好。不、不是说大家不好，只是……”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半晌说，“影说过不吃人的，不是么？我喜欢影这样的。”
影火红的眼睛动也不动，望了她很久，久到菊檀有些不安起来。
“好呀。”影突然说，“那你走吧。”
菊檀不知不觉从心底松了口气。

妖怪们顿时炸了锅，有的就要扑过来。影倏然膨胀起来，像是一大团黑色的烟雾，挡在了空地上。尾巴上的暗红条纹流动着瑰丽的光芒。
妖怪们气得要死，一个勾住一个，把影团团围住。“影，你太过分了！”“你脑子坏掉了吗？”
也有的小声嘀咕，“影从来就很奇怪。”“谁去通知一下老大们，影造反了啦！”

“我又不会坏规矩。”影懒洋洋地说，并不让步一分。
希瑶见机不可失，就向菊檀招招手，“喂，笨蛋，快走！以后再谢你的朋友！”
觉察出菊檀有些害怕希言，他皱眉转向哥哥，“老哥？”
多年没听到的称呼让希言愣了一下，垂下眼睛说，“算了，反正她也不像妖怪。”

他们终于带了几分友好，完全向她卸下防备。而菊檀几步一回头，担心着影。妖怪们害怕影，这是非常明显的。可是影和它们闹翻后怎么办呢？ 影从她的眼神中读出这个疑问，给了她一个奇怪的笑容。

缠成一团的妖怪们根本拿影没有办法。法术比不过，咬啊踢啊的对影的烟雾状身体完全无效。硬闯吧，影可不是好惹的。比如这边，秃尾惨叫一声弹了回来，糟了，这下全秃了……
妖怪们都生气了，就开始远远朝菊檀丢石头。“滚出去！”
“讨厌的人界妖怪！”“再也不欢迎她了！”

你不会有事吧？菊檀躲着雨点般飞过来的石头，问。
影很恶作剧地笑了笑，用只有菊檀一个人才听得见的音量，直接送进她的耳朵，
“没事。只不过，等会你不要讨厌我哟。”

什么？菊檀疑惑着。虽然被希瑶催着开始往前跑，她频频向后看。影说什么？
“快点！看到源头了。要到中间界了。”希瑶努力支撑着哥哥的体重，往前迈步。

薄雾变浓，只要跑出这里就安全了。

在快到边界的时候，影遥远的、轻微却清晰的话又送进了耳朵里。这是妖怪间的咬耳朵。
“那两兄弟的养父，其实已经不在了哦。”
菊檀一愣，脚步慢下。

“在你们掉落湖里的时候，我用他把大海星引开了。”

菊檀愕然停步。

希瑶和希言都不解地看着她。“喂！快走啊！”
菊檀愣愣地看着两兄弟，步子无法踏出去。
“你怎么啦……？要不要走啊？”
仍然无法移动。菊檀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我……你们先……走吧。”
“什么啊……”等了半天，希瑶皱眉，“你自己说的哦。我们反正要赶快和老头子联络上。”
希言“嗯”一声。很难得地对菊檀说了一句话。“你快点。”

菊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开。
希瑶还是有些担心，开始还时不时回头看她。但情况实在容不得拖拉，他们的背影终于消失在雾里了。似乎还是在催她，“喂，快点跟上。”

站了好一会。“打击这么大？那你还要回家吗？”影带了点抱歉的声音又从脑海中响起。
菊檀沉默。
“要和我一起走么？我反正也要离开了。”
菊檀还是没有反应。
影仿佛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
“这样就被吓到啦？又不是你的错。”
不是自己的错，那为什么不敢回去呢？
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因为，妖怪和人类的情谊本质上非常脆弱啊。

“那么，请记住，我的真名是‘燝’。如果你长大后还记得我，我会来找你的。”

燝？菊檀茫然转过头，雾气弥漫，早已经看不见影和妖怪们了。等了好久，燝再也没有说话。眼前恍惚掠过上一次见面影子在紫红色月亮上越飞越远的景象。
她站了一会，开始往前走，却越走越慢。闭着嘴，也不敢眨眼。向小溪的源头走。走进沼泽地。

好想见到妈妈。还有满脸皱纹的、什么都知道的师太。
想扑到她们怀里大哭一场，然后睡着。好像做梦一样。

可是现在不行呢。要忍住眼泪，继续往前走。
此时她的后面是薄雾的森林，前方是喧嚣的尘世。有很多很多的窃笑和嗡嗡声被雾卷着向她涌来，又向着紫色的大月亮飞去。
它们都在说：
再见。
再见。小菊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