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天看上去，旺角与其他城市脏乱纷杂的一角没有什么不同：破旧拥挤的楼群，窄小的马路，在日光下现出泛白的陈旧来；虽然经过了一夜的狂欢，清晨街上赶着上班的行人并不比别处少些或多些，红绿灯也按部就班地变换颜色，让一个个路口气定神闲地吞吐着适中的人流。这时候真正的旺角还在沉睡。只有到了正午，那些在窄街边不起眼的店面才慢慢拉开了门板，女人街一排排小摊的老板才开始不慌不忙地在摊位上摆出琳琅的货品，刚开张的时候去逛，人家还不太愿意卖给你呢——这是香港人少有的懒散时光。可是到了下午，人们从一家家茶餐厅走出来，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变戏法似的，街道上的人潮就越积越多，人们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了。到了晚上华灯初上的晚餐时间，吆喝声开始此起彼伏，那是狂欢的序幕。旺角的每一天都是一首交响曲，从中午轻声地奏起，节奏越来越快，到了午夜达到高潮的乐章：商场关了还有小店面，小店面关了还有茶餐厅——茶餐厅的夜宵生意从午夜才开始红火。旺角黑夜的热闹要长长地维持到3点多才恋恋地收尾，暂时告一段落。然后又是一白天的若无其事，酝酿着下一夜的狂欢。 旺角这个地方，在戏里戏外好像都容易让人联想到“凶杀”,“警匪”，“黑社会”，“色情”一类的名词。没错，在这样局促的空间里容纳下那么多人吃喝玩乐的午夜，的确会让人想入非非。有人说，香港人之所以在深夜还呆在街上，就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回家，家里更窄小憋闷。这话是不无道理的：如果你不是家财万贯，在寸土寸金的香港住房就别想宽敞。甚至连我们下榻的位于旺角附近的旅店，也有着我平生见过的最小的双人房。回想起上次来香港的酒店房间和今次已经有天壤之别，而当时我还暗自抱怨门口的滚梯看上去略显狭促不够气派。所以我们这些游客之所以大半夜不回家，除了因为白天有“公事”没空逛街，以及旺角黑夜的殷勤召唤，潜意识里也有不愿回到那窄小房间的想法作祟。 我一直在思考香港人不甘人下，积极进取的拼劲儿，和它有限的空间是否互为因果。没有去过东京，香港是我所到过地方中人民的竞争意识最强烈的城市，人人自危，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抛在后头，不拼尽全力就活不下去似的。这种精神也集中地表现在旺角的小贩身上：他们仿佛拥有比别处的商贩更多的能量和热情，一旦有人光顾就拉住不放，价钱无论砍得多低好像都还有余地似的，她们先是装出不肯的样子，然后如果你走掉就上前拉住你说算了算了，亏本卖了。如果你还在犹豫，就极尽吹捧之能事，是个女的就靓女，是个男的就靓仔，嘴巴一刻不停，力争把人忽悠得晕晕乎乎，仿佛这件衣服穿上便会拥有天下无双的美丽。如果你砍了半天的价最后没有买就走掉，那有欠标准的谄媚普通话就会变成厉声流畅的粤语骂腔，不过反正也听不懂，所以卖者自己骂爽爽，听者就在恶毒的骂声中若无其事地远去了。 久负盛名的女人街果然名不虚传，琳琅满目的假名牌中，也偶有逼真的，如果不是特别挑剔，都能有所斩获。值得一提的是商贩和警察的关系。一次我们正在买鞋，忽然店主慌忙把柜台上的鞋子全部装在大口袋里收了，再摆上货架上次一流的货色。我们相视一笑，不问也知道监察人员要来了。另外一些卖LV Gucci一类商品假货的人就更加灵活，拿着货品的宣传画招徕生意，这与国内各大城市的水货一条街都不谋而合。只是那些街道在被取替之前，警察与小偷一样的闹剧总是不厌其烦地上演，好笑的是谁也没有被谁打败，几乎是互相依存了。可见打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并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香港小市民几乎人手一只名牌包包，其中大部分是假货，这样广泛的虚荣心使得女人街一类的地方长盛不衰。 旺角黑夜街道上快速行走的人，比阴暗角落木板下慌忙跑出的蟑螂多许多。我们在灯火炫目的闹市穿行，周围都是忙碌动态中的人，赶死一样飞快地投入地活动。偶然间看到路边有一个老态的男人光着肥胖的上身，散漫地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对面一个画着妖艳妆容的中年女人滔滔不绝，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脚边一条大狗，有着长长的白色毛发，与主人一样一动不动漫不经心地侧目看着路上穿梭的行人。他们是旺角黑夜中屈指可数的静态，安静地望着不夜城中午夜的繁华与骚动。却不知我正侧目观望着他们。 旺角的美食数不胜数。数不清的茶餐厅打出烧味的招牌，也有各色面食，点心。厨房装着透明的玻璃窗，烧味在锅里冒着白气，店主探出头吆喝，店里食客满满，也欣欣向荣地冒着腾腾的热气，夜未央。我们在街上游荡，争相评论哪个路边摊的鱼丸味道好口感够劲道，哪个地方的臭豆腐闻着够臭，吃着够香。还有极具特色的鱼蛋，巨大的炸鱿鱼，甜甜的菠萝包......海天龟苓膏店的龟苓膏很正宗，旁边就放着许多乌龟，以示专业。我最爱的甜点屋许留山随处可见，深受港人青睐，可是大陆好像就只上海有，路过上海还特意去吃。闭上眼睛想想那些好吃漂亮的水果甜点，恨不得立即飞回新加坡去orchard再吃一次。还有一家叫做“大家食”的小面馆很有特色，门口许多明星光顾的照片，并有一副对联：“一次不来你错过，二次不来我过错”。这样醒目的宣传使得当时酒足饭饱的我们特地改次七拐八拐地跑去吃，果然名不虚传。 旺角是小市民的天堂，旺角的黑夜不需要睡眠。这样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的午夜狂欢填补了不少空虚，遮盖了许多辛酸幽暗。我也是无数奔走的小民中的一个，犹带着一份小小的牵挂和感伤，淹没在旺角黑夜漩涡般的欲望和狂欢中。

傍晚，我们从中环上船，乘天星小轮往尖沙咀去。波浪摇曳中，天色悄悄暗了，灯光渐渐亮了，香港在不知不觉中披上了华丽的夜装。 维多利亚港热闹非凡，两岸人潮如织，江中大大小小的渡轮神气地来回游弋，不时发出呜呜的声响——让我有置身外滩的错觉。这与四年前的景象大相径庭：当时我们走出地铁闸门，大厅竟然空无一人；不过晚上10点，来到街上，行人竟也是寥寥。维多利亚港对岸中环的楼群倒是明亮的，可是在一片寂寥中显得有些黯淡。而如今不同了，出租车司机不再逢人便抱怨特首和经济，星光大道上人声鼎沸，白人华人印度人围在成龙的掌印签名处照个不停，闪光灯起伏闪烁；李小龙的铜像新近落成，古铜色的外表混入夜色看不分明，拍照的人亦络绎不绝。我们一行五人三步并作两步，向“幻彩咏香江”的最佳观赏点奔去。 晚上八点正，被载入吉尼斯世界记录的“全球最大型灯光音乐汇演”拉开了帷幕。解说声响起，演出的表演者——对岸的大楼，随着解说一一闪烁灯光以示自我介绍。接着，全世界最大型的灯光交响乐开始了。楼群的灯光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本已耀眼的对岸更加炫目，灯光的轻佻配合着音乐的轻盈，在明暗间诉尽了繁华盛世。到了最后，楼顶五颜六色的激光光束也加入了汇演，江中摇曳着五彩的光影，远处的山峦映衬着耀眼的明暗，连夜空也投满了彩色的光束。一时间鼓瑟齐鸣，五色辉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光彩比这更夺目，还有什么奢华比这更炫耀了。这是盛世的极至，这是显赫的极至，只可惜音乐和灯光的起伏毕竟有限，高潮的时间过于冗长，以至于让人生出了一丝乏味来。繁华的背后生出的竟然是麻木和无聊，像一声气若游丝的叹息，在所有灿烂的烟花熄灭后，在所有喧天的鼓瑟噤声后，随着最后一注焰火在下坠中默默消逝。 时隔四年，香港已今非昔比，金融危机的阴影被车水马龙的热闹喧嚣一扫而空。是谁力挽狂澜？香港交易所接待我们的投资者服务部总监陈女士都承认，大陆的雄厚支持是香港度过难关的重要原因。这里面当然有面子的问题：香港刚跟英国要回来就赶上金融危机，总不能让这颗东方明珠一接过来就在咱们手里黯然失色吧？所以中央想必投入了大量财力人力挺港，也卓有成效。现在香港再次繁荣了，咱们国人脸上也有面子，甚至弄出这么个世界纪录的灯光交响乐来在繁华上更添繁华，在容光焕发的脸上再贴一层金。许多人都提出，香港的经济状况明显优于国内其他地区，国家还拨出那么大的款项挺港，可是那些大片大片的贫困地区谁来管呢？当我看着香江幻彩的夺目光芒时，眼前却浮现了被贫困折磨的饥饿的失学的小孩子的脸，盘算着这笔投资的opportunity cost，孰轻孰重。然而这笔帐是很难算清了。 不禁想起教我们消费行为理论的老师，一位妆容精致，衣着讲究的香港女性。她说，“我对五星红旗就没有认同感，你说我是中国人，不如说我是香港人”；上课时每每把“日本货好，中国货便宜又质量差”的stereotype挂在嘴边，几乎让人相信她本人就抱有同样的偏见，这观念倒是很能引起女人街那些小商贩（甚至是广大国人）的认同。这样的局面是令人痛心的：国家大力挺港，港人却没有产生民族认同感，自豪感的义务。随着港资更多地流向内地，越来越多的国内公司在香港上市，香港与内地经济上的联系越来越密切，而情感上的疏离缺口，到什么时候才能合上？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当我明白了现状很难改变，所谓爱国情怀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洞文艺腔的时候，暖风把游客的欢声笑语吹送到耳边，面对着香江水倒映出来五光十色的繁华幻彩，我开始有些茫然。

假如香港是一顶皇冠，中环就是皇冠上华丽的宝石；假如香港是一个人，中环就是他强健的心脏，引领全身的脉搏有力地跳动。

这次旅行就围绕着中环展开，大多数的白天里，都在中环打转。最喜欢Bloomberg大块的玻璃窗，看出去就是广阔的江天，或是拔地而起的高楼；自动拍摄的演播室里只有主持人，或偶有嘉宾，他们的音容笑貌立即被反映在电梯中的屏幕上，屏幕如其他各大公司电梯中的一样，锁定彭博的频道，紧跟金融动向。记得当时在早报财经，很多消息都是从彭博拿来用的，可见彭博有很强的即时性，一般报纸都比它晚了一天。 在香港交易所，头一次看到真正的股市交易平台，中央的大屏幕上闪动的股价，周围的环形座位。据介绍，由于股市的高度电脑化，交易平台这个实际地点变得形同虚设，看到的这个平台已是原来大小的三分之一，需要付月租才能在此工作。可是很多人习惯了这个环境，宁愿花钱来此。果然那些电脑前的brokers，多是谢顶的老爷爷。估计再过些日子，这样的平台将成为历史名词。我们还访问了香港金融管理局，香港证监会，初窥了香港有史以来金融业的发展，以及回归后种种新的动向和契机。历史造就了香港，香港也书写了历史。面对重重机遇和隐忧，如今的香港该何去何从？

短短的时间内，很难对这些机构有透彻的理解，不过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开会，听讲，四处参观上，主与客的互动频繁，由于此前准备的充分，我们一行人还是获益良多。每天坐车从一处晃悠到另一处，窗外总是中环风物；晚上自由活动的时候，从维多利亚港看见的是中环，从太平山顶看到的还是中环，香港的观光，看来看去都是中环，香港的国际形象，也往往抽象成临海的中环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的影像。国际金融中心的高楼中，出出入入着这个城市显贵的白领们，时时行色匆匆，仿佛一刻也不倦怠。他们好像香港的血液，支持着全身的正常运转；他们好像香港的脉搏，无时无刻不在强劲地跳动。

国际金融中心的高楼里，往往有许多间机构。最后一天的参观中，我在同一座大楼中看到了一间证券公司熟悉的名字，猛然想起小Y学姐，这位在网上神交，却未曾谋面的我的偶像。我一下子有了赌博的兴致，没想到仅凭着一个名字，竟然找到了她。班车出发前的最后一秒钟，我看到了她的身影。她在电梯口四下张望，穿着褐色天鹅绒的连衣裙，真的如天鹅般从容优雅。我不禁微笑相迎，一时间百感交集的心中都被喜悦占满，素昧平生的彼此，却是旧时相识。

星期六的晚上我去找她，她已在中环地铁出口等我。穿过躁动喧嚣的兰桂坊，绕过丰姿嫣然的Soho，她的住所，就在这城市的心脏。香港的地势起伏不平，学姐感叹说，他们竟然在这山地上建了那么多高楼大厦。如果不是第二天一早公司有事，她还说要带我去登山。香港好多山呢，学姐说。每一座都有名字么？都有名字。穿过喧闹的街市，经过几间精致的西式小餐馆，我已被这里浓浓的国际化气氛感染，实在分不清是身在香港，还是世界上另一处什么地方。她说，这些餐馆都开到很晚，即使深夜归来也不觉寂寥，看到暖暖的灯光，听到融融的人声，就感觉生活永远在继续。

学姐的住处不大，但舒适而温馨。我们窝在舒服的沙发里长谈，被午夜的电话打断，同事们邀她给一位朋友继续庆生，之前她因为我的到来所以中途离了宴。我很不过意，跟着她出了门。穿过一条小巷就是兰桂坊，街道上都是谈笑夸张的男男女女，学姐走在前面说，你看这些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和动物有什么分别。我微笑，觉得她这形容实在恰如其分。正沉吟间，猛然发现自己已落在后面，抬头看到她脚步轻盈，摇曳的裙摆翩然飘过那喧嚷的街，不着一尘。

酒吧蓝色的灯光下，我有幸结识了学姐的同事们。这些年轻的亚洲才俊，个个在国外留学多年，有些已是外籍。他们是时代的弄潮儿，说不定谁的前途就不可估量。服务生送来香槟，学姐在我耳边说，“瑞典还是哪里有一个规则是这样，举杯喝酒之前要抬眼环视大家一圈，喝的时候要低头，如果抬眼看了谁，就表示喜欢她\他。”看着几个人兴高采烈地划拳喝酒却也不失优雅，远不像我们大家在酒吧玩洗刷刷那样的肆无忌惮，心想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了：星期六深夜的狂欢，星期天早上又要加班，上流，繁忙，高收入。我转头对学姐傻笑，觉得她们的生活太过有型有款。她也笑了，仿佛看穿我的心思，说，“不过这规则太繁琐，没人遵守罢了”。

热闹后开心的人们醉了，也是微醉，并不失态。各自散去，我们又回到她住所的沙发里聊天。音乐还是优美的环绕着，古典，或者爵士。学姐有许多的CD，还时时买更多的，对于好音乐的嗜好她似乎保持了多年。临睡前我突然想听她弹吉他，她欣然拿起琴，那吉他由于主人长久的忽视而落满了灰尘。我想起毕业簿上有一张她的照片，墨绿色的背景，白衣黑裙，她坐着怀里抱着吉他，偏头望着琴弦，神情投入而姿态优雅。那相片由于日久而略有磨损，却像特意的做旧效果般酿出一股岁月的醇厚。我想她弹得必定是极好的，只是多时不碰了手生。我对她的欣赏和喜欢，也许就是从那张照片开始。我爱她面对生活优雅从容的姿态，举手投足间的风度和性感，她是闹市中的一股清风，是喧嚣中一串干净的音符，是这个永远奔腾不息的城市真正强大的内心，温柔平和而坚强有力，即便在最身不由己的繁忙和纠葛中也不能丢失了从容的自我。又或者，她是我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一个遗失了的忧伤梦境，一个身在远处影影绰绰的自己。她因为与我某些方面太相近，在某种程度上却又无法与她接近，所以我对她的情愫，充满了一种脱离实际的仰慕和哀伤。

那夜，我望着半透明的白窗帘后面灯火阑珊的高楼大厦，往事如潮水温柔涌来，有郁结在心中慢慢舒展。歉疚不再，悔恨不再。我从故事里走出，发现自己一直都只是个旁观者，投入地欣赏着他人的悲欢离合。一切都已过去，一切又都尚未发生；我们自以为倾其所有地爱过，却发现生命依然如此的年轻。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心上却多了几笔沧桑。明晨，我将看到学姐上山晨跑去而留在枕边的字条，在她开门的一瞬感到熟悉的温暖，在别致的餐馆吃早饭，走过闹市中小巷里难得的绿色，然后在高楼边来时的地铁入口分别。从此我的心中将留存一份不舍，对这短短的一夜一晨。

而此夜面对中环依稀的灯火，恍惚间，我似有觉悟。

估计是背包客最头疼的地方了吧，住宿费太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