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坚按响门铃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见到一个与平时完全不同的羊羊，所以他风度翩翩地纽开了西装最上端的纽扣，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手掌里握了一只红色的丝绒小盒。
羊羊显然没有想到许坚的突如其来，惺忪的睡眼还没有来得及完全睁开。许坚愣愣地望着他面前穿着一身纯棉儿童式睡衣的羊羊，鼻息里都是淡淡的“六神”花露水的味道。
“唔，你来了？请进吧。”羊羊揉了揉眼睛，表情安静柔和得像是一个婴儿。

许坚和羊羊相识得很是顺理成章－－羊羊是一家很有名的外资企业广告部的职员，在做一个项目的时候，从另外一家公司跳槽过来的许坚成了她们这个Team的领导者。
羊羊是这个城市里最常见的那种女孩。年轻，单纯，用不太高档的化妆品，拿不太高的薪水，追求完美的爱情。
许坚是这个城市里常见的女孩想要得到的归宿。成熟，有风度，有光明的前途，拿很可观的薪水，可以付出浪漫的爱情。
羊羊的办公桌在许坚的斜后方，隔一条过道。羊羊抬头的时候，时常望见许坚专注的表情。许坚桌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不算美，但是温柔娴静。
许坚会在有空的时候朝羊羊这边看，偶尔会说笑话，羊羊就在许坚的目光里柔和地笑，笑容嫣然却淡定。

那是一间有着五十多年历史的西餐厅，门开在这个城市里算不得繁华的马路上，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天鹅阁”。羊羊租来的小屋在一座很高很高的楼上，从她房间的窗子里，可以看到“天鹅阁”的屋顶。
羊羊在周末的午后意外地在“天鹅阁”里见到了许坚，许坚朝她潇洒地笑，之后说：“真巧。”
真巧。
许坚优雅地吃他面前的牛排，不动声色地将眼神送到羊羊小巧的鼻尖，从容地告诉羊羊，一个成功的男子，钟情于怎样的女孩。
羊羊绕开了许坚风度翩翩的表白，低头望眼前淡色的杯盘。
许坚和羊羊之间隔着一张铺了精美台布的桌子，羊羊觉得安全。

工作日，羊羊踏上地铁的时候，惊奇地望见对面的许坚。许坚潇洒地笑，抬起右手跟她打招呼。
羊羊和许坚之间隔着一群人，羊羊觉得遥远。

许坚在追求羊羊。一时间，整个广告部的人都在私下传递这个消息，只有羊羊装作一无所知，避开所有有关于此的询问。
许坚送羊羊一瓶香水，刚刚上市的“亚诗兰黛”新款，Beyond Paradise。羊羊微笑，说：“我不用这么名贵的香水。”
许坚送羊羊一束百合，羊羊微笑，说：“我不喜欢鲜花。”
羊羊认真而坚决地拒绝来自许坚的一切怜惜与关爱，以至于有看不过去的同事过来规劝。
“羊羊，许坚样样优秀，你为何不接受他？难道是你不喜欢他么？”
“不，我喜欢他。”羊羊的眼神迷离起来。
于是，大家明白，羊羊这是一个没有成长的小女孩的矜持。

许坚没有想到他会遭到如此直接的拒绝，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羊羊连日来眼中迷离的忧伤。
他能安排出最出人意料最经典的邂逅。
他能用最优雅最能牵动人心的表情微笑。
他能毫不犹豫地掏出相当于很多人一个月收入的钱买一瓶小小的香水。
他能用女人能够想出的最浪漫的方式送出一束包装精美的鲜花。
他原本以为，这些，只要有一项，便可以打动平凡的羊羊。
可是他错了。
许坚不明白，究竟是何原因能够给羊羊如此强大的力量拒绝来自他的盛情？

羊羊其实是喜欢许坚的。
许坚身上有着一种淡淡的不张扬的却恰到好处的犀利。
许坚身上有着一种轻柔的不外露的却刻骨铭心的忧伤。
许坚在保护着自己，深刻而绝望。
羊羊想知道，这种绝望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故事。

许坚在清晨时分出现在羊羊的门口，他刚刚才走下从香港飞来的飞机。他按响门铃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见到一个与平时完全不同的羊羊，所以他风度翩翩地纽开了西装最上端的纽扣，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手掌里握了一只红色的丝绒小盒。
羊羊显然没有想到许坚的突如其来，惺忪的睡眼还没有来得及完全睁开。许坚愣愣地望着他面前穿着一身纯棉儿童式睡衣的羊羊，鼻息里都是淡淡的“六神”花露水的味道。
“唔，你来了？请进吧。”羊羊揉了揉眼睛，表情安静柔和得像是一个婴儿。
“喝水。”羊羊递给许坚一杯水，自己已用水抹了脸，散出一阵柔柔的护肤霜的香气。
许坚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精致的红绒小盒，放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用一双深黑色的瞳仁注视着羊羊，“别再拒绝我。”
羊羊望着那团火红，愣了愣，随即笑。“一定不是戒指。”
这次轮到许坚愣。“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羊羊说。
许坚与羊羊之间隔着一只玻璃做的茶几，羊羊觉得温暖。

沉默。

“你拒绝我，完全是因为那张照片？”
“不。”
“那么，因为我不够吸引你？”
“不。”
“因为你已经心有所属？”
“不。”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成为你所钟情的人的全部理由。”
许坚抬头，“说下去。”
“男人往往是这样，希望能够征服女人，同时又希望女人能够征服他们。换言之，他们需要女人崇拜自己，同时又需要女人被自己崇拜。这是矛盾的，大多数情况下是无法被统一的。所以，出现了许多许多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羊羊望着许坚柔软的头发，“我不知道，我是属于被征服者，还是属于征服者。”
许坚的唇角向上挑了挑，“我没有看错你，你一点也不平凡。”
羊羊笑，“那么，我是属于征服者咯？”
许坚没有回答，只将那只红色的小绒盒推至羊羊面前，“朋友间的礼物，别再拒绝我。”
许坚走后，羊羊打开小盒，里面是一对精致到近乎完美的钻石耳钉。
羊羊自言自语地笑。
可惜，你不知道我没有耳洞。

许坚闪电般地结婚，在一家酒店恢宏的大堂里。
过往的宾客交替地祝福新人。新娘正是许坚办公桌上照片里的女孩。
羊羊黯然。
我仍是未能逃脱世俗的魔咒，仍是要遵循这个世界里并不成规矩的规矩。
我仍是被征服者。
可惜，我爱他。

羊羊与许坚中间隔着很多很多张桌子，羊羊觉得悲哀。

于是，人们以为，许坚对羊羊的追求不过一场游戏罢了，最终，他还是回到他未婚妻的身边，完成一场堪称完美的婚礼。
可羊羊不这样认为。
羊羊觉得，许坚眼神中的忧伤是装不出来的。
羊羊觉得，许坚是爱她的。
当然，只是羊羊觉得。
如此而已。

羊羊仍然想要知道，许坚那浓重的绝望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故事。

有人告诉羊羊，如果不是爱着，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在清晨的朝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的时候便叩开一个女孩的门。
有人告诉羊羊，如果不是爱着，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用那样坚定酸楚的眼神望着一个决然拒绝了他几百次的女孩。
羊羊自己知道，自己拒绝许坚，只是为了不受伤害。就好像许坚一直在保护着自己，羊羊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很老套的故事。关于许坚的。
某大学的一位年轻讲师，在某日下课的路上捡到一个婴孩，左顾右盼不见这婴孩的父母亲，讲师于心不忍，将这孩子带回了家。
婴孩渐渐长大，五岁上的时候，已经出落得伶俐异常。这一年，讲师的夫人为他添了一个女儿，女孩成了当年弃婴的妹妹。
又过了许多年，大学讲师已经成为教授，当年的弃婴长成了翩翩少年。他在无意中听到了教授夫人与女儿的谈话，由此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从此，他极少说话。
直到他感觉到妹妹恋上了自己，他对教授夫妇郑重许下诺言――定会给这女孩一生一世的幸福。
这男孩是许坚，女孩是他的新娘。

羊羊没有料错，许坚是爱她的。
羊羊的确平凡，但羊羊的眉角没有许坚妹妹的忧伤，羊羊拥有的是温柔的快乐。许坚最渴望的那种快乐。
许坚喜欢羊羊静静的样子，喜欢羊羊在他的目光里恬淡的表情。
许坚的心在羊羊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他手边的照片时，会痛。很痛。
许坚喜欢羊羊矜持坚决的回绝。
许坚喜欢听羊羊说：“我不用这么名贵的香水。”或者“我不喜欢鲜花。”
没有女孩子会不喜欢鲜花，没有女孩子逃得过Beyond Paradise的诱人香晕。
可羊羊拒绝了。所以许坚欣慰。
这些时候，喜欢与羊羊之间隔着一条过道，许坚觉得幸福。

本来，许坚那日从香港带回了一只钻戒和一对耳钉。
本来，许坚那日想要送给羊羊那只钻戒。
本来，许坚在按响羊羊的门铃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本来……
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更何况“本来”。

这么老套的结局。
许坚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放弃了羊羊。
或者不如说，羊羊因为害怕失去，而拒绝接受。

若羊羊不是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回绝，或许许坚会坚持下去。
若羊羊接受了许坚，许坚会否认为羊羊贪慕虚荣？
当然，这些都是也许。

故事若就此结束，那么，便不会成为故事。

用了很多时候，羊羊仍然无法忘记许坚那种忧伤而绝望的眼神。于是，羊羊辞去了这家公司广告部的职务，在江的那头寻到了一份职业。
羊羊搬家，离开了那间能够望见“天鹅阁”的屋子。她住在城市的一头，轻轨站的终点。
羊羊下班回家，乘轻轨过了一站又一站，她累了，倦了，闭了双眼。
轻轨到了终点，羊羊张开眼睛，猛然入眼的强光使得羊羊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梦境。
许坚坐在过道对面的椅子上，望着她潇洒地笑。
羊羊在那一刻几乎觉得，这份从未开始的爱情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羊羊甚至觉得，老天对自己竟是那般垂爱。
许坚与羊羊之间隔着一条过道，羊羊觉得窒息。

那是一所很出名的大学，羊羊租来的房子在那所大学边上。
他们在一条很小的步行街上来回地走，于是，羊羊知道了许坚所有的故事。老套，世俗，让人听到开头便联想到了结尾。
“我仍然不能说出我爱的人是谁。”许坚说。
“我仍然爱着那个我爱的人。”许坚说。
“我要给爱着我的人以幸福。”许坚说。
“我别无选择。”许坚说。

羊羊不说话，只默默走在许坚身旁。
羊羊周身散出淡淡的香水的味道，许坚似曾相识。
“最终，你仍是用了Beyond Paradise，只是，不是我买的那一瓶。”许坚说，不看羊羊。
“你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么？”
“幻彩仙境。”
“幻、仙，都是不真实的世界。”羊羊说。

“当初回绝你，是因为要保护我自己。当初追求我，也是因为要保护你自己吧。”羊羊说。
“最终，我仍是没能保护我自己。”许坚说。
“我也是。”羊羊说。

步行街的尽头在施工，好几个身强力壮皮肤黝黑的建筑工人正赤着上身将一根极粗的管道放入一道沟壑里。羊羊赶在他们运作之前跨过沟壑，而许坚没有来得及。
羊羊和许坚之间隔着一道沟壑，不深，不宽，刚好隔开两人的世界。
羊羊觉得命里注定。
许坚觉得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