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毫无预兆地来了场暴雨。坐在封闭的大教室，仍然听到了暴雨冲击这个岛屿的声音。那是场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的雨，仿佛要将这座岛彻底淹没。密集的震动和雨声刺穿了墙壁，从天花板或墙角蔓延进来。笔在考卷上的沙沙声便几不可闻了。想到实验楼上的荷花才开了不久，必然又被这雨打坏了吧。赤道的雨总是迅疾沉重，每次它都被打落得一片花瓣也不剩。若不是还有莲蓬残留在那一枝上头，连它到底曾开花否都无从得知了。正恍惚想着这些，突然老师叫着停笔收卷，才惊醒过来。随即忆起昨日荷花便已不见。雨再无情，如今也只有落入空池，再无纠缠它的机会。而我更是无处可去了。

几下收拾起身，和老师点头道别，也不知他是否看见。半推开门时，背后教室明亮的灯光流泄出来，更衬得外头如黄昏一般晦暗。门很沉重，有人帮忙推了一把，赶紧连人带包挤出。匆匆几步跨过台阶，又觉得不过是下午而已，去哪里都仍然太早。茫茫一片，大雨似乎把空气都逼到了走廊上面。且雨声失去了教室的阻隔，在耳中骤然炸响。使人停了脚步，不知该往何处。天空望去全染了重铅色，压在教学楼顶。雨水垂直地呼啸而下，又在地下反弹起来。后面陆续有人走出来，提高了嗓子讲话，互相还是听不清楚。便都用书本遮了头，沿着走廊跑去图书馆那头了。

雨塞满了整个世界似的，很多东西看不到也听不到。每次站在这样的大雨面前，就觉得十分宁静安全。什么都冲走，什么都洗净。给干涸的我一点水份。然而人来人往，久立毕竟不妥。我已不是当年轻狂，却又未到圆熟的境界。一举一动都迟疑沉钝，愈显荒唐了吧。

还是一直做着荒唐事。明知什么都没有了，还是要去再看看。走上实验楼，池子那边空了一块，老远就能感觉到。也不知是谁的主意，要在这五楼走廊上种荷花。既种了，又何苦毁去。想来荷花被搬走也是此人所为，倒是无立场指责他了。鱼还在池子里，金黄翠蓝，此刻都躲在阴影中。雨箭风刀，密密地击落水上。已经是这么干净的水。不过才一日，便一片残叶都找不到了。竟似这里从未种过荷花，都是我在做梦而已。假如真的都是幻影，那么我真是病入膏肓了。

说起来也就是这学年的事情。做毕业课题开始，就时常待在实验室。进出路过的次数多了，这一排走廊种的许多植物都看熟了眼。连着五个池子，养鱼和水生植物。生物系的人还做了标签，写明种属拉丁名之类，贴在池子外壁。渐渐地就会逗留一下，挨个看望过去。有一群黑红花的鲤鱼，又肥又大，只要有人走过便会涌上来。张着光滑的口，永远都饥饿着。我常幻想它们终有一天会成群结队爬出池子，涌入走廊。和裹着白大褂的我擦身而过，永无交集。

就这样疲累地、反复地路过。忽而有一天，池子里开了荷花。现在回忆起来，如此微不足道的场景，却给当时的我非常纯粹的感动。长久以来，对于生命细小处的惊喜和喟叹都只敢默然自品，担心旁人惊骇失笑，好像这世上痴人都是笑柄。相比起我的迟疑和胆怯，它真是坦荡坚强。灰白的楼群间，十多米半空中，这一枝温润洁净的花。静默而灿烂。然而这里不该是它的安身立命处，就像不该是我们的容身所。我们还可以努力奔跑，终有一天逃离这里，去到新的地方。而它会怎样，一尺见方的陶盆就是全部的底座，终日面对着灰茫茫的屋顶。赤道的雨和赤道的阳光，从来未曾温和过。呼啸而来，撒手而去。被阳光刺穿或被雨击落，它的邻居都匍匐下来，周身开始带了一层灰色。只是它仍然澄澈鲜妍，安静而虚幻。

我常去看望这株荷花，算起来它也开过6，7次了。可惜都是转瞬即逝，一两日之内就落完了花瓣。大多是因为雨。雨是令人防不胜防的。幸而它还是一直长出新的花苞，从未曾退缩。我后来拍了许多它的照片，称之为『我家的小莲』。久而久之同学老师都知道，见面会问，你家的小莲还好吗？也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捧腹大笑。俨然真的是我家的了。就让我姑且精神上霸占一回吧。不知有谁会和我一样，天天去看它，和它讲话。趁没有人时翻上池壁，摸摸它的叶子。好容易捞一片花瓣上来，上面全是蚂蚁，只好丢掉。我也不明白数次耗费在这个走廊角落的时间，到底是为了什么。母亲说的对，我不够宽广，不够坚强。常徘徊着不愿向前走，不愿了解更多的世界。可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四周都茫茫一片，像是没有希望似的。但若要叫嚷『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又是多么任性啊。是万万不可的。于是每次又累又困的日子，看到荷花活得很好，又长出了新的花苞什么的，就觉得真是令人高兴的事情。虽然我自己的生活非常黯淡，就如这条灰扑扑又窄又长的走廊，然而还总有一点点希望。

渐渐它对于我来说，简直成了不可或缺的一件事物。我或许有一天会消失，被冲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然而它一定是在这里的。即使我离开这里，不再回来，它也应该在的，并且活得比我要好。我一直这样相信着，觉得十分高兴。所以，当有一天他们搬走了荷花，抹去了它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我简直要茫然无措了。这个下午，暴雨下了很久。我数了数池子里的鱼，倒是不曾少。有几条已经看熟，可是我认得它们，它们未必认得我呢。突然也就想到，荷花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然而我对于它，有可能什么都不是。所以分离也并没有什么，一切都是要分开的。它既然是连根被移走，想来也仍然活着。于是也就释然了。

手机上收到同学发来的图片，留言说，你家的小莲开花了，怕你没有看到，特拍一张送你。眼前一池空空，这模糊的图片竟然就是最后的影像了，且还是别人拍的。我果然也并非如我想的那般记挂你呢。不久后雨就会停，猛烈的阳光会很快吸干地上的水分。很快就会是未曾下过雨的样子了。这里的一切都奔跑得很快，非常短暂，让人没有停留和回忆的时间。往后退去的事情迅速变浅，最后就全部湮没在怀疑中。我们毕竟是在孤岛上。海水，阳光，最善于卷走或晒干我们的过去。为何我总是无法振作呢。后来我告诉同学，幸而拍了最后的图片，因为我家的小莲已不在了。他们又大笑。说以后自己有了住所，便种一盆得了。可是这是不一样的。有些东西终归还是不见了，于湮然处。

2005-4-9

很久不写东西了，想必很生涩。然而还是想写出来。要笑就笑吧。。

你还米玩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