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寒水长篇 卷三 金塔尔 （卷三抗完）
金塔尔，金塔尔有什么？夕阳坠落后，远远的那道高墙下面，满地纵横着黑洞暗影的凄凉之处有什么？是什么在某个未知的阴冷洞穴里，随夜风往她心内深处吹来一声模糊的叹息？在她的眼所不能见的泥土簇拥中，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是什么？在他渐化灰烬的……
那股窒闷的空虚感又在眼前了，她低低呻吟了一声，蜷缩起身子抱住自己的头，心里一迭声的呼喊：不……她张开口，费尽力气可也只是在唇齿间发出低弱的声响：“不要……不要想起来……我不要想起来……”接近了，她不能分析，只知道如果被那阵无底的风暴卷入她就再也活不下去了，再也没有第二次的机会。她不愿意再经历一次比死更空虚的痛苦和可怕的悲哀，弦会断了，等到在干冷的空气中“铮”的一声断开也就再也无法挽回。可是她还想继续活下去啊。求生是本能，她所能抓住的也只有生命这根稻草。她坚强的认为自己不能够想起来。目凯午一直躬着身子，抚摸她颤抖的背脊，一面低声说：“海潆……海潆……”
她的双眼和头发都是紫色的，她澄清的眼瞳和长而柔顺的头发即使在黑夜和尘埃的蒙蔽下也不会失去光彩。她的肩头那么热，热气从她身体内部燃烧出来，烧热了他的手心，双臂，肩膀和胸膛。随着他的安抚，她的手渐渐的放开了自己的头，落在了他的臂弯上，紧抓住他的衣服。无法支撑，她的头往左倾下，脸贴在自己的左手背上，鼻息紧贴着他的手臂。
目凯午抱住了她，紧紧地把她搂在自己怀里，这么做是下意识的。他感觉到她在他怀里一点点停止了身体的战抖，抬起眼来，忽然有一种奇妙的幻觉笼罩了他，他觉得这整个世界都是冰冷的，只有他和海潆，这紧紧偎依在一起的两个人显得温暖。这几天他一直希望她能尽快康复，而此刻他的心里又有了另外一个愿望，他希望她能得到幸福。他抱着她，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面轻轻的叫她的名字，声音从来也没有这样温和过。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海潆的呼吸终于渐渐平定下来，紧抓着他衣服的手松开了。她抬起头来，他看见她青白的嘴唇还在微微的颤抖，眉尖微蹙，带着一丝迷惑，两眼注视着空白的墙壁。他拿水来给她喂了一颗酣梦草丸，低声说：“睡吧，醒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她静静的呼吸着，两眼渐呈恍惚，觉得渴睡，过了不久，终于合上双眼睡着了。
她睡着以后，他把床褥上的断发收拢，那头发柔软而光滑如水，他握在手心凝视了一会儿，摊开一块手巾，把它们包了起来。
歌漩枫伺候女王沐浴薰香完毕，回到自己住处。侍女打来一银盆清水，她洗过手，忽然有人来报说：“大人，有一位白鹿地武官求见。”她用毛巾擦干手，一面说：“带他到偏厅，待会儿你们不用守着门了。”“是，大人。”侍女依言退下。她本打算向白鹿地告知自己的计划，叫他依计行事，一进偏厅的门，却突然看见地上躺着个人，似乎昏迷不醒，正是海潆。白鹿地站在一旁，兜帽拉的低低的。她又惊又喜，却不露声色，道：“白鹿地，你不按计划行事，险些把事情弄糟。现在既然人已带来，你跟褐鹿地都速速出宫去吧，酬劳我会让人给你们。”白鹿地却并不听话，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她皱一皱眉，道：“你还想要什么？”
他抬手拉下风帽，露出一双此刻显得格外冰冷的漆黑眼瞳，却是目凯午。“我早说过，”他冷冷的说：“有谁想从我这里把她带走的，尽管来试试看。”她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事情不妙，已往后退去。可是他的手一动，不知怎么的，她的手臂已经被他捉住，她只觉得他的手像铁钳似的，自己的臂骨痛得仿佛将要断掉。她忍痛说：“啊……你……快放开我！”却突然感到脖子上一凉，被匕首比住，而且肌肤生疼，已经被匕首的寒气割破。目凯午低头注视着她，道：“叫一辆马车来。”她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不能违逆他的意思，便低声说：“你要放开我，我才能开门叫人。”“不，”他道：“我知道你有法子叫人来，隔着门说话。”她眼睛往旁边一瞟，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墙上挂着一只刻成水仙形状的黄玉灯盏，灯下垂着一条五福绿丝绦。“不要动。”他沉声说，暂且放开了她的手臂，伸手去拉那条丝绦，门外便响起隐约的清脆铃声。歌漩枫果然不敢动，微微叹了口气，说：“你杀了白鹿地跟褐鹿地？”他答道：“是他们想杀我。”她冷笑一声：“那可不是我吩咐的，他们自己找死。”“你找错人办事，”他说：“现在后悔来不及了。”他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就重新用匕首架住她的脖颈。她无可奈何，只得扬声说：“你们去叫一辆马车来。”“是，大人。”门外侍女应道。
过了一会儿，侍女来报说马车已带来。目凯午道：“你叫他们把车赶到厅门口。你跟我们一起上去。”她虽然照样说了，却挑挑眉毛：“你要去哪里？为什么带上我？”他不答，听见门口传来车轮滚动声，便戴上了风帽，一手抱起海潆，一手用匕首抵着歌漩枫的后背，低声在她耳边说：“不要耍花样。”
歌漩枫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计划，便点了点头。厅门开了，马车果然被拉了过来，后厢的门正对着厅口。她示意左右的侍女退下，然后走在前面上了车。目凯午抱着海潆随后也上了车，低声道：“去我住处，然后叫车夫走，马车留下。”
路上短短片刻，歌漩枫坐在他两人对面，眼光晶莹流转，嘴边微微含着一丝冷笑，却不说话。目凯午只低了头并没看她一眼。三个人一路无言到了近卫营。
一进门，歌漩枫只见满地的血迹，另有两具尸体横陈，她见过不少血腥场面，还是不禁皱了皱眉。目凯午把海潆轻轻放在床上，回头对她道：“关上门，过来。”
她提起裙摆，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走过来。他指指海潆身边的空位：“躺上去。”她厌恶的看着染血的床褥，一摇头道：“我不要。你……”他语气森冷，道：“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发号施令的人是我？”
她一抬头，看到他就像是换了个人，眼里燃烧着黑色火焰，眉宇间露出杀气。她愣了愣，竟被这股似曾相识的气势摄住，打了个寒颤。他轻轻碰她背脊，道：“不要逼我杀你，躺下。”她不得已，只好上床躺下了。她的两眼紧盯着他，背后有条冷气向上蔓延：他究竟要做什么？
目凯午同她对视，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渐渐平和，道：“你在这里躺一会儿，醒来以后，已经没人知道我在何处。”她全明白了，原来他是要走。她低声说：“听听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凯午，你可以躲开我，甚至可以躲开维明达，可是，你能躲开你自己么？”他眼里又闪出锋利的光，并不回答，只俯下身来捏住她的双颊，往她嘴里塞了颗酣梦草丸，又喂她喝了一口水。
他竟然把她扔在这血腥恐怖的房间里，还要逼她独自睡上半天。她抬手抓住他的衣袖，可是身体突然变得毫无力气，手指渐渐的从他袖子上滑落。她睁大双眼望着他，眼里混杂着难以抑制的恳求、迫切的希望、强烈的决心，可是目凯午只是沉默的冷冷的望着她。“凯午……”她含糊的唤道，声音却低下去，连自己也听不清楚了。
目凯午等她入睡后，简单收拾了东西，抱起海潆，关门出去上了马车。
到了中午，他俩已经出了城，在河边稍作停留。月河的水流淌不息，正午的阳光在河面上滑行。
目凯午见海潆还没醒，便把靠河边的窗帘卷起，微风吹进来，她的头发在额前轻轻拂动。窗外有只银蓝色的蜻蜓，随风飞近一瞬间，便调头轻点水波飞远了。他喂她喝了口水，她的双眼微微一动，脸上有丝红润的颜色，像个沉睡许久的孩子。他没有惊醒她，退了出去。
车旁的道路上黄土飞扬，载货的马车和骑马的旅客来来往往。他走到河边蹲下，捧水洗了把脸。他穿着日常便装，异常朴素，外观看起来是个普通的旅行者。除了少量的旅资和一些必需品，他什么也没有带，连那柄乌金匕首也留在了住处。这里离玫瑰城很近，他无时无刻不注意着附近的动静。
“吁……”有人吆喝，马蹄声纷乱，下了路，往河边来了。目凯午没有动，待到脚步声近了，微微侧脸看去，见走过来的是个身穿粗布白袍的五十岁上下男子，秃顶，耳边吊着几缕长长的白发。那人弯腰取水，脖子上挂着的那串黑色木珠几乎擦到水面，珠子上镶的金皮反射着阳光，很是耀眼。
他把水袋装满，回到马车前静静整理马具。他已看出那几个人身上配有刀剑，不过看他们的神气打扮，像是常年奔波在外的游商，身边带有武器也不奇怪。而且他们有老有少，应该不是城里来的侍卫。只有一个人显得有些古怪，那是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坐在马上远远的一直朝他这方瞪视着，脸上充满戾气。莫非，这些人不是游商而是强匪？他伸手摸了摸马鞍下的剑，却又缩回手来，除非万不得已，不可多生枝节。
他把马车窗帘放下扣紧，不再看那年轻人一眼，自顾收拾了东西，赶马上路。阳光穿过云层，微风习习。一切并无异样，他驾着马车走过去了。
他走远以后，那个在马上的年轻人垂下头去，他正是鉴迟。他的状况狼狈，掩藏在马鬃和袍袖之间的双手被紧缚着，两腿也被一条粗绳从马肚下穿过连在一块儿，腰背因长时间绷紧而痛得像一张快断的弓。不过他的头脑还清醒：刚才赶车经过的那名男子看起来像是个武士，如果他发现这些妖族人绑架了一名神族官员，也许会叫人来救他。可惜的是，他被涂上一种古怪草药的舌头和嘴唇麻木无知觉，无法呼叫求救，只有眼睁睁看着那男子走远了。
鉴迟是在巡逻时被这些人偷袭抓获，然后就一直被带着往金塔尔的方向行进。没人告诉过他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他以前听说妖族人有一种诡异的宗教，惯于用活人来献祭，拿人的血涂满石像的红袍。难道，这几个妖族人是通过占卜选择目标，而他就是那个倒楣鬼？他数次告诉自己不用怕，但指尖仍然不停颤抖。
这是命运残酷的嘲弄，又或许是上天给他的判决，难道厄运之火要烧上他的身，是因为前些日子他背叛了自己的师父？不，是恩地那个老糊涂先背叛了蓝水纹，错的决不是他，他是待人受过。那些假装博爱的人留下这些妖族贼子的性命，而他现在就要被他们害死了。
他还年轻，还有许多目标没实现，他不想死。可他现在却像个牲畜般被人赶往屠宰之地。突然涌起的绝望和极度的屈辱感觉让他眼前一阵模糊，他埋下头，两行滚烫的眼泪悄无声息的滑下面颊，滴落在马背上。他的师父没有死，迦曼·加里死了，那个妖族女人被烧死了，这不是他的错。命运注定弱者受苦，而他现在是弱者，他尝到了这种滋味，这种该被诅咒的等死的滋味。
他落泪的时候被在他身边的一个人看见了，那人就是刚才打水的那个白发稀疏的老年男子，这几日鉴迟听见别人叫他“维希”。鉴迟一发觉有人在看，就忍住了眼泪。而维希凑近他，端详他那沾有泪痕的脸，眼里透出一丝微带轻蔑的怜悯。鉴迟用力皱紧双眉，怒火满腹，几乎想把自己烧死。他一偏头，避开维希的目光。白发的维希笑了，笑声干涩而缓慢，低声说：“别害怕，年轻人，谁都免不了一死。” 这句话阴森森的传进鉴迟的耳朵，维希就像是马戏团的驯兽者逗弄着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又像一名老猎人对着困在罗网里的鸟喃喃低语。这时旁边另一人道：“别吓唬这小子了，维希。不过，单看他外表倒还看不出能做出那样的事。年纪可不大，大概和你小儿子差不多。” “对，差不多大。”维希转开头，脸色黯然沉了下去。
听着这些人旁若无人的说话，鉴迟不禁咬牙切齿：除了神灵，谁有资格用这种宣判的口气谈论他？这些人有什么资格为了他过去所杀的几个妖族人或其他什么微不足道的罪过判他的罪？他用力绷紧手腕上的绳子，眼睛里喷出怒火，张开嘴，虽然无法发声，恶狠狠的目光显然说明他在咒骂，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用两腿夹紧马肚，猛地发疯似的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左摇右摆。押解的人叫起来，策马过来想按住他。他猛地一仰头，撞中了俯身抓他手臂那人的嘴，顿时撞得那人嘴角流血，发出一声怒吼，行列便乱了起来。
维希、刚刚被他撞伤的那人、前面两个开道的再加后面一骑一共是五个人，有人勒住他脖子，有人按住他的腿和手臂，抵住他腰背，他不能动了，他的眼前闪动着阳光里散落的晕眩的斑点，拼命张大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绝望而无声的嚎叫。这时，突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小伙子，不怕丢脸？迦曼·加里快死的时候，可没像你这么拼命挣扎过。”
在混乱之中这声音像根针刺进他的耳膜，又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他身上。他全身一凉，停止了动作，然后一股寒意冷透了他的胸膛。他刚才所想过的事居然是真的。
鉴迟在众力束缚之中一动也不动，刚才说话的人此时已到了他身边，他侧脸看去，见这人三十多岁，带着顶青灰色的布帽，微皱着眉头，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鉴迟紧盯着他，脸上肌肉微微颤抖，如果他的牙齿足够锋锐，又能自由移动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把他撕咬成碎片。这人并不惧怕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看见的比你多得多，小伙子，你只知道把看不顺眼的人送上囚车，然后等着别人的手把他处死，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你明不明白……”
“和这种人多说有什么用，别说了。”维希回头制止道。
“我不说他一辈子都不会明白。”那人道：“我要说，一路上都要在他耳旁，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讲给他听。我不相信有人听完以后还会这么不知悔改。小伙子，你以为你只是除去一个看不顺眼的异类，你现在心里舒服了？可是他——迦曼·加里却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救过我两次。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都是他救下的。你可不知道这个……” 他掀开帽子，低下头，露出头顶一片没有头发的淡红色的新肉，那块淡红色一直斜伸到左耳，中央是一条深棕色的疤痕。他把帽子塞到马鞍下面，挺直了背继续说道：“83年谷拉谷尔的富商卡蒙过生日，用钩子钩住我的头皮，要剥下我的皮来做一双新靴子。那时他吃的是百鹿宴，而我是银鹿族的，传说我们的皮晒干了会发银光……”
他一路上果然就跟在鉴迟所乘的马旁讲个不停，鉴迟在烈日下行了大半天，已经没有力气瞪视他，便闭上了眼睛，装作听不到。
“我那时是他的家奴，我全家都是他的奴隶。我妈和妹妹求卡蒙饶了我，却被他狠狠的打了一顿，几乎送了性命。嘿，她们只以为是我犯了什么过失，可不知道是要拿我的皮来做靴子。我想，横竖也有一日会死在他手上，就干脆点儿算了，谁知那晚剥皮的人喝多了，钩子没钩稳，撕裂皮肉把我从架子上摔了下来。卡蒙走过来大声叱骂，又在我背上用力踢了两脚。我只庆幸我妈不在旁边见到，否则她只怕会气得立刻吐血而死——她十月怀胎，二十几年来含辛茹苦养成我这个儿子，竟然只是个给人家做皮靴的材料。那时候，我盯着那明晃晃的铁钩再落下来，心想如果还有来生，当什么都行，就是别再生为妖族人，除了这个当什么都行。” 他讲到往事声音激愤悲痛，后来却又慢慢平静：“这时候有个席上的宾客走上前来，拦住了剥皮匠。他背对着我，托住匠人的手臂，我见他是个穿布衣打扮朴素的年轻男子，不像个贵宾。卡蒙果然借着酒意，朝他叫骂：‘滚开！给我滚开！你拦着干嘛？’ ‘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罢。’ ‘你哪有资格管闲事？滚开！’ 卡蒙一边说，一边伸手猛推他肩膀。这年轻人身子可不壮，直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了，他转过脸来朝我看了一眼，神态恬和自若，一双眼睛非常和善，只这一眼就好像对我说了千万句安慰的言语。他接着又朝卡蒙道：‘如果你不想跟昊天商量田地的事，我当然也就是个不相干的人，管不着你的家务事。你就另请高明去翠重华山吧，我迦曼是难以效力了。’
卡蒙贪婪无度，有了许多田产不够，还想侵吞更多草场山林，而谷拉谷尔一带最好的土地却是在一伙妖族人手中，他们的首领就是翠重华山的昊天。我也听说过卡蒙想找妖族人协商，只是路途遥远，又少有人知道昊天的驻地，没想到他竟找了这么个斯文和蔼的年轻人出面。我抬头望向这年轻人，头上鲜血流下来，一脸都是，糊了眼睛。我两手被绑在背后——比你这时绑得更紧，动也没法动。这年轻人弯下身来，擦去了我脸上的血，又扶我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卡蒙的酒醒了几分，权衡利弊，只哼了一声，就道：‘送这么一头蠢鹿给你，又有什么干系？你要留着他，就拿去吧。’
这是迦曼·加里头一次救我的性命。我感激万分，跟着他一辈子为他效力，他却说不用，留了我个自由身，自己往翠重华山去了。后来我听别人说，像我这样被他帮过的妖族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他在南方游历多年，对各处地理人情无一不熟。他是个神族人，四处行走可比我们方便多了，而且遇事又不怕麻烦，有许多妖族人托他传递消息——在南方，这样的人我们都管他叫巡素米尔，就是‘信使’。他在南方的妖族人心中，是最好最受人尊敬的巡素米尔。
后来他离开了谷拉谷尔，我就有两年多没见着他。我加入了昊天的手下，为咱们自己族人出力，即使死了，心里也是痛快的。我们到北方来，找咱们首领的盟友——告诉你又有什么大不了？谁知半路遇上了巡逻队，听咱们口音不对，再一盘查，就打了起来。好几个伙伴死在围攻之下，我被抓了，押往金塔尔。”他忽然眼露刻骨恨意，瞪视鉴迟，接着道：“谁知我在路上居然又碰见了他，我的救命恩人，只是这回我们坐在同一辆囚车里。同车的还有个白胡须的老头，听说是他师父。他……唉……他比两年前可憔悴得多了，听说有人放冷箭暗算他。可是你这小子，嫉妒你的同门师兄比你强？”
鉴迟脸上露出冷笑，本也无法回答一字。这个人怒声咒骂：“你们这些坏胚子，连自己师父也出卖，真是天理不容！”又叹息道：“可惜祸害长命，好人多难，他……他开头几日还过得去，后来日渐咳得厉害，呕出血来，听说是那解差嫌行李重，把他的药给扔了。我眼看他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命在旦夕，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他隔了这两年，性情比原来更是平和仁善，并没有一丝忧烦怨恨之色，每日里只是同他师父谈些高深的话，我们也听不太懂。只是有一次，我见他默默望着囚车外，脸色黯然，便上前安慰，他对我说，天下间谁都会死，死不可怕，可他放心不下他未婚的妻子，她一人在蓝水纹，为他日夜牵挂。我才知道他有了个未婚妻子。
往后我见他病到极重之时，每喘口气便咳血出来，痛苦万分，却一直把命硬撑着，就是为了有人在盼着他回去。你们要害死这么一个人，只是因为他不仅帮神族，也帮妖族，他胸怀更广大，心地更仁慈？” 他皱紧眉头质问鉴迟，鉴迟苍白着脸，理也不理。
他愤愤的道：“我也真不懂你们这些神族人！你们人数众多，所以经常自相残杀，偏偏又是你这种卑劣之徒往往能够害人得逞，这样世代下来，你们会变成什么东西？”
“阿烈……”维希咳嗽了一声，道。
“对不住，我可不是说你们，维希。我只是不明白，加里明明是个好人，为什么会有人想害他？他是个好人……可不只是我这么说……在金塔尔，笈轮大师肯救他，不也是因为如此？他那时勉强支撑到金塔尔，眼看已等不到审判之日。他自知时日无多，为了保护师父，便把大半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幸好，有个狱卒是笈轮大师的弟子，听说过他的名字，当下和大师商量了，要救他出去。那晚狱卒开了门进来，我和他同在一间牢房。我只是个妖族强盗，他隔了这么久没见过我，目力又越来越不济事，自然认我不出。我只以为他快死了，决计想不到狱卒抬他出去是要救他。
当时是深夜，一团漆黑，周围静得只有轻微呼吸之声。他被抬到门口，却突然低声说道：‘带着他一起……’他是想我和他关在一处，说我也暴病而亡，便可趁机救了我的性命。那狱卒却没领会他的意思，道：‘这不成……’他咳了几声，又道：‘是我让他也……得了病……带上他……’他已大半天没力气说话，声音颤抖，我的两只眼睛却已经湿了。他勉强说完，最后一丝气力也用尽，晕了过去，从此一昏迷便是四天半。这短短两句话，却又救了我一次。
第二日一早我便通知笈轮大师打发人去蓝水纹村报信，谁知半路上碰到盘查，耽搁了一日。金塔尔的信差早去了蓝水纹，传报说他已病死，他的未婚妻子竟是妖族人，爱他至深，听到噩耗，便去向神族的巡逻队自首，随后被捉去烧死在玫瑰城。迦曼·加里虽然保得性命，一双眼睛却瞎了。
我想见识见识把我的恩人害到此种境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才决定跟着维希跑一趟蓝水纹。你高兴了吧，小子？这一切遂了你的意，可你又得到了什么？”他讲到此处，不禁举起右拳，拳头捏得紧紧，在鉴迟脸旁晃了晃。
跟鉴迟同骑一匹马的那人拨开了他的手，皱眉说道：“别惹他了，把他带去地头，自然会有人料理。如果维希听了我的劝告，哪会有刚才那场麻烦？”
“阿烈头一次说这么多话，看来迦曼·加里果然有点来头。”维希道，一面和那人对望了一眼，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极细微，阿烈根本就没看见。那人又道：“走吧，别罗嗦了。我们还得加紧赶路。”
金塔尔位于玫瑰城东南方向，其间横亘山势平缓的东苍雪山。鉴迟本来还心怀一丝希望，以为队友发现他失踪会呈报上去，大举搜索。可是路上全无动静，就连进入金塔尔镇以后，不仅无人盘查，遇到的官兵还和维希等人拍肩笑谈，看也不看他一眼。
金塔尔居民不多，街道上常有一队队拖曳了铁链的囚犯被士兵押解经过。黄昏已经降临，北方监狱高大的灰白石墙沉重的矗立在满天晚霞之下。他口干舌燥，满面尘灰，终于被带到一座黑瓦的屋院前。这屋子背倚一个小土岗，岗顶上两颗阿喀利树枝繁叶茂，背映着金红的霞光，构成一道拱门的形状。仿佛是神灵的门对他敞开，可是不知是即将带他升上天堂，还是一步踏入地狱。这景象绮丽无比，他却隐约感到这是死亡的预兆，一面又想起阿烈在路上所说的话，不禁更加愤恨：他迦曼算什么，怎能裁判他的罪？他怎能自以为毫无过错，高高在上？
众人在院门下了马，维希解开鉴迟脚上的绳子，推着他进了院门。屋前有一片被打扫干净的空地，左旁几棵枣树下有三个青石墩，中央一个石墩上坐着个面色红润，短须雪白的老者，一群人簇拥在他左右。他被带过去，那老者站起身来，伸手指向他，腕上一串镶金的黑色木珠闪着金光，目光炯炯，道：“就是他？”
维希躬身道：“大师，就是他。”
“带他来。”
被称为‘大师’的老者袍角飘动，走在前面。他年纪已过七十，但步子迈得大而快，鉴迟腿脚酸麻，被两边的人拉扶，勉强跟在后面。又走进一重院落，除了他、搀扶他走路的两名男子和笈轮大师，其他人都没进来。
内院更为清洁，一尘不染。左方一棵树干青绿笔直的树，叶子闪烁点点银光。院子里一片安静，此刻除了鉴迟的喘息声，便是微风拂过叶子的沙沙响。他刚站住脚，就有人在他膝弯里轻轻一踩，他本已精疲力竭，两腿一软便跪下了。
这屋子的木制门扇和窗格都是洁白如雪，门廊里盘膝坐着一个人，淡灰布袍，斜对着院门。他肩背挺直，闭目沉思，面容清瘦，神态宁静，仿佛已在夕阳下，清风中化为一棵闪耀银光的阿喀利树。他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
这个人正是迦曼·加里。可是他和过去相比，似乎有了很大转变，不过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同了，鉴迟却说不出来。
“我把这名叫鉴迟的小子给你带来了。”笈轮大师声音洪亮的道：“随你的心意处置他吧。”他挥了挥手，鉴迟只觉得两颊一紧，嘴巴张开，左边那人便把一些气味清凉的药水倒进他嘴里。那药水到了喉咙突然变得又热又辣，呛得他无法呼吸。他弯腰喘着粗气，以为自己会死了，可忽然之间唇舌上的麻痹减轻不少，他啊呀了两声，居然可以说话：“你……你……你们这些叛贼！你们都是……”
迦曼这时一手拄地，转过了身来，静静朝向鉴迟。鉴迟一眼看清他的脸，不由自主顿住语声，心里突然明白，这个迦曼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过去，这个人虽然也总是若无其事，故作镇静，但他曾经还像普通人一样，面容背后有着落，一切咒骂怨恨也仿佛能够在他身上找到弱点刺伤。但是眼前这个人，在他宁和的表情背后空荡无物，似乎一切都消失在他苍白平静的脸上，化为彻底的空无，所有对他的讥讽怒骂都无从着落了。
鉴迟停下来，低笑了两声，声音干涩。
这时迦曼开口了，平静而缓慢的道：“她真的死了？”
“烧成灰了。他们都知道。”鉴迟看了一眼笈轮大师，又朝迦曼冷冷的说：“你有种的话，就把我也烧死给她报仇吧。”
“是你告发了她？”
鉴迟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她是个水妖？那妖女听说你死在这儿，就跑去向白长官自了首。”
迦曼的身子微微一颤，脸上终于露出悲痛之色。微抬了头，他朝向那夕阳渐落的方向，似乎可以看见那个逐步隐没于黑暗中的橙红色亮点。他遥遥对着夕阳，沉默不语，过了很久，脸上的悲伤神色才逐渐浅淡隐去。等他的表情重归平静，笈轮大师开口道：“加里，这个人死有余辜，你要怎么处置他？”
迦曼轻轻摇头，低声说：“我没有权利审判任何人。”他停止了片刻，转向鉴迟：“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不是不记你的恨，只是我无权杀你。”
鉴迟望着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该回答什么。恍惚了一会儿，他忽然仰起头来哈哈大笑，那笑声是嘶哑的，仿佛狼嚎鬼哭般刺耳。他笑完了，站起身来，朝两边的人瞪眼道：“解开我身上的绳子！他说让我走，你们听见没有？”那两人不知所措，只得望向笈轮大师。大师微一点头，他们便拔刀割断鉴迟身上的绳子，然后各自退开两步，不再守卫在他身边。鉴迟略微活动自己淤肿的手腕，一面朝迦曼走近几步，盯着他看了半晌，道：“迦曼，这次用毒箭射你的人虽然不是我，可是下一次，出手的人就可能是我。如果你还想苟活下去，就不要再出面为妖人说话。”
迦曼连眉毛也不曾颤动，更没答话。
鉴迟咬牙说：“我不会为了这次你没杀我，而记你的情。我跟妖人仇深似海，谁帮他们，谁就是我的死敌。如果你再回蓝水纹帮助那些强盗，我鉴迟决不会放过你。”
迦曼缓缓摇头，道：“我不会再回蓝水纹。”
一听此话，笈轮喜形于色，道，“你想通了，加里？如果你愿意留下，我就……”
“我要去玫瑰城，大师，我非常抱歉。”迦曼却接着道，打断了他的话：“这几天里，您的教诲使我受益非浅，我深深的感激您。可是，我现在要去玫瑰城。在海潆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不能响应她的呼喊，至少要到她离开人世之处去一次。”他说完之后，向大师深深的行了一礼。
笈轮有些愕然，道：“可是……你现在目力未复，如要远行，恐怕……不方便。”
迦曼抬起头来：“大师，正是为了如此，我想向你借一个人。”
黄昏时分，玫瑰广场渐渐陷入一片静寂。远处，都城的万家灯火层层璀璨。守卫广场的士兵发现一个身穿黑褐色长袍的陌生人在附近徘徊，他手里拄着一根木杖，身边还带着一个穿黑衣的小女孩。他在火刑柱的对面站了很久很久，士兵们觉得他行迹可疑，便向恰好巡逻经过的近卫长文兼请示。
宫里最近意外频出，副队长目凯午神秘失踪的事件还没有解决，文兼颇觉焦虑，当下一甩手道：“赶他走，刑场重地，禁止闲杂人等在此徘徊。”“是。”士兵答道，可还没来得及上前，那黑袍人却由小女孩牵引着，向这边缓缓走来。文兼不经意多看了他几眼，见他仪表整洁肃穆，不像个可疑人物。而且他的容貌有种安恬的光辉，即使在暮色中也丝毫不减魅力。他突然觉得这人不是普通人，便朝士兵们示意，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那人一直走来，步履虽安稳，一双眼睛却不曾睁开，原来是个盲人。他在离众人五步左右的距离停下，抬头面对文兼，用水银般圆润、低沉而流畅的声音道：“大人，我是个占卜师，不知能否为您效劳？”
文兼心里一动。这时广场上阴风阵阵，吹动这陌生占卜师的衣袍和头发，给他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质。他仔细打量，发觉他十分年轻，不过二十来岁，灰黑色头巾下露出麦黄的发丝，额头宽阔光洁，五官端正和谐，不像个走江湖的术士，倒像个超脱凡俗的僧侣。文兼久久没给回答，他却并不在意，神态即镇定自若又谦恭平和，唇上含着个隐约的微笑，这抹笑容飘忽不定，忽远忽近，既令人心生敬畏，又让人觉得仿佛平淡无奇。
文兼不禁陷入了犹豫中。就他而言，轻易向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占卜师打探消息，未免有失身份。可是，如果这人真有特异之处，错过这个求教的机会，不免可惜。迟疑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微皱眉头，道：“不，我不需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觉得有一双冷冰冰的目光在眼前一闪，转眼看去，却是牵着年轻占卜师袖子的那个小女孩。她圆睁着眼，眨也不眨的盯住了他看。她的目光清澈而完全没有这个年龄所应有的活泼，而是冷冷的如同坚硬的冰块。神态半是讥诮，半是怜悯。
文兼觉得异样，不想再多看她，便轻轻咳了一声，正准备转头离去，让士兵们来处理这两人，忽然听到一个沙哑得可怕的声音道：
“你不请大师帮忙解决你的难题，难道是想把它带进坟墓？”
那股窒闷的空虚感又在眼前了，她低低呻吟了一声，蜷缩起身子抱住自己的头，心里一迭声的呼喊：不……她张开口，费尽力气可也只是在唇齿间发出低弱的声响：“不要……不要想起来……我不要想起来……”接近了，她不能分析，只知道如果被那阵无底的风暴卷入她就再也活不下去了，再也没有第二次的机会。她不愿意再经历一次比死更空虚的痛苦和可怕的悲哀，弦会断了，等到在干冷的空气中“铮”的一声断开也就再也无法挽回。可是她还想继续活下去啊。求生是本能，她所能抓住的也只有生命这根稻草。她坚强的认为自己不能够想起来。目凯午一直躬着身子，抚摸她颤抖的背脊，一面低声说：“海潆……海潆……”
她的双眼和头发都是紫色的，她澄清的眼瞳和长而柔顺的头发即使在黑夜和尘埃的蒙蔽下也不会失去光彩。她的肩头那么热，热气从她身体内部燃烧出来，烧热了他的手心，双臂，肩膀和胸膛。随着他的安抚，她的手渐渐的放开了自己的头，落在了他的臂弯上，紧抓住他的衣服。无法支撑，她的头往左倾下，脸贴在自己的左手背上，鼻息紧贴着他的手臂。
目凯午抱住了她，紧紧地把她搂在自己怀里，这么做是下意识的。他感觉到她在他怀里一点点停止了身体的战抖，抬起眼来，忽然有一种奇妙的幻觉笼罩了他，他觉得这整个世界都是冰冷的，只有他和海潆，这紧紧偎依在一起的两个人显得温暖。这几天他一直希望她能尽快康复，而此刻他的心里又有了另外一个愿望，他希望她能得到幸福。他抱着她，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面轻轻的叫她的名字，声音从来也没有这样温和过。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海潆的呼吸终于渐渐平定下来，紧抓着他衣服的手松开了。她抬起头来，他看见她青白的嘴唇还在微微的颤抖，眉尖微蹙，带着一丝迷惑，两眼注视着空白的墙壁。他拿水来给她喂了一颗酣梦草丸，低声说：“睡吧，醒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她静静的呼吸着，两眼渐呈恍惚，觉得渴睡，过了不久，终于合上双眼睡着了。
她睡着以后，他把床褥上的断发收拢，那头发柔软而光滑如水，他握在手心凝视了一会儿，摊开一块手巾，把它们包了起来。
歌漩枫伺候女王沐浴薰香完毕，回到自己住处。侍女打来一银盆清水，她洗过手，忽然有人来报说：“大人，有一位白鹿地武官求见。”她用毛巾擦干手，一面说：“带他到偏厅，待会儿你们不用守着门了。”“是，大人。”侍女依言退下。她本打算向白鹿地告知自己的计划，叫他依计行事，一进偏厅的门，却突然看见地上躺着个人，似乎昏迷不醒，正是海潆。白鹿地站在一旁，兜帽拉的低低的。她又惊又喜，却不露声色，道：“白鹿地，你不按计划行事，险些把事情弄糟。现在既然人已带来，你跟褐鹿地都速速出宫去吧，酬劳我会让人给你们。”白鹿地却并不听话，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她皱一皱眉，道：“你还想要什么？”
他抬手拉下风帽，露出一双此刻显得格外冰冷的漆黑眼瞳，却是目凯午。“我早说过，”他冷冷的说：“有谁想从我这里把她带走的，尽管来试试看。”她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事情不妙，已往后退去。可是他的手一动，不知怎么的，她的手臂已经被他捉住，她只觉得他的手像铁钳似的，自己的臂骨痛得仿佛将要断掉。她忍痛说：“啊……你……快放开我！”却突然感到脖子上一凉，被匕首比住，而且肌肤生疼，已经被匕首的寒气割破。目凯午低头注视着她，道：“叫一辆马车来。”她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不能违逆他的意思，便低声说：“你要放开我，我才能开门叫人。”“不，”他道：“我知道你有法子叫人来，隔着门说话。”她眼睛往旁边一瞟，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墙上挂着一只刻成水仙形状的黄玉灯盏，灯下垂着一条五福绿丝绦。“不要动。”他沉声说，暂且放开了她的手臂，伸手去拉那条丝绦，门外便响起隐约的清脆铃声。歌漩枫果然不敢动，微微叹了口气，说：“你杀了白鹿地跟褐鹿地？”他答道：“是他们想杀我。”她冷笑一声：“那可不是我吩咐的，他们自己找死。”“你找错人办事，”他说：“现在后悔来不及了。”他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就重新用匕首架住她的脖颈。她无可奈何，只得扬声说：“你们去叫一辆马车来。”“是，大人。”门外侍女应道。
过了一会儿，侍女来报说马车已带来。目凯午道：“你叫他们把车赶到厅门口。你跟我们一起上去。”她虽然照样说了，却挑挑眉毛：“你要去哪里？为什么带上我？”他不答，听见门口传来车轮滚动声，便戴上了风帽，一手抱起海潆，一手用匕首抵着歌漩枫的后背，低声在她耳边说：“不要耍花样。”
歌漩枫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计划，便点了点头。厅门开了，马车果然被拉了过来，后厢的门正对着厅口。她示意左右的侍女退下，然后走在前面上了车。目凯午抱着海潆随后也上了车，低声道：“去我住处，然后叫车夫走，马车留下。”
路上短短片刻，歌漩枫坐在他两人对面，眼光晶莹流转，嘴边微微含着一丝冷笑，却不说话。目凯午只低了头并没看她一眼。三个人一路无言到了近卫营。
一进门，歌漩枫只见满地的血迹，另有两具尸体横陈，她见过不少血腥场面，还是不禁皱了皱眉。目凯午把海潆轻轻放在床上，回头对她道：“关上门，过来。”
她提起裙摆，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走过来。他指指海潆身边的空位：“躺上去。”她厌恶的看着染血的床褥，一摇头道：“我不要。你……”他语气森冷，道：“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发号施令的人是我？”
她一抬头，看到他就像是换了个人，眼里燃烧着黑色火焰，眉宇间露出杀气。她愣了愣，竟被这股似曾相识的气势摄住，打了个寒颤。他轻轻碰她背脊，道：“不要逼我杀你，躺下。”她不得已，只好上床躺下了。她的两眼紧盯着他，背后有条冷气向上蔓延：他究竟要做什么？
目凯午同她对视，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渐渐平和，道：“你在这里躺一会儿，醒来以后，已经没人知道我在何处。”她全明白了，原来他是要走。她低声说：“听听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凯午，你可以躲开我，甚至可以躲开维明达，可是，你能躲开你自己么？”他眼里又闪出锋利的光，并不回答，只俯下身来捏住她的双颊，往她嘴里塞了颗酣梦草丸，又喂她喝了一口水。
他竟然把她扔在这血腥恐怖的房间里，还要逼她独自睡上半天。她抬手抓住他的衣袖，可是身体突然变得毫无力气，手指渐渐的从他袖子上滑落。她睁大双眼望着他，眼里混杂着难以抑制的恳求、迫切的希望、强烈的决心，可是目凯午只是沉默的冷冷的望着她。“凯午……”她含糊的唤道，声音却低下去，连自己也听不清楚了。
目凯午等她入睡后，简单收拾了东西，抱起海潆，关门出去上了马车。
到了中午，他俩已经出了城，在河边稍作停留。月河的水流淌不息，正午的阳光在河面上滑行。
目凯午见海潆还没醒，便把靠河边的窗帘卷起，微风吹进来，她的头发在额前轻轻拂动。窗外有只银蓝色的蜻蜓，随风飞近一瞬间，便调头轻点水波飞远了。他喂她喝了口水，她的双眼微微一动，脸上有丝红润的颜色，像个沉睡许久的孩子。他没有惊醒她，退了出去。
车旁的道路上黄土飞扬，载货的马车和骑马的旅客来来往往。他走到河边蹲下，捧水洗了把脸。他穿着日常便装，异常朴素，外观看起来是个普通的旅行者。除了少量的旅资和一些必需品，他什么也没有带，连那柄乌金匕首也留在了住处。这里离玫瑰城很近，他无时无刻不注意着附近的动静。
“吁……”有人吆喝，马蹄声纷乱，下了路，往河边来了。目凯午没有动，待到脚步声近了，微微侧脸看去，见走过来的是个身穿粗布白袍的五十岁上下男子，秃顶，耳边吊着几缕长长的白发。那人弯腰取水，脖子上挂着的那串黑色木珠几乎擦到水面，珠子上镶的金皮反射着阳光，很是耀眼。
他把水袋装满，回到马车前静静整理马具。他已看出那几个人身上配有刀剑，不过看他们的神气打扮，像是常年奔波在外的游商，身边带有武器也不奇怪。而且他们有老有少，应该不是城里来的侍卫。只有一个人显得有些古怪，那是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坐在马上远远的一直朝他这方瞪视着，脸上充满戾气。莫非，这些人不是游商而是强匪？他伸手摸了摸马鞍下的剑，却又缩回手来，除非万不得已，不可多生枝节。
他把马车窗帘放下扣紧，不再看那年轻人一眼，自顾收拾了东西，赶马上路。阳光穿过云层，微风习习。一切并无异样，他驾着马车走过去了。
他走远以后，那个在马上的年轻人垂下头去，他正是鉴迟。他的状况狼狈，掩藏在马鬃和袍袖之间的双手被紧缚着，两腿也被一条粗绳从马肚下穿过连在一块儿，腰背因长时间绷紧而痛得像一张快断的弓。不过他的头脑还清醒：刚才赶车经过的那名男子看起来像是个武士，如果他发现这些妖族人绑架了一名神族官员，也许会叫人来救他。可惜的是，他被涂上一种古怪草药的舌头和嘴唇麻木无知觉，无法呼叫求救，只有眼睁睁看着那男子走远了。
鉴迟是在巡逻时被这些人偷袭抓获，然后就一直被带着往金塔尔的方向行进。没人告诉过他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他以前听说妖族人有一种诡异的宗教，惯于用活人来献祭，拿人的血涂满石像的红袍。难道，这几个妖族人是通过占卜选择目标，而他就是那个倒楣鬼？他数次告诉自己不用怕，但指尖仍然不停颤抖。
这是命运残酷的嘲弄，又或许是上天给他的判决，难道厄运之火要烧上他的身，是因为前些日子他背叛了自己的师父？不，是恩地那个老糊涂先背叛了蓝水纹，错的决不是他，他是待人受过。那些假装博爱的人留下这些妖族贼子的性命，而他现在就要被他们害死了。
他还年轻，还有许多目标没实现，他不想死。可他现在却像个牲畜般被人赶往屠宰之地。突然涌起的绝望和极度的屈辱感觉让他眼前一阵模糊，他埋下头，两行滚烫的眼泪悄无声息的滑下面颊，滴落在马背上。他的师父没有死，迦曼·加里死了，那个妖族女人被烧死了，这不是他的错。命运注定弱者受苦，而他现在是弱者，他尝到了这种滋味，这种该被诅咒的等死的滋味。
他落泪的时候被在他身边的一个人看见了，那人就是刚才打水的那个白发稀疏的老年男子，这几日鉴迟听见别人叫他“维希”。鉴迟一发觉有人在看，就忍住了眼泪。而维希凑近他，端详他那沾有泪痕的脸，眼里透出一丝微带轻蔑的怜悯。鉴迟用力皱紧双眉，怒火满腹，几乎想把自己烧死。他一偏头，避开维希的目光。白发的维希笑了，笑声干涩而缓慢，低声说：“别害怕，年轻人，谁都免不了一死。” 这句话阴森森的传进鉴迟的耳朵，维希就像是马戏团的驯兽者逗弄着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又像一名老猎人对着困在罗网里的鸟喃喃低语。这时旁边另一人道：“别吓唬这小子了，维希。不过，单看他外表倒还看不出能做出那样的事。年纪可不大，大概和你小儿子差不多。” “对，差不多大。”维希转开头，脸色黯然沉了下去。
听着这些人旁若无人的说话，鉴迟不禁咬牙切齿：除了神灵，谁有资格用这种宣判的口气谈论他？这些人有什么资格为了他过去所杀的几个妖族人或其他什么微不足道的罪过判他的罪？他用力绷紧手腕上的绳子，眼睛里喷出怒火，张开嘴，虽然无法发声，恶狠狠的目光显然说明他在咒骂，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用两腿夹紧马肚，猛地发疯似的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左摇右摆。押解的人叫起来，策马过来想按住他。他猛地一仰头，撞中了俯身抓他手臂那人的嘴，顿时撞得那人嘴角流血，发出一声怒吼，行列便乱了起来。
维希、刚刚被他撞伤的那人、前面两个开道的再加后面一骑一共是五个人，有人勒住他脖子，有人按住他的腿和手臂，抵住他腰背，他不能动了，他的眼前闪动着阳光里散落的晕眩的斑点，拼命张大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绝望而无声的嚎叫。这时，突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小伙子，不怕丢脸？迦曼·加里快死的时候，可没像你这么拼命挣扎过。”
在混乱之中这声音像根针刺进他的耳膜，又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他身上。他全身一凉，停止了动作，然后一股寒意冷透了他的胸膛。他刚才所想过的事居然是真的。
鉴迟在众力束缚之中一动也不动，刚才说话的人此时已到了他身边，他侧脸看去，见这人三十多岁，带着顶青灰色的布帽，微皱着眉头，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鉴迟紧盯着他，脸上肌肉微微颤抖，如果他的牙齿足够锋锐，又能自由移动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把他撕咬成碎片。这人并不惧怕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看见的比你多得多，小伙子，你只知道把看不顺眼的人送上囚车，然后等着别人的手把他处死，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你明不明白……”
“和这种人多说有什么用，别说了。”维希回头制止道。
“我不说他一辈子都不会明白。”那人道：“我要说，一路上都要在他耳旁，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讲给他听。我不相信有人听完以后还会这么不知悔改。小伙子，你以为你只是除去一个看不顺眼的异类，你现在心里舒服了？可是他——迦曼·加里却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救过我两次。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都是他救下的。你可不知道这个……” 他掀开帽子，低下头，露出头顶一片没有头发的淡红色的新肉，那块淡红色一直斜伸到左耳，中央是一条深棕色的疤痕。他把帽子塞到马鞍下面，挺直了背继续说道：“83年谷拉谷尔的富商卡蒙过生日，用钩子钩住我的头皮，要剥下我的皮来做一双新靴子。那时他吃的是百鹿宴，而我是银鹿族的，传说我们的皮晒干了会发银光……”
他一路上果然就跟在鉴迟所乘的马旁讲个不停，鉴迟在烈日下行了大半天，已经没有力气瞪视他，便闭上了眼睛，装作听不到。
“我那时是他的家奴，我全家都是他的奴隶。我妈和妹妹求卡蒙饶了我，却被他狠狠的打了一顿，几乎送了性命。嘿，她们只以为是我犯了什么过失，可不知道是要拿我的皮来做靴子。我想，横竖也有一日会死在他手上，就干脆点儿算了，谁知那晚剥皮的人喝多了，钩子没钩稳，撕裂皮肉把我从架子上摔了下来。卡蒙走过来大声叱骂，又在我背上用力踢了两脚。我只庆幸我妈不在旁边见到，否则她只怕会气得立刻吐血而死——她十月怀胎，二十几年来含辛茹苦养成我这个儿子，竟然只是个给人家做皮靴的材料。那时候，我盯着那明晃晃的铁钩再落下来，心想如果还有来生，当什么都行，就是别再生为妖族人，除了这个当什么都行。” 他讲到往事声音激愤悲痛，后来却又慢慢平静：“这时候有个席上的宾客走上前来，拦住了剥皮匠。他背对着我，托住匠人的手臂，我见他是个穿布衣打扮朴素的年轻男子，不像个贵宾。卡蒙果然借着酒意，朝他叫骂：‘滚开！给我滚开！你拦着干嘛？’ ‘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罢。’ ‘你哪有资格管闲事？滚开！’ 卡蒙一边说，一边伸手猛推他肩膀。这年轻人身子可不壮，直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了，他转过脸来朝我看了一眼，神态恬和自若，一双眼睛非常和善，只这一眼就好像对我说了千万句安慰的言语。他接着又朝卡蒙道：‘如果你不想跟昊天商量田地的事，我当然也就是个不相干的人，管不着你的家务事。你就另请高明去翠重华山吧，我迦曼是难以效力了。’
卡蒙贪婪无度，有了许多田产不够，还想侵吞更多草场山林，而谷拉谷尔一带最好的土地却是在一伙妖族人手中，他们的首领就是翠重华山的昊天。我也听说过卡蒙想找妖族人协商，只是路途遥远，又少有人知道昊天的驻地，没想到他竟找了这么个斯文和蔼的年轻人出面。我抬头望向这年轻人，头上鲜血流下来，一脸都是，糊了眼睛。我两手被绑在背后——比你这时绑得更紧，动也没法动。这年轻人弯下身来，擦去了我脸上的血，又扶我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卡蒙的酒醒了几分，权衡利弊，只哼了一声，就道：‘送这么一头蠢鹿给你，又有什么干系？你要留着他，就拿去吧。’
这是迦曼·加里头一次救我的性命。我感激万分，跟着他一辈子为他效力，他却说不用，留了我个自由身，自己往翠重华山去了。后来我听别人说，像我这样被他帮过的妖族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他在南方游历多年，对各处地理人情无一不熟。他是个神族人，四处行走可比我们方便多了，而且遇事又不怕麻烦，有许多妖族人托他传递消息——在南方，这样的人我们都管他叫巡素米尔，就是‘信使’。他在南方的妖族人心中，是最好最受人尊敬的巡素米尔。
后来他离开了谷拉谷尔，我就有两年多没见着他。我加入了昊天的手下，为咱们自己族人出力，即使死了，心里也是痛快的。我们到北方来，找咱们首领的盟友——告诉你又有什么大不了？谁知半路遇上了巡逻队，听咱们口音不对，再一盘查，就打了起来。好几个伙伴死在围攻之下，我被抓了，押往金塔尔。”他忽然眼露刻骨恨意，瞪视鉴迟，接着道：“谁知我在路上居然又碰见了他，我的救命恩人，只是这回我们坐在同一辆囚车里。同车的还有个白胡须的老头，听说是他师父。他……唉……他比两年前可憔悴得多了，听说有人放冷箭暗算他。可是你这小子，嫉妒你的同门师兄比你强？”
鉴迟脸上露出冷笑，本也无法回答一字。这个人怒声咒骂：“你们这些坏胚子，连自己师父也出卖，真是天理不容！”又叹息道：“可惜祸害长命，好人多难，他……他开头几日还过得去，后来日渐咳得厉害，呕出血来，听说是那解差嫌行李重，把他的药给扔了。我眼看他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命在旦夕，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他隔了这两年，性情比原来更是平和仁善，并没有一丝忧烦怨恨之色，每日里只是同他师父谈些高深的话，我们也听不太懂。只是有一次，我见他默默望着囚车外，脸色黯然，便上前安慰，他对我说，天下间谁都会死，死不可怕，可他放心不下他未婚的妻子，她一人在蓝水纹，为他日夜牵挂。我才知道他有了个未婚妻子。
往后我见他病到极重之时，每喘口气便咳血出来，痛苦万分，却一直把命硬撑着，就是为了有人在盼着他回去。你们要害死这么一个人，只是因为他不仅帮神族，也帮妖族，他胸怀更广大，心地更仁慈？” 他皱紧眉头质问鉴迟，鉴迟苍白着脸，理也不理。
他愤愤的道：“我也真不懂你们这些神族人！你们人数众多，所以经常自相残杀，偏偏又是你这种卑劣之徒往往能够害人得逞，这样世代下来，你们会变成什么东西？”
“阿烈……”维希咳嗽了一声，道。
“对不住，我可不是说你们，维希。我只是不明白，加里明明是个好人，为什么会有人想害他？他是个好人……可不只是我这么说……在金塔尔，笈轮大师肯救他，不也是因为如此？他那时勉强支撑到金塔尔，眼看已等不到审判之日。他自知时日无多，为了保护师父，便把大半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幸好，有个狱卒是笈轮大师的弟子，听说过他的名字，当下和大师商量了，要救他出去。那晚狱卒开了门进来，我和他同在一间牢房。我只是个妖族强盗，他隔了这么久没见过我，目力又越来越不济事，自然认我不出。我只以为他快死了，决计想不到狱卒抬他出去是要救他。
当时是深夜，一团漆黑，周围静得只有轻微呼吸之声。他被抬到门口，却突然低声说道：‘带着他一起……’他是想我和他关在一处，说我也暴病而亡，便可趁机救了我的性命。那狱卒却没领会他的意思，道：‘这不成……’他咳了几声，又道：‘是我让他也……得了病……带上他……’他已大半天没力气说话，声音颤抖，我的两只眼睛却已经湿了。他勉强说完，最后一丝气力也用尽，晕了过去，从此一昏迷便是四天半。这短短两句话，却又救了我一次。
第二日一早我便通知笈轮大师打发人去蓝水纹村报信，谁知半路上碰到盘查，耽搁了一日。金塔尔的信差早去了蓝水纹，传报说他已病死，他的未婚妻子竟是妖族人，爱他至深，听到噩耗，便去向神族的巡逻队自首，随后被捉去烧死在玫瑰城。迦曼·加里虽然保得性命，一双眼睛却瞎了。
我想见识见识把我的恩人害到此种境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才决定跟着维希跑一趟蓝水纹。你高兴了吧，小子？这一切遂了你的意，可你又得到了什么？”他讲到此处，不禁举起右拳，拳头捏得紧紧，在鉴迟脸旁晃了晃。
跟鉴迟同骑一匹马的那人拨开了他的手，皱眉说道：“别惹他了，把他带去地头，自然会有人料理。如果维希听了我的劝告，哪会有刚才那场麻烦？”
“阿烈头一次说这么多话，看来迦曼·加里果然有点来头。”维希道，一面和那人对望了一眼，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极细微，阿烈根本就没看见。那人又道：“走吧，别罗嗦了。我们还得加紧赶路。”
金塔尔位于玫瑰城东南方向，其间横亘山势平缓的东苍雪山。鉴迟本来还心怀一丝希望，以为队友发现他失踪会呈报上去，大举搜索。可是路上全无动静，就连进入金塔尔镇以后，不仅无人盘查，遇到的官兵还和维希等人拍肩笑谈，看也不看他一眼。
金塔尔居民不多，街道上常有一队队拖曳了铁链的囚犯被士兵押解经过。黄昏已经降临，北方监狱高大的灰白石墙沉重的矗立在满天晚霞之下。他口干舌燥，满面尘灰，终于被带到一座黑瓦的屋院前。这屋子背倚一个小土岗，岗顶上两颗阿喀利树枝繁叶茂，背映着金红的霞光，构成一道拱门的形状。仿佛是神灵的门对他敞开，可是不知是即将带他升上天堂，还是一步踏入地狱。这景象绮丽无比，他却隐约感到这是死亡的预兆，一面又想起阿烈在路上所说的话，不禁更加愤恨：他迦曼算什么，怎能裁判他的罪？他怎能自以为毫无过错，高高在上？
众人在院门下了马，维希解开鉴迟脚上的绳子，推着他进了院门。屋前有一片被打扫干净的空地，左旁几棵枣树下有三个青石墩，中央一个石墩上坐着个面色红润，短须雪白的老者，一群人簇拥在他左右。他被带过去，那老者站起身来，伸手指向他，腕上一串镶金的黑色木珠闪着金光，目光炯炯，道：“就是他？”
维希躬身道：“大师，就是他。”
“带他来。”
被称为‘大师’的老者袍角飘动，走在前面。他年纪已过七十，但步子迈得大而快，鉴迟腿脚酸麻，被两边的人拉扶，勉强跟在后面。又走进一重院落，除了他、搀扶他走路的两名男子和笈轮大师，其他人都没进来。
内院更为清洁，一尘不染。左方一棵树干青绿笔直的树，叶子闪烁点点银光。院子里一片安静，此刻除了鉴迟的喘息声，便是微风拂过叶子的沙沙响。他刚站住脚，就有人在他膝弯里轻轻一踩，他本已精疲力竭，两腿一软便跪下了。
这屋子的木制门扇和窗格都是洁白如雪，门廊里盘膝坐着一个人，淡灰布袍，斜对着院门。他肩背挺直，闭目沉思，面容清瘦，神态宁静，仿佛已在夕阳下，清风中化为一棵闪耀银光的阿喀利树。他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
这个人正是迦曼·加里。可是他和过去相比，似乎有了很大转变，不过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同了，鉴迟却说不出来。
“我把这名叫鉴迟的小子给你带来了。”笈轮大师声音洪亮的道：“随你的心意处置他吧。”他挥了挥手，鉴迟只觉得两颊一紧，嘴巴张开，左边那人便把一些气味清凉的药水倒进他嘴里。那药水到了喉咙突然变得又热又辣，呛得他无法呼吸。他弯腰喘着粗气，以为自己会死了，可忽然之间唇舌上的麻痹减轻不少，他啊呀了两声，居然可以说话：“你……你……你们这些叛贼！你们都是……”
迦曼这时一手拄地，转过了身来，静静朝向鉴迟。鉴迟一眼看清他的脸，不由自主顿住语声，心里突然明白，这个迦曼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过去，这个人虽然也总是若无其事，故作镇静，但他曾经还像普通人一样，面容背后有着落，一切咒骂怨恨也仿佛能够在他身上找到弱点刺伤。但是眼前这个人，在他宁和的表情背后空荡无物，似乎一切都消失在他苍白平静的脸上，化为彻底的空无，所有对他的讥讽怒骂都无从着落了。
鉴迟停下来，低笑了两声，声音干涩。
这时迦曼开口了，平静而缓慢的道：“她真的死了？”
“烧成灰了。他们都知道。”鉴迟看了一眼笈轮大师，又朝迦曼冷冷的说：“你有种的话，就把我也烧死给她报仇吧。”
“是你告发了她？”
鉴迟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她是个水妖？那妖女听说你死在这儿，就跑去向白长官自了首。”
迦曼的身子微微一颤，脸上终于露出悲痛之色。微抬了头，他朝向那夕阳渐落的方向，似乎可以看见那个逐步隐没于黑暗中的橙红色亮点。他遥遥对着夕阳，沉默不语，过了很久，脸上的悲伤神色才逐渐浅淡隐去。等他的表情重归平静，笈轮大师开口道：“加里，这个人死有余辜，你要怎么处置他？”
迦曼轻轻摇头，低声说：“我没有权利审判任何人。”他停止了片刻，转向鉴迟：“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不是不记你的恨，只是我无权杀你。”
鉴迟望着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该回答什么。恍惚了一会儿，他忽然仰起头来哈哈大笑，那笑声是嘶哑的，仿佛狼嚎鬼哭般刺耳。他笑完了，站起身来，朝两边的人瞪眼道：“解开我身上的绳子！他说让我走，你们听见没有？”那两人不知所措，只得望向笈轮大师。大师微一点头，他们便拔刀割断鉴迟身上的绳子，然后各自退开两步，不再守卫在他身边。鉴迟略微活动自己淤肿的手腕，一面朝迦曼走近几步，盯着他看了半晌，道：“迦曼，这次用毒箭射你的人虽然不是我，可是下一次，出手的人就可能是我。如果你还想苟活下去，就不要再出面为妖人说话。”
迦曼连眉毛也不曾颤动，更没答话。
鉴迟咬牙说：“我不会为了这次你没杀我，而记你的情。我跟妖人仇深似海，谁帮他们，谁就是我的死敌。如果你再回蓝水纹帮助那些强盗，我鉴迟决不会放过你。”
迦曼缓缓摇头，道：“我不会再回蓝水纹。”
一听此话，笈轮喜形于色，道，“你想通了，加里？如果你愿意留下，我就……”
“我要去玫瑰城，大师，我非常抱歉。”迦曼却接着道，打断了他的话：“这几天里，您的教诲使我受益非浅，我深深的感激您。可是，我现在要去玫瑰城。在海潆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不能响应她的呼喊，至少要到她离开人世之处去一次。”他说完之后，向大师深深的行了一礼。
笈轮有些愕然，道：“可是……你现在目力未复，如要远行，恐怕……不方便。”
迦曼抬起头来：“大师，正是为了如此，我想向你借一个人。”
黄昏时分，玫瑰广场渐渐陷入一片静寂。远处，都城的万家灯火层层璀璨。守卫广场的士兵发现一个身穿黑褐色长袍的陌生人在附近徘徊，他手里拄着一根木杖，身边还带着一个穿黑衣的小女孩。他在火刑柱的对面站了很久很久，士兵们觉得他行迹可疑，便向恰好巡逻经过的近卫长文兼请示。
宫里最近意外频出，副队长目凯午神秘失踪的事件还没有解决，文兼颇觉焦虑，当下一甩手道：“赶他走，刑场重地，禁止闲杂人等在此徘徊。”“是。”士兵答道，可还没来得及上前，那黑袍人却由小女孩牵引着，向这边缓缓走来。文兼不经意多看了他几眼，见他仪表整洁肃穆，不像个可疑人物。而且他的容貌有种安恬的光辉，即使在暮色中也丝毫不减魅力。他突然觉得这人不是普通人，便朝士兵们示意，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那人一直走来，步履虽安稳，一双眼睛却不曾睁开，原来是个盲人。他在离众人五步左右的距离停下，抬头面对文兼，用水银般圆润、低沉而流畅的声音道：“大人，我是个占卜师，不知能否为您效劳？”
文兼心里一动。这时广场上阴风阵阵，吹动这陌生占卜师的衣袍和头发，给他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质。他仔细打量，发觉他十分年轻，不过二十来岁，灰黑色头巾下露出麦黄的发丝，额头宽阔光洁，五官端正和谐，不像个走江湖的术士，倒像个超脱凡俗的僧侣。文兼久久没给回答，他却并不在意，神态即镇定自若又谦恭平和，唇上含着个隐约的微笑，这抹笑容飘忽不定，忽远忽近，既令人心生敬畏，又让人觉得仿佛平淡无奇。
文兼不禁陷入了犹豫中。就他而言，轻易向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占卜师打探消息，未免有失身份。可是，如果这人真有特异之处，错过这个求教的机会，不免可惜。迟疑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微皱眉头，道：“不，我不需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觉得有一双冷冰冰的目光在眼前一闪，转眼看去，却是牵着年轻占卜师袖子的那个小女孩。她圆睁着眼，眨也不眨的盯住了他看。她的目光清澈而完全没有这个年龄所应有的活泼，而是冷冷的如同坚硬的冰块。神态半是讥诮，半是怜悯。
文兼觉得异样，不想再多看她，便轻轻咳了一声，正准备转头离去，让士兵们来处理这两人，忽然听到一个沙哑得可怕的声音道：
“你不请大师帮忙解决你的难题，难道是想把它带进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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