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宿舍是红砖黑瓦，四层小楼，一三楼男生，二四楼女生。院中有两三人合抱的热带雨树，木板秋千垂在长满蕨类的树枝下。这是学校若干宿舍中最古老的一个，修建在小山坡上，A栋至E栋形态各异，错落有致。这里的人都习惯敞开着门，夜深了也不睡。

晚上十点的时候，明月来敲菊檀的门。
敲了很久，门才轻轻地打开。明月笑容有点坏，“怕我？”
“呃？”菊檀握着门把，突然觉得有点丢脸。她默默打开门让明月进来。

东西还没收拾好，乱七八糟堆在浅绿色的床铺上。明月瞄了一眼那个硕大的枕头，以及满床灯影牛肉五香豆干，便说，“我要吃。”
“啊……好。”菊檀不大习惯接待明明就不认识但又自来熟的客人，“……学姐，给。”
明月慢条斯理撕开，“车上时还没发觉……你的气味很淡啊。不过与其说是天生，倒不如是长期压制的结果……”

菊檀傻眼，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虽然车上时两人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可是哪有就这样突然跑来的。对方如此坦白，她就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学姐是……？”
“我不算是妖怪。”明月避重就轻，托着腮，“嗯～～我带你去吃夜宵吧！”
“……”
“不用介意，这次我是你的mentor，负责照顾你。还是说……你很怕我？”
菊檀抬起头，看进明月沉静又带笑的眼里。她有点不知所措，“倒不是。嗯，你的气味……很淡。”
是介于人类和妖怪之间，但又非常特殊的存在。

明月垂眼，“那有什么要紧？”停了会，“你是什么族的？”
“学、学姐……”菊檀有点紧张，不大想谈这种话题。
明月放过她，拍拍手站起来，“好吧好吧，你也不用紧张，我们像普通人一样相处就好。”

――怎么可能嘛。
菊檀愁眉苦脸。不由怀疑妈妈曾经的感叹：“世界是很小的，怪人也多”――已经不幸成为现实。

被迫跟着出门。幸好，几个穿着动漫社T恤、扛着球拍、汲夹脚拖鞋的学生噼里啪啦跑上走廊，打断两人的谈话。
“哟～这不是明月殿～！要去打网球吗？”一群人扑过来。
“不了，懒得换衣服。我带新的学妹去吃饭。”明月挥手。
“这个可爱的小妹是谁？是谁！”一个寸头胖男生夸张地指着菊檀。
“擦擦口水吧你……我的笔记本电脑你什么时候还？”明月揪住他后领。
“殿下～！我这就去擦干净给你……”胖子勒得哀嚎，“请容在下告退先！”
“……跪安。”
男生被狂笑的同伴用网球拍拦腰拖走。

菊檀抹了抹额头的汗，她周围都是爱静的人，何时见过这阵仗。
明月面无表情，“他是个形于外的伪宅男……变异指数仅次于言旌。不过人挺好的，你很快就会混熟了。”
“是……是吗。言学长也很怪吗……”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是宅男啊。

通常晚上只有医学院的餐厅还开着。走出宿舍，还要经过一片教学楼。这学校地势起伏，所有的楼都成一片，被迷宫似的回廊连起来。菊檀知道此时若不老实跟着明月，自己只有迷路的下场，因此脸上不免露出些认命的苦哈哈来。

而明月所谓的抄近路，居然是从每栋教学楼外面挂空调的小平台翻过去。这种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小平台，悬在每层楼的窗户外面，是为了安置空调、维修大楼而设的。说是有护栏，看起来也是意思意思而已。胆小的菊檀脸色更青，不敢往脚下看，一只手紧紧抠住墙壁。
而在前面带路的明月停了下来，“你真的满有趣的。”

一不小心就会从五楼掉下去，哪里有趣？

仿佛看出她所想，明月叹气，“我认为，这种高度摔不死你的。”
“会痛……”菊檀嘀嘀咕咕。
“啊，好吧好吧。你真可爱。”明月继续往前走，“每天爬就习惯了。我们学校的一大特色。每个人都驾轻就熟。”

心惊胆战爬完一栋楼，居然还要翻，而且还是六楼！菊檀死也不干了。明月好笑，便指着楼梯说，“那你下楼梯到底楼，沿走廊一直走，看到生物系的牌子。我在那里等你。”

于是菊檀东张西望，在昏暗的楼梯间摸索。好容易到了底楼，她因为转了太多圈而忘记了左右：两边都有走廊，该往哪里走呢？

探头看看，走廊很长，不知道明月人在哪里。菊檀便往自己认为最有可能的方向跑过去。好像的确是生物系，走廊外种了许多实验用的植物，墙边还堆着不怎么干净的瓶瓶罐罐。一片安静中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跑到尽头，没有见到明月说的大牌子。菊檀准备调头，一转身见到面前的柱子上，停了一只斑斓的大蛾子，赫然就离自己的脸不到两尺。

足足有两个手掌大小的漂亮蛾子，一动不动贴在米白色细马赛克的柱子上。翅膀是深黑色为底，最显眼的是颜色如孔雀翎的两个圆形花纹，再仔细看，配合旁边的花纹又像是对称的蛇头，还吐着鲜红的信子。

菊檀猛地站住。因为离蛾子非常近，她又怕这种动物，于是不知道自己是该拔脚就跑，还是等蛾子先飞走。

同学，快点飞嘛。（可是大蛾子完全没有动的意思。）
菊檀有点疑惑了，探头探脑看了它半响，总不会是在睡觉？她清了清喉咙，蹑手蹑脚地往旁边走。刚踏出一步，却见蛾子倏然伸出了触须。本来是正常大小的触须，此刻竟然像植物般分岔伸长，顶端卷曲，透出绿色。

菊檀忙不迭往旁边退，不知为何想起家里阳台上种的丝瓜藤。这学校怎么回事，难道东南亚民风开放，妖怪满天飞……

触须在空中轻微扭曲。
一个只有菊檀能听到的声音传来，还带点稚气又充满暴躁，“你……系……水？！”
水？菊檀很困惑。
想了半天无解，她讷讷地说，“……你继续睡吧。我只是路过。”
对方陷入很怪异的沉默。
菊檀没法，挠挠头，“那我走了哦。晚安……”

看着菊檀噼里啪啦地跑走。碧绿的触须慢慢恢复了无害的大小。刚才如果菊檀看仔细点，蛾子其实是满身风尘，疲惫不堪，此刻抓住墙面无法动弹。
谁在睡觉了，讨厌。

等找到明月，她优哉游哉地斜靠在走廊栏杆上，两手插在牛仔裤袋里，看到菊檀跑来，便起身接着往前走。菊檀气喘吁吁跟上，说，那边的走廊有很大的蛾子！
明月挑高了眉毛，说，“哦？”

菊檀来不及描述清楚，转个弯已到了灯火通明的餐厅。虽然时间已不早，还有为数不少的学生教授三三两两坐着，享受此地特有的夜宵风俗。菊檀一眼看到言旌独自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呼噜呼噜吃一碗面。一只硕大的古董表解下来搁在钱包旁边。明月也看到，走过去坐下。

“嗯，又是板面。”转头笑看菊檀，“你要吃吗？”
菊檀看到满碗清汤寡水，几片菜叶，一只虾，一个鸡蛋，不禁摇摇头。
最终在明月的介绍下，从日本餐、炸鸡、马来饭、印度饼、酿豆腐一路浏览，菊檀点了排骨粥。
明月吃意大利面，一手仍在口袋里，一手拿勺子把面条剁短。菊檀不禁侧目，但又想，说不定又是这里的风俗……
“今晚又要熬夜？”
“嗯。最近很赶。”言旌点头，摘下被热气熏蒙了的眼镜，满脸发红。他和明月相熟，吃饭也不顾形象，狼吞虎咽。
明月转头看菊檀，“你说刚才看到大蛾子？有兴趣的话你去参观言怪人的实验室，无论三维还是二次元，你言学长都可一网打尽。”
不顾明月揶揄，言旌一听“大蛾子”，顿时搁下筷子，目光晶亮望着菊檀。明月料到他是这种反应，仰天笑三声。

菊檀觉得他那眼神未免也太过期待了点，想了想便特意强调，“很吓人的。”没想到言旌筷子一搁，“真的？我去看看，有可能是马来西亚飞来的好品种。”饭也不吃就往生物系去了。

明月垂下眼皮，“神经病，这个季节哪里会有。”转头见菊檀“啊”的欲言又止。
“怎么？”
“那、那个蛾子……”菊檀有点紧张地四周看，“好像会讲话……”
啥？明月一愣，含住满口的面条。

等两人跑回去生物系的走廊时，远远见到言旌东张西望地往另外一栋楼里钻去。大蛾子待过的那根柱子上，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留下。
“看来没找着。”
菊檀不禁松了口气，比划着，“本来那个蛾子在睡觉的。有这么大……花纹很好看……”
听完菊檀描述之后，明月想了想自言自语，“难道会是孔雀蛾？”

碧绿的毒触须，孔雀翎蛇眼，可是今年并不是孔雀蛾成人式的年份。无所谓，明月耸耸肩，不关她的事。

“孔……孔雀蛾？”菊檀不太熟悉。不过能讲话，必是妖怪无疑……
“嗯。孔雀蛾成年后会离开老巢长途迁徙，有的会来这个岛。若不找到自己命中的主人，寿命很快就尽了。”
“飞来吗？”那不有点像候鸟？菊檀目瞪口呆。
“也有坐船来的吧……”
“呃？！”
“人家成年了和你一样是人形好不好。”明月白她一眼。
“我看到的不是人形……”菊檀分辩。
“所以我也很奇怪……别是未成年的，偷跑出来迷路了什么的吧。”明月伸个懒腰，“反正……这个种族独立性很差，一定要别人养……很烦的。”
“主人什么的……听起来感觉很封建呢……”菊檀怯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