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第十二个男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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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个美人。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不再年轻了,也不再是个美人。虽然我还是会用手机滤镜自欺欺人地拍些美图,我还是得承认,不一样了。人的脸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明明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些五官,那张年少时清纯可爱,人人看了都要说声真漂亮的脸,如今我的闺蜜说我”眼角眉稍都嗖嗖放着冷箭“。
我妈就更一点都不客气。有一天我上了妆以后,她端详着我,说道,“啧啧,皮肤多水嫩,眼睛多晶莹。你呀,就是别整天像死了老公似的,笑一笑又不用上税。“
啧啧,要说我这张以刻薄著称的嘴,还不是从我妈那里遗传来的?
她得以用这么恶毒的话咒我从未存在过的丈夫而不用负任何道德责任,是因为我不光没结过婚,连愿意和我结婚的人都没有过。我这张脸,26岁那年就毁了,都还没来得及谈婚论嫁。
三个月前,她把我拉到婚介所。那个女顾问问了我一些问题,懒洋洋地用铅笔在问卷上打了几个勾,正眼都没看过我——我怀疑我们前脚出门,她后脚就会用橡皮把我存在的痕迹全部抹去。那样倒好了——她劝我说尽量把标准放低些,虽然我是坐办公室的,不管是卡车司机还是小贩中心洗碗的,都不妨考虑一下,毕竟来婚介所的女性太多了,每个男性所对应的女性数目足有一打。
我对我妈说,要相亲你自己相,说完扭身就走,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
她回到家,阴恻恻地把一张表格丢在茶几上,上面钉着的白花花的收据晃花了我的眼睛。婚介所表格的复印版,女顾问潦草的铅笔字复印后跟画魂似的无法辨认。
我捂住胸口,像中了暗箭的英雄那样倒在地上。我的妈,花了一万两千块,换我见十二个男人的机会。他们最好是花样美男,或者是黄金圣斗士,不然,翩翩富商如何?
我想起婚介所女顾问从牙缝里挤出的冷笑:每个男性对应的女性数目足有一打。
“妈,我要能见12个,一个男的就能见144个女的。你看看人家,年轻漂亮的满大街都是,最不济也是温柔可人,144个女的里,凭什么选中我?还是算了吧。”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好吧,我早就饱经风霜,根本不再相信男人,从此既没耐心,也懒得动用任何爱意。要我说,让我独身到老好了,我跟什么男人也处不来。我不想做肉铺里最难看的那块肉,被挑挑拣拣一整天之后还要留在案板上,只能喂狗。我宁可把自己风干。
老妈把脸板得铁板相似。
“你给我见完这十二个。要是见完还嫁不出去,我这辈子再也不会为你操半点心。"
我拖延,找各种理由枪毙掉那个女顾问送过来的男性档案。她嘲讽的子弹(丝毫也不逊于我)通过电话线嗖嗖地发过来,再通过我妈多倍数散开,在我身上留下无数散弹孔。
我妈开始介入。她把关,之后就直接替我安排好相亲程序。
因为我妈的介入,进展很快。过去七个月里我见了十一个男人。我曾说过,我26岁就饱经风霜,这11个男人只不过让我心里更糙了一些。他们见过我之后,全都是泥牛入海,不再联络。有两个还期期艾艾地通过中介委婉表达我的”气质太成熟“,”太有个性“,所以”不适合“。我冷笑。
第十二个。我妈再三挑拣,为我约见了第十二个男人。
我问我的经纪人——我妈,“吃饭吧唧嘴,一肩膀头皮屑,企图用一小绺头发盖住秃顶,胖到没脖子,矮到够不着我肩膀,残疾,恶趣味,大男子主义,色狼,无业人士,你觉得你第十二位候选人占几条?”
不吹牛,这些是我从之前见过的11位男士身上收集来的。就这,他们还看不上我呢。
我妈愤怒了,“你说的这些都不是原则性问题。相貌端正,品性良好,有正当职业,不缺胳膊断腿,这就很好。再有更好的,还轮得上你吗?”
好吧,看来攻击她的候选人只能引火烧身。我闭嘴。
那天晚上她一反常态,没有窝在沙发里看韩剧,而是在客厅的茶几上戴着老花镜写写画画。我凑过去一看,密密麻麻的星盘,旁边还有生肖,星座,并蓝笔批注。妈口中念念有词,”天成佳偶,罕见桃花,盖命中唯此人矣。故女大而不婚者,为迟迟不遇也。”后面还盖着太乙宫的红章。
”哟,这太乙宫上知紫微斗数,下懂生肖星座,快好好算一算,你再买几百张彩票才能中奖。“我嘲讽道。
妈从老花镜边缘冷冷地把目光投向我。“你这副尖牙齿,后天相亲的时候老老实实给我收起来。还有,明天去把头发弄一弄,看看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别舍不得笑,反正你就算笑也值不得几个钱。”也许毁掉我容貌的并不是某个人,某件事。也许根本就是遗传。看她那双刀子一样薄的嘴唇。但是,这就不公平,姐姐仍然花容月貌,快四十岁的人,甜美得像个小女人。
我跑到镜子旁边看我的头发,嗯,刘海是长了一点。旁边也可以修剪修剪。镜子里的女人皮肤水弹弹的,她把两腮向上提,露出了整齐的牙齿,像两排白鸽子栖息在朱红色的屋顶。但是法令纹两边却像两块死肉,它们僵硬,缺少生气。她像一个已经死去的骷髅那样机械地开合着自己的下腭骨,一双画着长睫毛的几乎完美的眼睛在上面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我转来转去看自己的正面,侧面。
“皮笑肉不笑,还是不笑的好。”我大声宣布,一边把右边头发卷了卷。
没有人理我。我回头一看,妈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她仿佛累极了。在电视花花绿绿的灯光下她的脸极显老态,眼睛下面一对深深的眼袋。她那与我如出一辙的法令纹更深陷,勾勒出下垂的下巴,像半只风干的橘子。老花镜叉着两条细腿,独自倚在太乙宫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仿佛奉命钻研天机。她用蓝笔认真写下的注解,好像一道道符语,意图拯救她女儿的人生。
我想起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的生涯(和后半生也只能这样了的前景),不禁有点替她感到不值。她的男人,我的父亲,在我和姐姐生下来不久就跑掉了。大概赌债欠得太多,出门躲债,躲久了就干脆不再回来。
年轻的时候我遇到一个男人,爱得奋不顾身,很快地,把微薄的钱包也赔了进去——的确应该找太乙宫算一算,好晓得一下为什么我家人总是跟赌徒缠夹不清,以后死也死得甘心些。他拿走了我的钱还怂恿我一起去赌。很快地,我在26岁的时候只好破产了事。我还能相信什么呢?爱情?不如把它当个屁放掉比较好。屁还能留下一缕余韵,此人的消失,比屁还彻底,还干净。他的债我的债,他欠我这一生的情债,在我一个人的破产单上一了百了,自此一生了了。
我牵动嘴角,由衷地笑。
但是我妈,到底相信我有望拥有那样叫做“幸福“的东西。幸福。我咀嚼着这两个对我来说干巴巴的字,它的一笔一画在我唇齿间融化,像吃了一嘴的海苔,和舌头温柔缠绵。“幸”是一个萌哒哒的笑脸,眉眼都展开了,“福”字右下角那个圆方块,咕噜噜滚下我的喉咙,肚子里沉沉的,暖暖的。
“幸福”。沿着这个词,一片温暖的潮水哗地一下子涌过来。连手臂上最细小的汗毛都在潮水中软趴趴倒下,又在潮水过后的瞬间抖擞着站起来。皮肤的每一只表皮细胞都叫嚣着,要求被拥抱,被碰触。它们变得至为敏感,连空气中一点小小的波动都会引发席卷一切的泥石流。我决然想不到,我的心竟然隔着千程百里,接到手臂的皮肤发送的信号,一向懒洋洋的它突地启动,在我粉红色的胸腔里撞来撞去。它产生的热气沿着颈项蒸腾上来,让我的眼睛潮湿,进而水分满溢,像春天化冻的湖水。假如妈这时醒来,她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想我此刻双眸含雾,面若桃花。那当儿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在屋子里,就在这儿,整个地,完整地在这儿,此时,此地。我的两只脚掌,像一只毛茸茸软乎乎的小熊的脚掌,稳当当地踩在地板上。
这感觉石破天惊。我像那化为石头的女人千年之后短暂地化冻,体会到血肉之躯的温热。假如一个母亲对她那一把年纪仍然独身,善心比薪水还有限,生平爱好唯有一边上厕所一边看小说,除了会烤蛋糕之外别无所长的女儿,还能深藏着这样的爱,那也许我还有机会。我努力设想着那个尚未谋面的男人,要是男女之爱太难,母爱行不行呢?
”天成佳偶,罕见桃花,盖命中唯此人矣。故女大而不婚者,为迟迟不遇也。”姑且给它一点机会,我喃喃。照片上的男子唇红齿白,有一点娃娃脸,长相还算端正。太乙宫轻易也不会说得这么肯定吧,不然,一旦戳穿,以后如何骗钱?”相貌端正,品性良好,有正当职业,不缺胳膊断腿“,其实一生不长,很快就过去,要是有这么个人一起,日子未必好到哪里去,倒也不至于变差吧。呸呸,哪那么容易就想到一生,至少,先骗个人假装谈一阵子恋爱,也不至于让我妈瞧不起我——就好像老娘我真没人要了。
坐在餐厅里,我顶着”小美美发屋“新做的妖媚发型,该发型有它自己的心情,招摇的大波浪比我还春风得意。发胶和各种化学药剂混合的味道,影响范围有方圆几米。我心情坏透了。但不是因为发型。至少,不是因为我的发型。
我对面坐着的人,头发浓密,只是发际线后退了几百米,从前面看犹如一列火车立在山沟上。皮肤倒是很白,比我还白,又嫩,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圆嘟嘟的嘴唇饱满而肉感。要不是圆出了双下巴,而脖子已消失无踪,下巴跟圆圆的身体无缝衔接,——这样的五官放在贾宝玉脸上也过得去。不是所有姓金的名人都是韩国国民偶像,这一位活脱脱是北朝鲜国家领袖金正恩。我不动声色,免得自己的下巴掉下来,或者什么不应当说的话脱口而出。
我忍着浑身痒却无处挠的感觉,规规矩矩坐着,整个人绷紧,一句话也没法说。他腼腆地笑着,几次想张口,终于说道,“我我,开始的时候,也也也紧张的。“他竟然以为我紧张?姑奶奶我只不过是好教养,不想出口伤人而已。
我平静下来,说,”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也是人,我也是人。我说话又不口吃,怕你做什么?“
他说——此时我心里已经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三胖,“我要是早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了。我见了至少七十个女生,最最近才学会腿不打抖。”
“七十个?”我瞪大眼睛看着三胖。“你相亲十年?”
“四个月,不骗你。”三胖无辜的黑眼睛居然有点得意,但自己又为这小得意略不好意思,是个性格纯良的大宝宝,“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受女生欢迎。我读书的时候就,就不是这样的。后来我才知道,中介这里女生多得不得了,男生开始是给打折,后来都不用花钱。”
我们喝光了第一杯饮料,在此期间三胖一直是在推心置腹地跟我分享自己的相亲经验,好像我们都在升级打怪,而他晋级比较快。他说从第一次约会到第二次的转化率有所提升,但从第二次以后仍然毫无例外地石沉大海。
我们又点了一杯饮料,第二杯了,我默默想着,这对我以往的约会已经算是进步。然而我跟三胖,绝不可能。既然结局已定,没什么悬念,马上回家又会被老妈念,那就坐一坐也没什么所谓。
他说女生们来见他都是因为他”在纸上看起来不错“。他在照片上不像金正恩,月入高于一般小白领。是了。我点头,”而且中介说你性格非常敦厚,人特别好欺负。“
他又脸红。
”但是,她们一看见我就坐不住,饮料也不想点就想走人。我从小就胖,你看。“三胖给我看他身份证,上面是一个年轻十多岁的小胖子,除了发际线位置不同,跟他现在没啥差别。”给中介的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狠狠修过图吧。“我特别理解地说。要是我像他这么胖我也会这么做。
三胖展开灿烂的笑容,坦然说,”是啊。不过其实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也还有人愿意见我第二面。"
”但是她们一听说我的职业,就都跑了。“他更加坦然,几乎大无畏地直视我的眼睛。
“你是做什么的?”我好奇心起。“你该不是做拉皮条的吧?做龟公有执照的话也合理合法。”
他哭笑不得,“头一次听人这么说。我的工作,是给肉铺提供原产品。”
“农场?农场怎么啦?”这样说来,相亲表格上写的“食品加工业“也不算撒谎。
“不是,是农场之后每一头猪要来的地方。我……我在屠宰场工作。”
我定了定神。他?杀猪?瞧瞧这如玉的肌肤,天真无辜的小红嘴唇。我的想象力自由翱翔,仿佛看见被刺的猪疯狂四窜,溅了他一身血水,而他胖乎乎的娃娃脸狰狞不堪。假如和他约会,亲近的瞬间也许会有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忽然下了决心,就这个人,我得领回家让老妈看看。让她看看她要的“相貌端正,品性良好,有正当职业,不缺胳膊短腿”,感觉怎么样。让她知道知道,你够了,我也受够了。我们就不要互相折磨了怎么样?
(待续)
本篇收录于小说合集《邻人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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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3日,本周六18.30-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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