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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于《变态心理学》钱铭怡主编, 北京大学出版社】
他们宅在家里;饮食不规律,或暴食,或绝粒;昼夜颠倒,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情绪低落,自我贬抑,对很多事失去兴趣;喜欢泡在网上;很少和朋友联络;习惯把事情拖到最后一刻;对生活看不到意义,也看不清未来。
他们的亲友很着急,但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们。因为他们的困境在别人看来,完全是他们自己的有意为之---明明只需要一点点意志力,事情就可能完全改观。他们为什么宁肯睡在垃圾上,也不愿意起身打扫房间?他们说需要帮助,但为什么不论别人的劝慰多么苦口婆心,辞情恳切,似乎都不能撼动他们分毫?他们案静的听着,却显然根本没打算听从任何建议。这种充耳不闻的态度,实在让人着急,是吗?
对于那些关切或指责,他们常常保持沉默。如果能够推心置腹,他们会说,他已经感觉不堪重负了,对这种状态,他真的无能为力,也许只有某种强大的外力才能指引他逃离困境。 这些说辞,可能让人很恼怒。为什么他们自己不能振作一点,而要放任情绪控制他们的生活,或者把期待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他们是想振作起来。你不知道他们的愿望有多强烈,强烈到有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几乎要‘五内俱焚’。可是他们真的做不到。他们好像被卡住了,无法拿出足够的力量做任何事。就像中国神话里的捆仙索,一旦缚住,手脚俱在,意识清醒,但却不能动弹,也无法挣脱。
如果对他们说:出去散散心吧,一切会好的。多做运动,晒晒太阳,坚持住,加油!... 他们的回应常常是沉默以对,或者笑笑不再说什么。他们明白你说的都对,只是,越是向他们的意愿呼吁,他们就越是感到,单纯有意愿还是做不成什么。奇怪么?这其实是抑郁症的一个重要特征:不能为所欲为。
他们病了。
抑郁症这个词,现在常常出现在媒体上。所以人们差不多都同意,有抑郁症这回事。但如果自己身边有人声称罹患抑郁症,那么多半是不容易接受的。原因很简单,他们的言谈举止明明和常人无异,怎么就病了呢?而且,就算是病了,能有多严重?不就是情绪不高么?
这样的想法,也是让抑郁症患者和周围人的交流减少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们没有可以展览可以同情的伤口,也没有触目惊心的医学图像,甚至没有高热的温度和疼痛的反应。他们看起来如此正常,所以,尽管他们其实是在荒原上日复一日的跋涉,但是因为没有人看得到,所以没有人相信,他们其实已经撑不下去了。
他们很想让自己满足人们的期待,可是他发觉自己做不到。这让他们在面对那些善意的关怀时,倍感压力和内疚。所以他们试图减少社会交往,以躲避关切。另一方面,因为抑郁会让一些个性被放大和表现极端,当他们屡屡显得意志消沉,对生活过多的抱怨,对情感有过分需求和依赖,以及对人际关系过度敏感时,这可能会让最初曾给予他们支持的人感到厌烦,并开始回避他们。而他们会很快察觉变化,于是社会支持的正向强化被中断。双方作用力的结果是,他们以更强劲的方式重新坠入黑暗之中。
他们在生活中总会面临一些没有解决的冲突,没能满足的要求,或者无法忍受的负担。这些情绪、挫折和伴生的对生活失去控制的感觉会让人觉得很糟。因此,悲伤,无助,空虚,绝望,焦虑,愤怒和自我期许的种种情绪在内心不断交战。大部分时候,它们能够被隐忍,被宣泄,被逃避。但也有时候,就算努力克制,负的情绪仍会不断聚积能量,左右奔突,就像奔流的‘火之溪流’,寻找最近的豁口。而此时,最不危险的路径就是---把冲突转向内在。
在睡眠失调,暴食厌食,沉湎幻想,依赖酒精,冲动购物,宅在家里,上网消磨时光等等自我损害的倾向下,其实是逃避现实压力的目的。面对那些无法化解的压力和紧张,闭上眼睛会不会好一点?不听,不看,假装一切不过是场恶梦。睁开眼睛的时候,应该会好一点吧?至于那些不喜欢的事,推到明天做吧,也许有一天,一切会自行好转。今朝有酒今朝醉。闭上眼睛,世界就没有悬崖。
就这样,他们远远避开让他们不喜欢,不习惯的人和事,躲回可以完全掌控的世界,自动自发成为家的囚徒。生活简化到只剩最基本的需求。在这个简单的,熟悉的尺幅天地,他们可以像母亲怀中的婴儿般舒服安全。不过在他们心里,却始终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们,对于麻木的生活状态的厌弃,对未来无能为力的焦虑,和对自己深深的失望和自责。
因为逃避,该做的事越积越多。堆积如山的责任让人产生深刻的挫败感。为了抵销失败感,他们不断寻找方式,试图填满空虚,于是就有了那些自损的行为。但羞愧与恨意的侵蚀有时会让他们觉得无所遁形。这种充满焦灼的情绪,常常无助于激发行动力,反而导致意志的瘫痪。于是在新一轮挣扎后,他们又满怀焦虑和悔恨,更深的躲藏回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扭结的循环。就像爬行在莫比乌斯带上的小虫,误入了一个只存在单一曲面但却自我永续的奇异世界。
在他们的自我观感中,有时觉得自己仿佛被施了魔法的隐身人。纷繁世界与他擦身而过,他却只是身处虚空的旁观者。没有人知道他迷失在黑暗之中,也没有人会前来搜寻。他试图呼喊,寻找出路,但一些无法触及的障碍让他和世界隔绝开来。偶尔有人听到呼救并想要提供帮助,但他旋即发现,每个愿意帮忙的人都无法达到他特别要求的高度。渐渐他发觉,在这个孤独喧嚣的世界里,他看不到任何潜逃的可能。于是慢慢凝固成一个僵硬漂浮的姿势,无助地听任命运摆布。这幅画,可以叫做“无泪的悲伤”。
每一天,都有人感到自己很不幸。古希腊的英雄阿喀琉斯就曾仰天太息---我是宙斯之子,克罗诺斯之子,却要忍耐莫可言状的苦恼。林肯也说---如果把我的感受同样传播到全人类,那么这个世界上将再也看不到一张快乐的面孔。真的,心境障碍的蔓延速度令人吃惊,以致一些心理学家认为,我们是处在一个“抑郁的时代”。
被抑郁困扰的人,其实常常拥有一些很优秀的品质。他们敏锐,理智,富有创造力,不满足于平庸,对生活品质有很高的要求。他们相信幸福要靠自己奋斗,也相信只要一切做得正确,世界就会色调明快,笑容灿烂,结局美满---就像小学课本的插图或者广告和流行剧集形容的那样---无论多么重大的问题,都可以在短时间解决;好人不会永远受伤;关键时刻总有人伸出援手;只要坚持过黑暗时刻,前面必然是光明坦途... 这些,应该没有错。这是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可是这样的信念体系 无助于我们正确判断在现实世界解决问题时需要的努力和耐心。
抑郁的人习惯把事情想得很糟。越想越情绪低落,心中眼中只被这件事填满。直到天和地都变灰了,才开始绝望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困在这个只有灰调的世界。这种悲观的思维模式,心理学称为消极归因风格。他们的思维好像可以自动进入熟习的频段,给看出去的世界加上灰色滤镜,让一切变得黯然失色。
这不完全是他们的错。这种消极的解释方式,常常可以追溯到童年期。
举个不具有普遍性的例子。如果童年时代对爱的需要一再被忽视,被拒绝;或者父母对孩子的态度里,掺杂着否定,轻视,讥刺和不尊重,孩子会凭借本能学会隐藏自己的委屈和失落。学着用讨人喜欢的,虚假的自我迎合父母的期望。他们的眼睛会始终看向父母,希望父母高兴,希望获得渴望的认可和关注。因为:你一定要喜欢我,重视我,觉得我好,我才感到安全。
他们害怕让人失望。
为了这个目标,他们要求自己必须成功,必须坚持,必须完美,必须承受一切。否则就是有罪的,应该被责备的。这是一种自虐的义务感。多么孩子气的完美主义。这让他一生都不快乐。
这种错误的模式如果被固化下来,陪伴他们直到成年,他们会习惯于否定自己。因为经验告诉他,只有假装出来的完美的自己,才会被接受。而真实的自己,不够好,也不被人喜欢。这种割裂式的评价,让他们始终体验到内心需要的不平衡。一边是对爱和赞许的过度渴望;另一边是心底始终伏藏着的无助,愠怒,不信任和不能感到安全。
这种不稳定的状态让他们不快乐。假装的自我耗去他们太多能量,为了补偿情感的空虚,他们用暴食,游戏,冲动购物的方式填补缺口,以获得暂时的满足。但是这种表面的平衡是如此微妙,如果有突然的事件唤醒了最初的创伤,或者因疲惫而临界他们力量的边缘,他们的反应很可能会出人意料。比如对微小的事件做出暴怒的反应。而更多的则是精疲力竭,仿佛全身力气都已经耗尽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也不知道。就像突然天降罗网,把他们困在里面,而他们只有麻木的承受。但是,这不是真相。因为压垮大象的永远不是一只蜜蜂,而是之前已经让它消耗殆尽的负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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