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岛人
所在版块:文学艺术 发贴时间:2004-02-07 19:58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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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朋友在电话里给我讲诉了一个女人在地铁上哭泣的故事。曾经努力想让这个女人生活在小岛上,但没有成功。后来才发现,原来“我”才是《岛人》的最佳主角。



岛 人


——再度改编一个听来的故事


(她隔着车来车往的路叫我,声音很大,可我什么也听不清……)


你或许见过我。
假如你属于乘搭这个岛国巴士的一人,属于每天在拥挤的人潮中听易通卡混浊的一声“嘟”,然后心满意足地上车或下车的一人。你或许曾经与我擦肩,又或许曾经跟我站在同一个巴士站翘首等待。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素昧平生,也没有什么认识的缘分。但是假如可以更碰巧些,或许有一天,当你努力挤上了一辆巴士,手扶好吊环站稳了之后,偶一回头,发现身旁就站着我。
然后你会开始有意无意地打量起我来。头发不是太长,额发稍微盖住了眼睛,梳着分明的四六,乌黑干净。红色的文化衫上印些“憎恶”之类的字,或是一些杂七杂八的英文,在闹哄哄的夜市卖五块钱,至多六块钱一件。只挂在一个肩膀上的军绿色书包脏兮兮的,像不洗脸的孩子。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下是一双黑色的篮球鞋,即便我并不打球。
凭你生活在岛国的经验,你几乎可以断定,我是一个学生。这种学生每天会在铃声响起之前五分钟内走进讲堂,听课,或者埋头抄笔记,或者问同学问题。然后随人流从一个讲堂再到另一个讲堂,重复着,听课或者抄笔记或者问问题……下课了挤到仅剩立足之地的学校食堂,买两块钱的鸡饭,再加两毛钱的饭。放学后直接回家。晚饭之后翻两页书,或者不翻,也看两眼《春到人间》,也许还会不小心看到《搞笑行动》(当然,你就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笑的)。最后累了,洗澡。上床睡觉之前必须把闹钟调好,7:30am,7:40am,7:50am,8:00am,响四次,一丝不苟。
乏味,但却不知乏味地过着每一天。
这样的男生满街都是,也谈不上帅或者高大威猛什么的,所以你只扫了我几眼,便有些厌倦,转过头去看流动电视里聒噪的大事小事,或者看窗外一棵棵并排跑过去的树。它们匆忙得像这个岛国里四处奔跑的人。
这是早晨的八九点,太阳在我们的斜上方醒着,空气里有烘奶油面包的香味,不知名的鸟儿衔着它们的叫声飞过,白色红色的胡姬花在静悄无声地绽放。这一切都显得干净、美好,像早晨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被子。
然而躲在这辆巴士里的每一个人,也许包括你和你身旁的我,还有三两对相互依偎着的情侣,都睡着。不是真的睡,是什么都不想,像远古森林封在松脂里的苍蝇或者什么虫之类的,那东西叫琥珀。它们原本都活着,后来就会死去,成为标本。


(隔着那么久远的日子,我看见了,她的笑依然是清请澈澈的……)


这时巴士应该会轻轻地左右摇动,如同一个摇篮。也许因为某个人偶然惊醒之后按的一声“叮咚”,司机不得已紧急刹了车。每一个人都失去了平衡,包括你和你身旁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撞到了谁的身上,总之这时你会惯性地说声sorry,然后无意识地抬头看我。可是这一次,你却看到了我眼里的泪水。
像我这样的男生当然满街都是,谈不上帅或者高大威猛什么的,你每天会在不同的地方遇上好几百个,你也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即使有,当你再回头想看清楚的时候,会发现他们已经像灰尘一样消失在人群里了。
所以如果不是因为这眼泪,你根本不会记得我。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成绩不算太好,但也不差。虽然算不得好学生,但作业本干净,字体工整,很少会拖欠作业,也不逃课。每天的生活就是简单的两点一线的往返。
你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一个男生会流眼泪。
想想看这样的情景。早晨八九点的巴士上,有暖暖的太阳,空气里有烘奶油面包的香味,头顶上方有鸟和它们的叫声,窗外有花,有树。然后,一个大男生,挨着你站着,流下了眼泪。
你一定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样的事情你没有遇到过。你不知道应该递过纸巾,还是开口安慰几句。而更大的可能是,你决定什么也不做。你只是斜着眼睛看我。那一滴眼泪顺着我的右颊滑下来,淌过那些青春的疤印,在腮下滞留了一会儿,滴在红色的文化衫上。深深的,暗黑的痕迹。
你琢磨着是不是要挪开两步,显然,你已经感觉到那颗眼泪散发出来的逼人的热量了。
车上的一些人都注意到了这一颗眼泪,所有的目光都打在我的身上。他们都跟你一样,想着,为什么这样的一个男生会突然流眼泪。
你脑子里一定闪过了很多的猜想。比如什么“为情所困”、“三角恋爱”,什么“A水准成绩放榜”、“大学毕业生就业率”,什么“一切由慎开始”、“仁心慈爱照万千”之类的。
你猜想这是个郁闷的年轻人,未尝辛酸。而生活中总有些不如意的大事小事,总得找个时间找个地方,流流眼泪发发牢骚。你猜想我擦干了眼泪,下了车,找个朋友讲一讲电话,就会没事,就会又埋头栽进永远都整理不完的笔记里去了。
然而这次你却把一个人想简单了。
谁?
我。
唉,究竟又有什么事情让我流眼泪呢?


(她微微一笑,我想我要离开,因为我的心早已离开……)


你也许试图转移精神,于是假装扭过头去看车上的宣传牌,看那些英文和英文下面翻译得半通不通的华文。
“请付正确车资”、“请向内移进”、“请不要丢垃圾,谢谢”、“请让位给比你更需要的人”、“请提前按铃提醒司机停车”……一直到门口的“请记得用易通卡轻触阅卡器”。
所有的“请”字其实都是规定。这让你想起电梯或者地铁门口也有相同的东西,比如“请勿将手放在门上”。旁边一定还有一张图示:一个梳着刺猬头的男性卡通人物一只手指被门夹得红肿,痛得很滑稽地翘起一只脚。这很有些杀鸡儆猴的味道。于是你理所当然地认为在岛国这样的社会里很难出轨。生活的一切都被铺设得规规矩矩的,就连“请勿将手放在门上”都有人煞费苦心地提醒着。每一个人都知道将手放在门上就会被夹的一只脚翘起来。
想必那会痛得哭出来。你想着,心里有些得意。
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把思绪收了回来。你现在想知道的是,身旁的我为什么会流眼泪?
我每天早上8:00准时起床用For Men的洗面奶洗脸梳整齐的四六分头过马路等绿灯三年来从未迟到上课从不打瞌睡有不懂的一定举手问老师午餐时间吃两块二的鸡饭放学后决不闲逛六点以前一定到家十一点准时上床睡觉……
你不知道这样的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而这样的我,你又能从何了解。
我是一个外国人,来自四季分明的国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怀揣一些自己和别人的希望。这里我没有亲人。独自在组屋里租了一个小房间,每天放学必须搭电梯到11楼,然后一步两级阶梯地下到10楼。我喜欢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楼下奔跑的孩子和走路的车子。我从不怕车子,它们知道有红灯。可是在楼下,那些穿着校服的孩子在我身边跑来跑去,我总是害怕被他们撞倒在地上。他们有很多人,我一个也分不清,他们全都长得一模一样……我也有朋友。他们跟我一样住在组屋里,跟我一样在学校读书,跟我一样坐巴士上课,所以我们是朋友。可是他们总是问我住在木屋还是草屋家里是不是点煤油灯养了几头牛……我没有女朋友。女孩子们总是远远地躲着笑,很骄傲的样子,走路的时候总是昂着头,所以随时有被车撞的危险。而我总不确定她们在想些什么……
这样你多多少少知道我是怎样无趣的人。我的生活简单,每一天都跟每一个昨天或者每一个明天一模一样。乏味,但却不知乏味地过着每一天。
这些听起来真叫人可怜的了。然而,这似乎对你想要了解我为什么流眼泪没有什么帮助。


(她说我们可以把梦想都写下来,然后埋在树底下……)


每个星期一的早上,我会提前两分钟出门,在等巴士之前,从天桥上跨过马路,去对面寄信。
如果这时你碰巧也到了巴士站,你也许会看到我快步地爬上天桥,黑黑的头发一上一下地舞动,在跑下对面的邮筒面前,从军绿色的脏兮兮的书包里取出白色的信,也许有两三封,也许只有一封。这时我会小心地读一遍信封上的地址,确认没有错误之后,抿着嘴认真地把它们一封一封投进邮筒里。
然后再飞快地跑回巴士站,在你身边站定了,开始翘首等待巴士的到来。这时你也许会留意起我来。气喘吁吁的,脸微微的红,“薄汗轻衣透”的,头发有些凌乱。而我会用手把头发拨弄好,轻轻地,一遍一遍。
如果巴士迟些才进站,你会看到我不停地转头去看对面孤单的邮筒,若有所思地微微皱着眉。又或者去看巴士站台的广告牌,默默练习着那些英文的发音。巴士来了,你发现我茫然若失地上了车,频频回头看窗外……
偶尔会是在星期天的下午,我去图书馆,书包里装着准备要还的书,也会去对面寄信。书包很重,所以我走得很慢。如果这时你也出门,你会看见我勾着头一级一级地爬上天桥。穿着短裤趿着拖鞋。你也许会被我滑稽的模样逗得笑出声来,也许不会。但是你不知道我的书包有多么的重,不是因为书,而是因为那些信。
你不会明白我从额发丛中透射出来的略带忧郁的眼神。
信寄得多了,对面沿街卖报纸的老太也认识了我。每次我出现,她总是眯起眼睛看我,从满脸的皱纹里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给我。而我总是羞涩地回避着。有时我也会跟她买一份报纸。我不太喜欢读新闻,这是个太过乱哄哄的世界,但是我喜欢读一些文章,总还有些人坚持在纸上涂抹心情。他们是很让人佩服的……
也有些学生来买娱乐周刊。我不明白这世界总有人可以在台上台下精力旺盛地大呼小叫,总有人可以在人前人后作秀一般地牵手或者分手,总有人可以在茶余饭后大嚼舌根几十年如一日……一次一次地。
这些东西我是坐在邮筒和报摊之间的栏杆上想到的。我太累了,你知道的,书包很重。当然也有例外的,有时我会趴在天桥上,看远方的天和那上面白色的云,什么也不想,心情就很透明。
对于这样的人,你真的无从了解。
就算你猜得没错,我平淡的外表下隐藏着柔弱的心。那又如何?你还是没有弄清我流泪的原因……


(她说今晚下一场大雪就好了,我们推开窗就可以直接走出去……)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有过很多梦想的。比如做一名邮差。我就一直想象着有这么一个画面:
我骑着绿色的脚踏车,车后有沉甸甸的信。然后我会转进一条石铺的小巷,在一座小木楼前停下来,手中扬起一封信,喊着:“翠花!”
一个穿着花布衣,梳着两条小辫的女孩会应声推开一扇门:
“欸!”
“有你的信!”
“哦,等一下!”接着会听见她一路笃笃小跑下了楼,满面春风地从我手中接过信,急切看了一眼,抬头微笑地对我说“谢谢”……
这组镜头一直地留在我脑海里,它们散发出来的是一种青草般清新的味道。
我一直以为能给等待情人来信的女孩送信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小娴姐说,等信的女孩会不小心爱上邮差……于是我总是在想,是谁送走了我的信?有好几次我甚至坐在栏杆上等到很晚,我想看一眼来取信的人,可是我从没遇上。我还想可以的话自己去送自己的信。那些寄出去和发回来的信件总是走得很慢,也许我自己跑去送还要快些。不过不可以也没有关系,等待就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了。
当邮差当然只是梦想。现代人似乎更愿意打开电脑,读那些来自亲人朋友冷冰冰的宋体楷书,又或者跟不相干的人聊个天昏地暗。而我则一直用纸笔写信。虽然有些落伍的,但这似乎是我至今唯一坚持的一点叛逆了……
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都有些难以理解。
你不会明白我会跟文字有什么关系
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一次一次地跑过天桥去寄信
你不会明白我站在天桥上看着远方时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想
你不会明白我心里隐藏着什么
你不会明白为什么我会想要去做一个邮差
你不会明白那些信是寄给谁的
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想知道谁送走了我的信
你不会明白为什么我依然固守着一点叛逆
你不会明白我在讲些什么
你不会明白我在讲些什么
你不会明白我在讲些什么
……
因为这一切都离你的生活太远。你只是一个偶尔路过的行人,凭着在岛国几百万分之一的机会遇上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点,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交集。你对我一无所知,而我打赌你也没有多大兴趣想要知道。
就这样,我们只是陌生人。所以你也不会明白我为什么流眼泪。


(她轻轻的把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惊慌得一动也不敢动……)


每年在大约是冬季的时候我就会回家。总是一个人,背着个背包,潇洒得像个流浪人。然而我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资格去配得上“流浪”这个梦幻一般的词。我的行程简单到不值一提,就是回家。
梁朝伟在《春光乍泄》里梦呓着,“我终于明白他可以开开心心在外边走来走去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有处地方让他回去。”
他错了。我并没有能够开开心心地在外边走来走去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还有处地方让我回去。
坐在飞机上那飞越三百六十五天的四个钟头,我一直都是系着安全带,坚持不上厕所,因为我总是紧张得想吐。
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我的耳膜都胀疼得难受,听不见周遭的一切。他们的嘴巴快速地一张一合,整个世界对我而言吵闹而又沉静。
我总是盼望可以自己去按响家里的门铃,等待开门之后门后有某一张等待我的笑脸迎接我的到来,似乎这样才像是真正地回到家。可是每次早早地,侯客大厅上,父母翘首等待的姿态已经凝成了石像。所以我也习惯了把行李递给父亲,陪母亲上了计程车,然后回家,索然无味地看他们用钥匙开门。
这一点也不像我们从电视连续剧里学来的。想到这一点我总是很难过。没有所谓的激情,对家人的问长问短甚至有些反感。然后过后又很后悔,便想走过去给父亲点根烟或是帮母亲递个盘子什么的来弥补心里的愧疚。
晚上躺在床上我会想这陌生得不再像我的家了。每年只有十分之一的时间待在家里,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旅馆。可是,如果家是我的旅馆,那么我的家到底在哪里?如果家是我的旅馆,那么我到底是个过客,还是归人?
而岛国呢?那可能是我的家吗?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岛人。我依然坚信自己的心是属于辽阔的陆土的。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越来越安详与平静如死水的岛国。而每次离家时上了飞机,也总是问自己:
“我的离去,是不是另一种归来?”
对于自诩生活条件优越而且一辈子居住在同一个地方的你,当然无法了解。你只是疑惑很多的人挤进这个小岛,然后很多的人逃离它。你为你周围的一切感到必须骄傲,你也对那些跑进跑出的人感到好笑。我想,如果你知道钱钟书的话,你也许要想一想才敢笑。
我不知道自己是属于哪一种人。我觉得自己像是逐渐瞎了的鸟,只靠平日里飞翔的轨迹习惯地飞,最好什么也不用想。瞎子高渐离在半路上拦住了荆轲,对他说,你看周围被一块布遮住了,难道你就会比我看得清楚吗?然后荆轲就提着剑去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勇气去冲动一回的人。因为我知道后来荆轲死了。有很多的人躲在几个朝代里面哭哭啼啼地悼念他,说像他这样忠肝义胆的人没有几个了。只有我知道荆轲只是为了逃离。又或者那些悼念他的人也是知道的,也是羡慕他的,只是他们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只好说点别的。
你听我唠唠叨叨地说这些东西,你没有办法知道我想说什么。即使你知道,你也难以理解。你只好独自猜测着我哭泣的原因……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希望你真的不会忘记就好了……)


虽然隔着六车道的马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小舞。她站在一辆红色的跑车旁边,穿着色彩艳丽的衣裙,长发舞动,白色的耳环发出耀眼的光。
就这样,连脸都没有看见,我就知道是她了。
我远远地呆呆地看着她,一点上前打招呼的念头都没有。我仿佛听到一个铃铛般脆脆的声音在久远的年代唤我。
小舞是我五年前的同桌。
我常常在照片里找自己过去的样子。在那些泛黄的记忆里,我总是留着长长的头发,咧开嘴露出一口牙齿地笑,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倦色或者忧愁,而我的衣服总是标新立异地变着……
应该说,我曾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孩子。在我有小舞的日子里。
大人们说小舞把我带坏了,或者说我把小舞带坏了。不过我们倒没有想这些。我们只是很得意地做着朋友,一起干一些小逆不道的事。
我们都不大喜欢做作业。我觉得那些课本编得又蠢又麻烦。凭什么我写错一个字就得罚写两百遍,作家们写错了就是“通假字”?鲁迅生造的一个错字“猹”还进了字典(用中文之星也打得出来)。凭什么我说“大约小明的确是没来上课”就是前后矛盾的病句,鲁迅说一句“大约孔乙己的确是死了”我们就得分析其含义半天?
为此我常常和行将就木的教语文的老头吵架,而每每这个时候小舞就会放下她的漫画书,饶有兴致地看我们的热闹。而通常这样的争吵是没有结果的。后来因为时常没有完成作业,我和小舞就开始逃课。我们一起到校门口吃一块钱一只的很不干净的烤鸡翅膀,或者冬天的时候吃一毛钱一片的热乎乎的烤番薯。小舞总是被烫得把薯片从左手递到右手,再从右手递到左手……
我们把课本都成堆地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从不带回家。后来那些书总会因为受潮而变得斑黄斑黄的,我们就在那上面画很多很多的树叶或者美丽的蝴蝶。让那些翅膀都生动得想飞。
我们的教室在三楼,下课的时候我喜欢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楼下所有的人。我总是可以一眼认出所有的人,他们走着或者跑着,都像在舞着。小舞常常跟她的朋友在踢毽子。她从不绑起来的长头发在空中竖着,飘动得满脸都是。她的笑声清凉、清脆,欢快得像小雨轻轻打在水泥台阶上。
那些日子里小舞的眼睛里总是绽放着一种光芒,像蓝色的天空里鸽子飞翔的翅膀的灰色。深邃得让我不住颤抖。
我猜想这些美好的一切都离你很远。
其实,这一切也已经离我很远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样成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一个跟从前不一样的我。我每天早上8:00准时起床用For Men的洗面奶洗脸梳整齐的四六分头过马路等绿灯三年来从未迟到上课从不打瞌睡有不懂的一定举手问老师午餐时间吃两块二的鸡饭放学后决不闲逛六点以前一定到家十一点准时上床睡觉……
想起这些我都麻木得没有感觉。
假如你一直一厢情愿地幻想这是个因为青涩的爱或是其它什么的故事,那么你错了。假如你会因为青涩的爱或是其它什么的,一个人走到角落里,擦拭眼角的泪,那么可惜你不是我。


(她一眨眼,你喜欢?我可以画好多好多给你……)


隔着马路,我一眼就认出了小舞。
看到小舞的时候我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回到从前的家里了。
很久以前小舞是常常来我家的。周末的时候,父母总是把我锁在家里,他们觉得四处游荡的孩子不是好孩子。我家在二楼。有一次小舞突然就出现在我家的阳台上,对着嘴里咬着半个苹果目瞪口呆(以致苹果掉了下来)的我咧开嘴清清澈澈地笑,伸手递给我一把叶子。以后我们就常常从树上爬出家来,开开心心地去逛一整个下午,然后从原路回家。
那些日子的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像湖水。
我们都是老师办公室的常客,经常被关起来罚抄作业什么的。小舞总可以从抽屉里找出很多老师没收的漫画书,然后一人一本小心翼翼地给它们上色。小舞画得一手好画。她老在上课的时候帮老师们画素描,让我评分。而这时我会拿笔胡乱改一通,然后两个人偷偷地笑个不停。
小舞是有梦想的。她说过想当画家,后来又说画家不赚钱,她要做服装设计,甚至还说做老师,让学生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完就跟我趴在地上大声地笑。我说我要做个诗人,写很多很多的诗,因为别人总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小舞就变得严肃起来了。她喃喃地说我相信你会成功的,你挺好的啊,你挺好的啊。
如今我想起这些总是耳根发热。我已经忘记还有“梦想”这样一个词汇了。我周围的人每天思量的是找一份薪金多少多少的工作,买什么样的房子,跟什么人谈恋爱结婚生子,或者什么时候中个万字票之类的。
后来我才知道小舞已经准备要离开学校了。她走时我没有去送,我知道我很嫉妒她。而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面,也没有了联络。因为我开始被管教成一个好孩子,我不敢让小舞知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没想到的是两个月后,我却是不得已的要离开。家里人要我去岛国读书,他们说那里很好,空气清新,法制严明,井井有序,做人不容易出轨,这样我就不会学坏了。我很没用,跑去学校静静哭了一晚,然后就屈服了。
这就是为什么你可以在这里遇上我。
一切全都改变了,当我离开了小舞,离开了家,离开了那天空湛蓝湛蓝的日子,我的所有棱角就被磨得平平整整的,我开始学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我开始学习去了解前途是什么,开始知道反抗是愚蠢的,反抗的人是会倒霉会受伤的……
当所有的这些东西发生之后,某一个冬天,我就隔着马路看见了小舞。我才知道我是想念从前的。我开始疯狂地写信,我要让她知道我仍然没有放弃我们的梦想,我告诉她我依然像过去一样是一个喜欢标新立异破坏规矩的坏孩子……而那些信封上的地址,都只是分明地写着“从前”两个字。
现在,亲爱的路人,你知道我为什么流泪了吗?


(她歪了歪头,你说--天空真的会永远这么这么蓝吗?)


这是二O O二年的冬天。
我隔着车来车往看着小舞。车子从我眼前走过,很多很多的车子不停地从我眼前走过。我的背包里有沉甸甸的课本和笔记。我可以从车子们的玻璃上看到我满脸的倦色满脸的哀伤。阳光眩目,我逐渐睁不开眼睛。风很大很大,我的往事一片一片地被刮落。
我隔着车来车往看着小舞。
长长的舞动的头发。
白而耀眼的耳环。
鸽子灰的瞳仁。
艳丽的裙子。
明媚的笑。
……
隔着六车道的马路,好远好远
好远好远……
这是二O O二年的冬天,小舞坐上她的男孩的车子,开始飞驰。我站在马路这边,默默看着她。记忆里的一切就像一道灰色的闪电无声地劈醒了我。
我久远的叛逆的样子,我长而蓬乱的头发,我倨傲不驯的眼神,我犀利的口舌,我爬树的日子,我色彩鲜艳的漫画书,我所有一辈子一辈子都无法完成的梦想……它们是永远都飞不过沧海的蝴蝶,我流放孤岛的时候,它们就像湿漉漉的叶子般凋落,停靠在远远的岁月的深处,肃穆成另一个我的墓志铭。我记忆的脚步好怕好怕好怕吵醒了它们。
我好想念另一个自己。
我真的真的好想念他……


(她伸出手指,来,我们约定,不哭……)


假如你属于乘搭这个岛国巴士的一人,属于每天在拥挤的人潮中听易通卡混浊的一声“嘟”,然后心满意足地上车或下车的一人,你就或许见过我。当我在巴士上流泪的时候,你可能就站在我的身边。你一定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样的事情你没有遇到过。你不知道应该递过纸巾,还是开口安慰几句……
你想说,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人要安于本分,日子才能过得开心些……
你想说,我知道你和那个女孩的事,年轻人不都这样……
你想说,我见过你的,你常常去马路对面寄信,你那些信都寄去哪里了呢……
你想说,……
然而你什么也没有说。你就只是站着,那斜眼看我。在这个岛国里每天都有很多的人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伤心流泪,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那还不是你,对吗?
巴士依然往前走着,你的目的地到了。你匆匆一触易通卡,下了车。你抹了抹光鲜的头发,拉直了衣角,准备开始你的一天。这时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你回头隔着咖啡色的玻璃看我。我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垂下的头发开始显得有些蓬乱,眼睛里却看不清楚一丝的悲伤,神情从容,脸上淌下的泪水还是那么地引人注目。
车很快地开走了。街上很多的人在昂着头愉快地走着,而在一辆车上却有人在低着头伤心地流泪。街上开始被阳光一寸一寸地填满,周围没有一丝风,时间开始变得缓慢,稠,直至静止。你看见许多的车子慢吞吞地从你跟前走过,许多穿着校服的小孩在跑来跑去,他们长的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
你突然觉得害怕起来。你想起很多东西,还有那张“请勿将手放在门上”的图示,那红肿的手指和翘起的脚。你又开始得意地想笑。你知道反抗是愚蠢的,反抗的人是会倒霉会受伤的。
于是你转过身,抖擞精神,步入小岛安详的阳光里面,很快地把刚刚车上的一切忘记,把那滴眼泪忘记,把我忘记……
只留下背后,一个微微颤抖的身影……


(“嗨,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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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看见惨白的太阳。它惊恐地俯视着大地,问道:人类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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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评论。=) 嫣嫣粲然   (0 bytes , 288reads )
基本同意 sarah   (0 bytes , 180reads )
基本同意,不过也有不同意的 蒲公英   (422 bytes , 299reads )
回复蒲公英mm之帖子 materialist   (699 bytes , 354reads )
哈哈,不用记仇吧。敬爱的别里克夫先生。 拜文述   (27 bytes , 271reads )
看来这位仁兄是没有读关于鲁迅那一段的东西啊。 固守逃兵   (186 bytes , 274reads )
写的很好。。。。 sami   (0 bytes , 197reads )
我想这个岛上 intu   (58 bytes , 314reads )
一种很打动人的东西。 原非   (319 bytes , 445reads )
同是外来人. 雁南   (262 bytes , 393reads )
放在国内难道感觉就不一样了吗? Qingger   (508 bytes , 313reads )
哪儿都有人流泪,但流泪的原因不同... 沈喑   (106 bytes , 348read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