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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蓬生
却说源氏公子流放须磨。历经磨难之时,京中曾有不少女子忧心惦念他。那些
境况富足的女子,终日只为情所恼,则并无痛苦可言。二条院的紫姬,便是其中之
一。她虽亦饱尝相思,但尚能与旅居在外的公子通得书信,为其制备失官后临时的
服饰等,倒可解去许多忧思。然而与源氏公子暗中往来的情人们,只得在公子离京
时默默目送,形若路人,忍不住心如刀绞。
末摘花便是其中一人。父亲常陆亲王死后,她无所依靠,孤苦度日,境况甚是
悲凉。后来有幸结识源氏公子,蒙他悉心照料,生活顿时光彩许多,以为日后便可
安心度日。岂料公子忽遭大难,于是哀怨顿生。除亲密之人外,一切漠然视之。公
子一去须磨,音信全断。起初末摘花尚可悲伤哀痛,苦度时日。年岁一久,生活也
为之潦倒。身边几位老年侍女不禁悲愤哀怨,彼此议论道:“前世造孽啊!数年神
佛保佑,幸得源氏公子照顾,我们正为她的荣福庆幸呢!可惜世事无常,公子含冤
负罪。如今小姐无依无靠,委实可怜广先前过惯贫困寒酸之日,亦浑然不觉。如今
荣华后再度昔日,反而难耐啊!侍女们皆悲叹不绝,当年追逐相随者,尽皆相继离
去。无家可归者,或也染病身亡。如此这番,邸中上下人寥寥无几了。
这宫邸于是更为荒芜,日渐成为狐居之所。老树阴森可怕,早晚鹤梁惨然啼叫,
众人已习以为常。当初热闹时,人来人往,此等不祥之物销声匿迹。如今家道中落,
怪物却日渐现形。留下的一些侍者甚是惊恐畏惧,也不敢久居于此。
其时,一些地方小官因渴慕京中邸宅,相中宅内的参天古木,便央人前来索买。
众村女闻之,力劝小姐道:“依奴婢之见,不如将此可怕的宅子卖掉,迁离此处。
如此下去,我们这些下人也难以忍受了。”末摘花流泪道:“你们怎出如此异议?
出卖祖业,岂不让人笑话,虽身居困境,又哪能离京忘本?宅子荒芜凄清,尚有父
母长留此处之面影。睹物思人,也可慰藉孤苦之心。”于是毫不犹豫,断然拒绝。
院邸内一切器具,均为上代惯用之物,古香古朴,精巧华贵。有几位暴发之人,
垂涎此物品,探得这些物具来历,遂托人牵线,希图购走。此番举动,自然是乘人
之危,轻视了这人家,因而恣意侮辱。侍女们劝小姐道:“实在无计可施,卖些家
具以解急困,也是世间常事,有何不可呢?”未搞花道:“此类东西均为老大人遗
留之物,岂可卖与下等人家?违背先人遗愿,乃莫大罪过!”她断然不同意此等做
法。
小姐孤苦度日,难遇救助之人。有位兄长是禅师,好容易从酷或来到京都,便
顺便来此探望。可增人毕竟多为清贫之人,况且这禅师更是迂腐守旧,穷得只剩一
身袈裟,恍如下凡仙人。来此宅邸,见庭院杂草丛生,一派萧条,竟不以为然。自
此以后,蓬蒿更是恣意繁茂,遮掩庭院。猪殃殃草也长势极盛,将两个门户封锁得
极为严实。四处围墙,坍塌不堪,牛马皆可随意进入。春夏时节,竟有牧童将牲口
驱赶进来肆意践踏,实在放肆之极!有一年八月,秋风萧瑟尤为骇人,吹倒直廊,
掀走仆役所住房屋的房顶。因无处容身,仆役纷纷走散。那时常常炊烟断绝,炉灶
生灰。大悲小怜之事,接连不断。遥望此院,荒凉沉寂,阴森恐怖,连那凶暴的强
盗也认为此处已毫无有用之物可劫,故过门而不入。即便如此,正厅陈设仍如从前,
丝毫未变。只因无人料理,珠网四处,尘灰满布。大致一望,倒是一处井然有序的
居住之所。未搞花便在此破落的宅哪里朝夕独居。
如此凄苦生涯,倘能寄情古歌或小说,尚可遣忧解闷逍遥度日。只可惜未摘花
对此毫无兴趣。再者,若能与志趣相投的旧时朋友互通音信,益处虽不大,亦可纵
情山水,陶冶性情。但未摘花洛遵父母遗训,接触外界甚是谨慎,虽有几位可以通
信之友,也只是略略问候,情淡似水。她偶尔打开古旧的橱子,翻出数年的《唐守
人《藐姑射老姬》等书来打发时日。这些书多是用纸屋纸或陆奥纸所印的通俗本,
内容皆为陈腐的旧时古歌,实乃大煞风景!无奈也只得翻来念念。其时人们崇尚诵
经礼佛,可是未搞花从未触碰过念珠,怕难为情,而且无人置备一切,终不敢参与
其事。总之,生活索然无味。
再说未摘花有一个叫侍从的侍女,乃其乳母之女。多年来,持从不离左右,尽
心服侍。此间常到附近一位斋院那里闲耍。不料斋院新近亡故,侍从失去一处凭恃,
颇为心伤。而末摘花的姨母昔日因家道中落,下嫁给地方小官,生了几个女儿,倍
加娇宠,便想寻一年轻侍女前去服侍。侍从之母曾和此人家有些往来。侍从也较熟
识,常去走动。而末摘花生性孤僻,素来对此姨母避而远之。姨母便对待从说道:
“因我只是位地方官太太,地位卑贱,我姐在世时常骂我丢其脸而看我木起。如今
她的女儿穷困潦倒,我也心力不济,哪能照管她呢?”虽说如此气话,但毕竟沾亲
带故,也常来信问候。
世上那些身份微贱之人,常模仿贵人之相,显出一副自高自大的姿态。而未摘
花的姨母,出身虽高贵,恐怕是前世冤孽使其沦为地方官太太,故其秉性有些低下。
她想:“昔日姐姐因我低微而蔑视,岂料世事自会报应,让她女儿如今也落到如此
困窘之地,实乃该受其罪。我要趁机叫她女儿来替我女儿当侍女呢。这妮子性情虽
是刻板,但做管家倒很可靠。”便命人带话:“请你常到我家来玩吧。这里的姑娘
爱听你弹琴呢!”又时常叮嘱侍从,要她常陪小姐过来。可未摘花,并非有意骄人,
只是异常怕羞,终究未曾前去拜访姨母。这更惹得姨母忿恨。
此间,时运来转,末摘花的姨父升任了太宰大或。夫妇两人匆匆安顿了女儿的
婚嫁事宜后,欲赴筑紫的太宰府上任,他们还是希望未摘花同去。便派人对她说道:
“我们即将离京远道赴任。你一人独留京中,无所依靠,难免清苦。虽多年未曾走
动,但近在咫尺,还可照顾。如今我们远赴他乡,相隔千里,实在对你放心不下,
所以……”措辞十分委婉巧妙,但未搞花仍是置若罔闻,毫不领情。姨母更是怨恨
不已,恨恨地骂道:“哼,小妮子架子好大!真是可恶,任凭你怎样骄横,住在荒
僻乡野中,源氏大将也不会看重的!”
正值末摘花生活惨淡之际,上皇降恩,源氏大将忽然获赦,驾返京都。普天之
下,一片欢呼。夹道两边男女老幼,都竭力向大将表明自己的爱心。大将体察他们
的用心,甚觉人情不古,厚薄不均,不禁感慨万千。回京后由于整日诸事纷忙,他
竟未想起末摘花。光阴在风不觉又过了许多时日。公子仍未驾临,末摘花不由悲哀
地想道:“现在我还企望什么呢?公子惨遭横祸,我伤心欲绝。两三年来,我日夜
祈佛佑他平安。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可却将我这日夜牵挂他的人忘了。他当年离京
流放,我只当作‘恐是我命独乖’之故。唉,人情冷暖,天道无常啊!”她怨天尤
人,肝肠寸断,独自流泪不已。
她的姨母大武夫人闻知此事,心讨:“果不出我所料!象她那样出身困苦,孤
苦伶仃之人,谁肯爱她呢?她家如此潦倒,而她却神气十足,不可一世,可悲可怜
啊!”她觉得末摘花太不请人世,便教人告诉未摘花:“还是跟我走吧!须知身受
‘世间苦’的人,即便是‘编入深山”也不惮劳苦的,而你却留恋穿罗着缎的生活。
难道乡间不好么?跟我同去筑紫,我决不亏待于你。”话说得十分中听。末摘花的
几个传文闻此皆怦然心动,私下抱怨道:“还是姨母说的是。她如此固执,是不会
交运了。不知她心里作何打算。”
再说末摘花的诗女侍从已嫁给了大工的一个外甥。此时她要随夫同赴筑紫。侍
从虽不甚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她伤感地对未搞花说道:“从今与小姐天各一方,
心中不胜悲伤。”便欲劝导小姐同行。但未摘花对源氏公子仍是一往情深,不肯前
去。她心想:“今虽如此,但终有一天公子定会记起我来。他曾对我山盟海誓,只
因我命运不济,一时被他遗忘。倘他闻知我窘困之况,不会不来探访我的。”她所
居之处,比昔日更是寒伧。但她仍心如磐石,翘盼源氏公子。家中器具什物,丝毫
也不变卖。其志如山,坚贞不移。然而年与时驰,意与逝去,却仍无源氏来访的形
迹。末摘花悲伤之情涌上心头,终日以泪洗面,弄得容颜憔悴,形销骨立,让人目
不忍视,可怜万分。秋尽冬来,她的生活更无着落,终目悲叹,茫然度日。
此时,源氏公子的宫邸内为追悼桐壶帝,正举办规模盛大,轰动一时的法华八
讲。选聘的法师皆是学识渊博,道行高深的圣僧。其中便有未搞花的禅师哥哥。法
事终了之后,他便到常陆宅哪来探访,高兴地未搞花说道:“为追荐桐壶院,我也
参与f这盛况空前的法华八讲。 那场景庄严肃穆,音乐舞蹈,一应事物无不周全尽
至。恍如那就是极乐世界呢,源氏公子正是菩萨化身。在这五浊根深的浑浊世界里,
竟有此等端庄俊美之人,实乃奇事。”闲谈片刻,便告辞而去。
未摘花听了兄长之言,心中分外辛酸,想:“如此狠心抛弃孤苦无依之人,定
是个无情的佛菩萨。”她觉得可恨,眼见情缘已断,不禁万念俱灰。正在此时,忽
闻太宰大式的夫人前来探访。
她们虽素不和睦,但大或夫人因欲劝诱末摘花同赴筑紫,故特置备了衣物亲自
送与她。大文夫人乘坐着一辆装饰华丽的牛车,满面春风地叫末摘花开门。环顾四
周,草木凋零,萧条衰败。左右的厢门皆已揭损。夫人的车夫帮着守门人,忙了好
一阵,才将它打开。夫人想:“这宅邸虽然荒凉破败,想来总有人走路的小径。”
但寂草遍地,路径难寻。好容易找到一所向南开窗的屋子,便把车子靠到廊前。末
摘花闻讯,甚觉夫人此举无礼。但也只得把烟熏煤染、破旧不堪的帷屏张起来,自
己坐于帷屏后面,叫侍从出去应对。
侍从由于长年辛苦,生活清贫,也形容枯槁,身体消瘦,然而风韵犹存。凭心
而言,要是小姐有她的容貌就好了。姨母对未摘花说道:“我们即刻便要动身了。
你孤身一人,独居如此衰败荒僻之地,实教我难于抛舍。今日我是来接侍从的。我
知你厌恶我,不愿与我家亲近。但请你允许我带走侍从。你不愿同行,在此又如何
打发凄凉之日呢?”说到这里,几乎声泪俱下。然而她正心念此去前途光明,心中
甚是欢欣,哪会掉下泪来?只不过故意做作罢了。接着又道:“你父常陆亲王在世
之时,嫌我有失你们身份,不要我们攀附,因此我们便疏远起来,但我心毫无芥蒂。
后来,又因你身分高贵,宿命好,结识了源氏大将。我这身分低贱之人更有所顾忌,
哪敢再前来亲近?然而世事无常,我这不值一提之人,如今生活安稳舒适。而你这
高不可攀的贵人,却落得门庭冷落,凄芜荒凉。以前虽不常往来,然相住甚近,还
可看顾。现在我们即将远去,让你于此等荒芜之地独居,怎么放心呢?”
未搞花听她说了如此一大套,仍无心应答,只敷衍她道:“承蒙关怀,感激不
尽。卑贱之身有辱门庭,那敢随驾同去?今后妾身惟有与草木同朽。”姨母又说道:
“如此想法,实属难免。而以青春之身与草木同朽,恐世人所不为吧!倘是源氏公
子愿将你这常陆宫修葺一新,变成仙居福地倒也罢了。然而公子现在一心钟情于兵
部卿亲王之女紫姬,无心恋及他人。即使从前的情人,亦不再往来,更何况你这没
于荒草中的人呢?要他为你坚贞不渝之志而动心,前来恩泽于你,恐是痴想吧!”
末摘花听了这话,觉得颇有道理,不禁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但她毫不动摇。姨母
千言万语,陈述利害,见她仍不心动,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道:“那么侍从总得让我
带去吧!”不觉已回落西山,她便告辞动身。侍从去留难定,啼哭不已,悄然向小
姐道:“夫人今天如此诚恳相邀,我去送她一送吧!夫人之言,也有道理;小姐踌
躇不定,并非无因。唉!倒叫我这下人不知何去何从了!”
末摘花很不愿让侍从离开。然而无法挽留,惟有偷哭不已。她想送她一件衣裳
作纪念,可衣裳都污旧不堪,实难作送别之礼。总想送她一点东西,以感谢长年侍
奉之劳,然实在无物可送。她突然想起头上的长发,一直攒在一起,束成一架九尺
之长的发辫,非常美观。于是便剪下来将它装在一只精致的盒子里,送给侍从作纪
念。此外又送了一瓶家中旧藏的香气浓郁的蒸衣香。临别赠言:
“发给青鬓两相在,安知今日也离身。你母亲曾遗言,要我照顾你。我原以为
木管我如何窘困,你都不会离开我。而今你将舍我而去,这也于情理之中。但此后,
却无人与我朝夕相伴,叫我怎能不伤心啊!”言毕,悲戚难抑。侍从此时也泣不成
声,强忍悲痛说道:“旧事已逝,勿复再提。多年以来,我与小姐同共苦乐,相依
为命。如今忽然要我离开小姐漂泊异乡,真叫我……”又答诗道:
“发给虽落鬓仍在。每逢关塞誓神明!有生之日,决不辜负小姐情意。”此时
那大武夫人早已牢骚满腹:“还在磨蹭什么呀?天快黑了呢!”侍从心乱如麻,只
得慌慌上车,频频回首,不忍离去。侍从与小姐多年患难与共,寸步不离,如今骤
然离去,小姐怎能不倍觉“形影相吊”呢’!而几个年迈体衰的老侍女更是埋怨不
止:“是啊,早该走了。如此年轻,埋没于此岂不可惜?即使我们这些无用之人也
呆不下去呢!”便各自准备投亲寻友,另觅他处。末摘花只得忍气吞声。
转瞬到了雨雪纷飞的十一月,蒿草丛生,遮住阳光,因此积雪不消,仿佛越国
的白山。进进出出的仆役亦早已走散,末摘花独自凭栏凝望雪景,枯坐冥想。想侍
从在时,彼此还能谈东论西,嬉戏追逐聊以解闷。如今已是人去青断。一到晚上,
她惟有钻进灰尘堆积的寝台里,对夜垂泪,孤枕难眠。
再说二条院内的紫姬此时倍受源氏疼爱。大概是他历尽苦难,方知人间温情之
故吧,常去那里忙个不停。昔日情人,也再未去探访,虽然他有时想起了未摘花,
但也只是推想此人大约安然无恙,并不前去探寻。流年似水,转瞬又去了一年。
第二年四月,源氏公子忽地想起了花散里,便告知紫姬要前去探访。不料连日
雨天,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渐露,云破月来。源氏公子睹景思人,追忆往事,不由感
慨万端。忽来到一座荒芜凄凉的宅邸,庭树枝繁叶茂,草木森森,藤花垂挂,随风
飘荡,幽香四溢,顿生情趣无限。公子禁不住从车窗中探头一望,见残垣断壁上杨
柳垂挂,凄荒无比。他觉得这些景致似曾相识,细细思量,才知到了未搞花的宅邸。
源氏公子深觉可怜,使命停车,问随从惟光道:“这富础可是已故常陆亲王的么?”
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说道:“他的女儿,想必依旧孤单寂寞地住在里面吧!
以前我想特来探访,又深觉费事。今日乘便拜访旧人,烦你进去替我通报吧。可是
弄明白,方能说出我的名字来!倘使寻错了人家,便显得太冒失了。”
且说末摘花,只因近日阴雨绵绵,心境愈发不佳,整日无精打采地枯坐着。今
天小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已故父亲常陆亲王回到毛邪,醒后更觉悲伤。便命老侍
女将屋檐漏湿之地擦拭干净,同时整理洒扫各处。她也暂时忘却了平日忧思,像常
人一样悠然独慈檐前观景吟诗:
“亡人时入梦,红泪浸罗衣。漏滴荒檐下,青衫湿不去。”恰值此时,惟光走
了进来,在庭院东寻西找,不见人踪。他正暗忖:“往日似觉无人,今日也果真如
此。”便欲转身回去,忽见朦胧月色映照下,房屋窗子皆开着,窗帘晃荡,恍惚有
人,心中恐惧顿生。但他仍壮着胆子过去,扬声叫问。里面终于传来一阵衰老的咳
嗽声,问道:“里面是哪一位?”惟光通报了自己的名姓,告道:“有位名叫侍从
的姐姐可在这里?我想拜见一下呢。”里面答道:“她已去了别处。但她的亲戚还
在这里呢。”声音遥遥传来,衰老无力,惟尤甚觉熟识。
荒凉宅邸一向不曾有人来,此时忽来一个肃静无声的男子,里间人疑心是鬼,
一时不敢开口。但见这男人走过来,开口说道:“我是特来探听你家小姐状况的。
若小姐初衷未改,便相烦转告,说我家公子特来拜访,并非狐怪作祟,勿须害怕。”
众侍立见他如此说,不免窃笑。那老侍女回道:“我家小姐倘若变心,恐早已迁居
别处,而不会住此荒郊野地了。望你禀告公子,我家小姐生涯真是可怜呢!”便不
经发问,将种种困苦情状仅告推光。惟光报觉厌烦,说道:“好了好了。我会将此
情况实告公子的。”说罢,便转身去向公子回话。
源氏公子见惟光许久才出来,责怪道:“你为何耽误如此长久?这里荒草丛生,
荒凉萧条,小姐可还住此?”惟光辗转告知细节。说道:“回话的大约是侍从的叔
母少将呢!”接着便—一告知末摘花的近况。源氏公子听了心中难忍,暗忖:“真
可怜啊!倘我早来寻访。她便不会落得如此悲惨境况吧?”他甚怨自己无情,说道:
“这如何是好?我微服私访,本是不易。今晚若非路过,顺便打听,恐还不知其究
竟如何呢!小姐如此坚贞不移,难能可贵啊!”然而就如此进去,又觉唐突,总得
先做一首诗叫人送去才像样子。源氏心中想道:“倘若她同以前相见时一样默然不
答,那便如何是好?”思虑再三决定不先送诗,还是直接进去。
惟光忙拦阻道:“此处满地荒草,露水甚多,杂物挡道,不便插足。还须人清
除,方好进去。”公子自言自语地吟道:
“不辞涉足蓬蒿路,来访坚贞不拔人。”吟罢,不顾惟光劝阻,跨下车来便向
里走。慌得惟光只好走在前面,以马鞭挥去草上露水来开道引路。但见树木露水下
滴,有如阵雨降落。随从只得撑起伞来为公子遮挡。惟光戏说道:“真象‘东歌’
所说‘敬告贵人请加笠,树下水点比雨密’呢!”源氏公子的衣裙全被露水打湿。
走进里面一看,但见中门塌损,不成形状,衰草连天,一片凄荒。此时源氏公子亦
是狼狈不堪,幸无外人撞见,否则,又有诽闻可传了。
再说未搞花痴心等候源氏公子前来探访,如今果然如愿,心中欣喜不已。然而
又觉自己衣着寒怆,不便见人。日前大丈夫人虽送她衣服,因她厌恶姨母,放着也
不看,便让侍女们拿去收藏在一只装黛香的衣柜里。如今,本摘花心中虽恶,但也
无法再执拗,只得拿来穿了。好在衣服还香气四溢!然后将那烟熏煤染、破旧不堪
的帷屏移过来,自己坐在帷屏后面,单等公子前来。
源氏公子走进室内,凄康地对她说道:“一别多年,我心始终未变,常对你朝
思暮念。不料你却不理睬于我,心中不胜怨恨,只为试探你心,方才今日来访。庭
前杉树依然,惹人思旧,哪能过门而不入呢?”说罢他探身向前略微拉开帷屏,向
内张望,但见末摘花仍如从前那样斯文而坐,并不即刻回答,心中甚是不快。本摘
花见公子如此放肆,又心念公子不惮霜露,亲来荒哪探访,觉得此情甚可感念,便
振作起来,回答了几句。源氏公子道:“你在此荒僻之地辛苦度日,坚贞不拔之心
我甚是感动。我初衷未变,故不问你心变易与否,便贸然前来相扰,你可有想法?
我疏远世人已久,未曾及时来访,此罪万望见谅。”二人互为应答,不觉时久。因
邸内一切简陋,实不堪留,源氏公子只得起身告辞。
来到庭院,源氏公子见院中松树,比昔年更加高大繁茂,不免痛感逝者如斯,
慨叹此身沉浮,恍若一梦。便口占诗句,对未摘花吟道:
“密密藤花留人住,青青松针待我来。”吟罢又道:“自遭厄运后,岁月匆匆,
经年累月,不想京中变迁甚多,令人感慨。今后如得时机,当向你详述几年来生活
辗转之情状。你也将此间辛酸岁月,俱以告我。我妄作此求,未有不妥吧!”末摘
花便答诗道:
“盼待始终无音信,只为看花乘道来?”源氏公子细观她吟诗的态度神情,咀
嚼诗中意味,闻到随风飘来的衣香,深觉此人比从前深沉老练得多了。
凉月渐渐西沉,月光从那早已塌损的西边门外的过廊里斜射入没有屋檐的房里,
把室内照得灿若白昼。源氏公子见其中布置陈设,与昔年丝毫未变。便想起古代故
事中,那些曾用帷屏上的垂布为衣的贫女,末摘花恐也曾如这贫女一样过了多年痛
苦生活吧!源氏公子心讨:“此女谦让有度,毕竟品质高尚。虽与她喜讯隔绝数年,
实乃多年来忧患频繁心绪烦乱所致,但我对她仍一往情深呢。”思虑至此,猜她心
中定然怨恨自己,便更怜悯她。后来源氏公子又去访了花散里,方才打道回府,尽
兴而归。
很快就到了贺茂祭及斋院梭梭的时节,朝内上下诸人借此机会纷纷向源氏馈赠
种种礼品。公子便将礼品分送心目中人。对未摘花更是体贴入微,特意叮嘱几个心
腹,派人前去铲除庭中野草。同时,又筑起一道板墙,将宅邸围起来。源氏公子深
恐世人闲话,不便亲去探访,只差人送信前去细致问候。信中说道:“我正在二条
院附近修筑宅邸,以供将来你来此居住。现在正准备挑选几个俊秀女童,供你使唤
呢!”末摘花末料到源氏公子竟连寻找传文之事也关心备至,心中更是欣喜感恩。
众侍女也都感动得向二条院方向合掌礼拜,祈求公子平安。
源氏公子如此关心未摘花,大出众人意料。众人原以为源氏对于寻常女子只不
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只有姿色、声名颇为出众之人方才去执意追求。常陆宫邸中上
下诸人中,曾有不少人认为小姐永无出头之日,看她不起,才各自散去。如今见她
又得源氏宠爱,便又争先恐后地回来了。未摘花本是个谦虚恭谨的好主人,知侍女
昔日离去实乃无奈,如今回来,不好拒绝,只得收留下来。而此时源氏公子权势比
先前更为渲赫,待人接物也愈亲切了。末摘花家,在公子的亲自操心下,那宫邸便
又光彩重视,人声嘈杂了。昔日庭中蔓草丛生,如今亦早已对除干净,树木修剪齐
整,池中水清如镜,一派欣欣之气。众随从也各施能力,尽展手段,尽心尽力伺候
末摘花。
倏忽间,两年已过。未搞花已由常陆旧邸迁居到二条东院。源氏公子虽极少与
她专门聚谈,但彼此近在咫尺,故常乘出入之便,前去探望。而昔日蔑视于她的姨
母大武夫人返京,闻知此事后,甚为惊恐。侍从却暗暗庆幸小姐重又得宠,对自己
当初不能耐心苦等而悔恨不已。真是时来运转,祸福无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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