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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晓得源氏公子是否看清了我的容貌,但他仍是差人送了信来。收到信时,已是次日傍晚。但见信上道:“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我轻轻放下信笺,猜想源氏公子今夜恐怕不会来了。生平第一次,因某人不会出现而恍然若失。
侍女们怂恿我回信,可我连日常的客道信也不曾写过,更何况此种信呢?乳母的女儿便又代我作了诗。我硬着头皮,在存放过久已然褪色的紫色信笺上书写:“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怜。”生硬笨拙的字迹,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欠缺品格,索然无味。但回信终究是送了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深秋将至,源氏公子却始终未曾如约前来。一日大辅命妇前来留宿,说公子因朱雀院行幸之事而忙碌,无暇分身探访。我虽垂首表示了解,却仍是日复一日的品味着等待落空的苦。
其实,我并不了解自己究竟期望什么,渴求什么。除了一个还算高贵的身份,我一无所有。在源氏公子那一身夺目的光华之下,并无我容身的地方……但我仍盼他出现在我面前,哪怕是隔着帷屏。只因他并未在见过我的容颜后流露出厌恶和鄙夷吗?还是信笺中不曾间断的体贴问候?也许,我真的是太寂寞了,寂寞得不顾自惭形秽而妄想牢牢捉住一点点施舍来的温情?就算真的如此,我也已然陷入无可自拔的境地。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霜月末,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因我常在中庭呆坐出神的关系,不小心染了风寒。听大辅命妇说,行幸的准备工作已然完成,源氏公子可能会来王府留宿。本以为她说说而已,没想到公子次日真的来了。侍女们慌忙挑亮灯火,喊着“来了,来了”,开门迎进源氏公子。公子想必从大辅命妇那儿听闻我身体微恙,寥寥问讯了几句,接着便打发侍女下去了。
屋外的雪一直下个不停,厅上的灯火被风吹灭,一片墨黑。我躲在内室,借着微弱的灯光望着镜中那个有着丑陋红鼻的模糊人影,禁不住缩向墙角,落下泪来。
一夜未曾合眼,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隐隐听到客室格子门打开的声音。只听源氏公子朗声说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不要老是冷冰冰闷声不语的!”
我将内室的纸隔扇拉开一条细缝,不免想起那日源氏公子在格子窗后窥伺我的情形。天色仍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显得愈发俊秀逸人。几个年老侍女劝我道:“快快出去吧,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我无法拒绝,便深深的垂着头,膝行而出,暗自奢望额前的发可以掩去我丑陋的红鼻子。
源氏公子依旧向外眺望,但我知道他在偷偷打量我,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头不禁垂得更低了。公子又说了些风趣的事,像是要引我开口似的。我却怕说错话,只是用衣袖掩住嘴,发出“嗤嗤”的笑声。记得乳母曾说我笑得可爱,我推想笑是不会有错的。怎料公子突然道:“我看你孤苦伶仃,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是一位的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
听他如此说,我更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持续着僵硬的微笑,仿佛多年前就被笨拙的刻于丑颜之上。公子轻叹一声,兴味索然的走了出去。心中升起请他多留一刻的冲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一日比一日咳得厉害。我已无法坐在正殿欣赏庭中景致,只得终日卧于榻上,让侍女们陪我说话解闷。
多嘴的侍女告诉我,源氏公子有很多情人,而且都是很美的人。那么,他亲近我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我不是傻子,我深知自己无法讨他喜欢。虽然他偶尔在王府留宿,但从不逾距。是的,我根本算不得他的情人,我缺乏一个情人应有的一切……但我依然感激他的不忍,他的怜悯,他大方的接济和馈赠。我的乳母、侍女、甚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感恩戴德,我又怎能例外?
将近年终之时,我拜托大辅命妇将一封信和一只衣箱转交给源氏公子。衣箱内的常礼服是为公子元旦那日准备的,特地选了当下时髦的红色,以表常陆亲王府上下的感激之情。
大辅命妇离去的那晚,我终夜高热不退,但神志无比清明。我感觉自己立于内室一角,看着侍女们奔走忙碌,为榻上的那似是毫无知觉的人换下一条又一条冰水浸过的棉帕……我朝前迈出一步,但无人留意到我的存在。我突然觉得轻盈无比,多年来沉沉压于胸口的硬块在那一瞬间消失不见。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到源氏公子身边,因为我终于有了仰视他的机会,也许是今生唯一的一次。
神明指引我来到宫中。远远的,我看到了值宿的源氏公子,大辅命妇在他身旁,似乎正说着什么。我绕过桌案,立于他二人对面,知道他们看不到我,便又大胆靠近了些。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只见大辅命妇说着取出信,又提来那只我赠与公子的衣箱。“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来。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
源氏公子看过信,笑道:“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可当他看过那件红色的常礼服后,眉宇间似有不悦之意,信手在那封信笺的空白处写道:“艳艳粗红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
我不是多聪慧的人,但此刻却只觉胸口生痛。艳艳粗红……末摘花……明知他看不到我,我仍是羞惭的用衣袖掩住鼻子。末摘花啊末摘花……泪水滴落的瞬间,我发觉眼前的一切飞快离我而去。源氏公子,红色常礼服,还有那草草书于信白上的“末摘花”……一切,都离我而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听到侍女们夹着哭泣的呼唤。我无力的卧于榻上,仿佛从不曾离去,只当做了一场梦。
“已是第几日了?”我虚弱的问。
“小姐昏迷了三日,已是除夕了。”乳母的女儿扶我坐起,让人将一件淡紫色的花绫衫取来,说是源氏公子差人送来的。
我伸出颤巍的手,触摸那淡紫色的柔软衣料,喃喃道:“已是除夕了么……”
“是啊,是除夕了。”一个年老的侍女答道。
“公子可有说他何日会再来?”
“信上是没说,可大辅命妇有带话来,说等初七的白马节会一结束,公子或许会过来探望。”
“公子不晓得我这病吧?”我用和往日不同的坚定目光扫过一屋侍女,最后落在乳母的女儿身上,仿佛要捉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追问:“他不晓得,是吧?”见她摇头,我松了口气,便沉沉睡去了。
我的病仍未好转,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侍女们无不忧心忡忡,只因我每日清醒的时间似是越来越短了。对于之前一次的离魂,我未对任何人提起,之后也未曾有过相同的情形。我猜的没错,那真是今生唯一一次的机会。
初七那日,我几乎昏睡了一整天。初八一早醒来,精神到是好了许多,感觉可以下床走动了,于是叫侍女来为我梳洗更衣,这才从侍女口中得知,源氏公子昨夜已经到了。眼下在正殿欣赏雪景。我叫侍女为我换上那件公子所赠的淡紫色花绫衫,在侍女的搀扶下来到正殿。
昨夜大雪的关系,与正殿相对的走廊已经榻垮,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射入屋中,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我望着源氏公子立于中庭前的背影,向前膝行几步,半坐半卧,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堆积于席地。公子并未回身看我,只是说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听到那期盼已久的娇音。”
因多日来咳喘愈发严重的关系,我连呼吸都感觉艰难,原本还算清澈的嗓音也变得十分粗哑难听。但我仍用尽力气开口念道:“百鸟争鸣万物春……”
“好了好了,”公子笑道,“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只听他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信步走了出去。我用双手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目送他离去。我清楚的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春寒料峭的黄昏,我穿着那件淡紫色的花绫衫,叫侍女为我备下笔墨,用嶙峋颤巍的手在厚厚的陆奥纸上写下那句“艳艳粗红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侍女们问,这末摘花所指为何?我轻轻摇头,叫她们生起炭火。
“我知道那些本应丢掉的信大多被你们私藏了,现在都给我取来。”
侍女们不敢忤逆,匆忙把信笺取来,堆放在我面前。我一封封看过,在侍女们的惊叫声中将信笺抛入炭火之中。我忽然笑了。满纸相思,最后还不是在火中化为灰烬?更何况它们本就不应属于艳艳粗红的末摘花。
我疲倦的合上双眼,将那些飞窜的火星挡在视野之外,结束了我短暂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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