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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大四上学期一个周末的晚上,小剪子回家了,我一个人呆着,又提不起兴致出去玩,就很自然地从抽屉里取出我记录自己病症的小本子,开始仔细研究。
所谓研究,就是把我自己在各种场合表现出来的许多我认为可能有问题的感觉,还有我从各类书刊杂志上摘录的相关资料摆到一起,看看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内在联系。没有旁人的时候我经常做这样的研究,这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不容轻忽。
这天我又坐到桌前进行这样的脑力游戏,本子里密密麻麻记录了许多零散的字句,除了我自己,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一页一页地翻过,重点留意最新的和比较早的记录之间的对照关系。不久我注意到这样两条:
“篮子,游泳,恶心,肥鸭”以及“小剪子,肚子,做爱,童话”
十
我是在火车上认识篮子的。奇怪的是,我对那火车的印象比对当时的篮子印象要深。我记得那时我们一堆人,乱乱哄哄地挤上火车之后才发现这列旅客列车似乎用来运过煤,车厢里没有一个地方不是乌黑地脏。有同学拿出手纸想擦一下小桌,结果手纸一下就粘在桌面上了,看来除了煤之外这车还装过猪油。幸好我们带了不少报纸,就用它们来将自己和车厢里的设施隔绝开。
铺完报纸以后大多数人迫不及待地摆开了牌局,我对此没有兴趣,就拿了剩下的报纸仔细地将我座位四周每一寸裸露的火车都糊上。干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发现身边站着一个身穿一袭白衣白裙的女孩,个子小小,眉清目秀,在乌黑的车厢里很醒目地格格不入着。我就招呼她坐我的位子:
“你的白衣服很危险呀,坐这里吧,相对安全些。”
于是我们认识了,她电子系的,比我高一届。她和线团同姓,两人的本名只差一个字,我当时就有些恍惚,等后来我知道她的生日比线团的只迟一天时,就认定她是上帝派来给我的,也许上帝本来就是要把她给我的,线团倒是一时疏忽给错了的呢?我叫她篮子。
我们那时都是校学生会的,为了“内部感情建设”而去京郊的一个山区景点公款旅游。我向来重视维护集体利益,既然组织这次为期两天的旅游是要建设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就应该对得起花掉的公款。那时我已从线团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但毕竟伤了元气,篮子就是一剂大好的补药,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我在和她聊天的时候就下了决心。
我没有费太多功夫,两天后从火车站回学校的路上,我俩有意无意地脱离了大部队,在拥挤的公车里我拉着扶手,小个子的篮子拉着我。那以后我常去找她,我们按部就班地一起吃饭,看电影,去颐和园……直到一天我忽发奇想要她和我一起去游泳。
“我不会游啊。”
“正好我教你嘛,你不知道不会游泳不能毕业吗?”
“那也不用现在就急着学吧?”
“游泳是最有利于体型的运动了,这几天游泳池刚开放,人不会很多。”
“我,我不想去,算了吧。”
“你有其他安排?”
“没有。”
“那就去罢,说定了啊,我明天中午这个时候来找你。”
我骑上车就走了,她在后面喊:“我可没答应啊!”
“我没听见——”
第二天篮子就范了,我得意地用车后座载着她,一路为自己的无赖精神所取得的巨大成功沾沾自喜。
然而我在泳池边看到穿着蓝花色泳衣的篮子向我走来的时候,几乎都要哭了。她的个子矮,腿短,臀部很大,平时在衣着的遮掩下我从未想过她的身材会是这样让我无法接受。穿了泳衣的篮子把一个完全真实的她暴露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我面前,使我天旋地转。
我与天旋地转搏斗了几秒钟,终于没有掉到泳池里。我挤出一脸微笑,让她下水:
“你先适应一下水温,我去给你租泡沫板。”
在租板的地方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是否要就此开溜,然而女孩与历史都是不容亵渎的,英雄造时势,时势亦造英雄,我自己把自己推到了这历史关头,不咬牙面对也是不行的了。拿着板子向篮子走去的时候,我觉得我比董存瑞还英勇得多,他只要坚持几秒,然后轰的一声就结束了,而我还要坚持至少一个小时。
不过后来我还是说服了自己,身材惨点不算什么,篮子的面容还是清秀的,我不能要求太多,我在反复告诫自己要知足常乐之后又和篮子愉快地相处了三个月。但是就在我已经走出游泳池的阴影开始从内心爱上篮子的时候,她接受了他们系一个研究生的鲜花,告诉我她实在无法认可一个比她低一届的男朋友。我反正知足常乐,就心平气和地与她分了手。
十一
篮子的悲剧之后我学会了不要抱太多希望。这个世界与比我们希望的相比,永远是令人失望的。我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剪子,她并没有笑话我。我和她坐在8号楼下的餐厅里,你一口我一口的吃着面前的冰激凌,时不时地喂一下对方。“叔本华早就说过人生是一场悲剧,因为我们总有无止境的欲望。”她在把一勺冰激凌塞在我嘴里的时候突然说出如此深刻而无奈的一句话,使我大为震动。
“悲剧中的我们还能怎样生活呢?”
“尽量创造欢乐,至少不要自寻痛苦。”
加大剂量!这个关键词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感到心中有一股压抑已久的力量正在凝聚,很快形成了尖锐的形状,如锥处囊中,即将刺破外壳,脱颖而出。我把自己勺子里的冰激凌吃去一半,将剩下的另一半送到小剪子的嘴边。
“别人都你一口我一口,咱俩要比人家更恩爱,你半口我半口吧。”
这种新吃法的最直接好处就是节约了一个一次性勺子,减少了对环境的污染。小剪子特别喜欢我的这个创意,此后每次吃冰激凌她都坐在我身边,如果环境允许的话,就直接搂着我的脖子坐在我怀里。我一手揽她腰,一手执小勺,喂小鸟一样半勺半勺喂她。我不知她是什么感觉,反正我这样做时心情愉快,浑身舒坦。我成功了,加大剂量!
吃了没多久冰激凌,学校要放暑假了。我俩正如胶似漆中,显然不能像过去那样各自回家。我建议她随我去南方玩一趟,所有费用我负担;她则建议我留在北京陪她,我俩不知不觉又抬起杠来:
“北京都玩腻了,你反正没去过南方,和我一起回去罢。”
“北京大着呢,你都玩过了?你们那种小地方又有什么好玩。”
“你这是狭隘的地域偏见!
“你这是典型的神经过敏!”
……
我发现小剪子批评我总是一针见血,我确实有点,应该说相当神经过敏,于是我屈服了,同意暑假不回家。
但总得有个理由啊,我打电话告诉家里,我准备考GRE,暑假要去新东方上课。其实新东方的暑期班效果很次,同学们一般都在学期中上晚间的长期班,我利用家人和我之间的信息不对称,骗得了他们的同意。后来我想起这事就内疚,因为我回忆起小时候老爸给我讲传统忠孝故事,最不可饶恕的罪行之一就是“娶了老婆不要娘”,从小深受传统道德教育的我竟然还没娶老婆就把娘和老子都抛在了脑后,可见世风日下并不是杞人之忧。
打完电话,小剪子兴高采烈地吻着我,说要把我们寝室收拾得像我俩未来的家一样干净。我也忘记了刚才的些微内疚,精神百倍,为未来的家这样一个美好的概念振奋不已。我俩相互搂着回到我们宿舍,向哥儿们宣布我暑假要留在这里,同时环顾四周,想象未来的家的情形。当时我是太兴奋了,以致忘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这寝室不是我一个人的。因此我刚说完就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个哥们说他也不回家,假期要打工挣钱。我目瞪口呆,打工挣钱?我们系的同学打工就是用电脑废寝忘食地给人家画图,这就意味着整个暑假,整个美好的夏季他都将赖在我和小剪子未来的家里,摆弄我们几个哥儿们合伙买的那台宝贝!
我当时都有将他从阳台上扔出去的冲动,这个财迷心窍的家伙为了几个铜板竟然要破坏我和女友的甜蜜生活,是可忍孰不可忍?小剪子看见了我气急败坏的脸色,连忙将我拉到外面。
没办法,这是人家的正当权利,他人即地狱,我们只好忍受现实。
十二
当我和小剪子听满脸横肉加胡茬的房主说每月租金400元的时候,简直想让他干脆把我俩吃了算了。就这么个破房子!我仅171厘米的身高站在门口就会被屋檐下烂铁皮做的排水槽蹭着头顶;屋面只铺了一层石棉瓦,阳光晒着会很热,雨点打着会很响;内墙上布满深广的裂纹,我用手指轻轻一弹,一大块灰泥应声落地;室内除了一床一桌一凳,就是墙角地面上长势喜人的霉菌。
“你们是两个人。一个人住只要300。”房主露着不怀好意的笑向我解释。
“就我一个人住!再说两个人又没有多用你什么,和一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都这规矩,你爱住不住,随你。”
这是哪门子逻辑!我又一次气急败坏,被小剪子拉着离开了学校北门外的这个农村小院。
我们在村子里转了大半天,发现刚才那个家伙还真没骗我们。这里的房价奇高,完全的卖方市场。后来我们才知道,这里离学校近,同学里考G考托的、同居的、还有外来考我们学校研的,都在这一带租房住。农民们靠着不动产租赁业,好多已经开上了轿车。
我和小剪子可怜巴巴,负担不起超过300的房租,这相当于她一个月的伙食费哪!况且我们还得向被抛在脑后的老爸老妈伸手要钱,我越想越汗颜无地,走到村头一家院子的时候,我向小剪子说这是最后一家了,要是再不满意,我还是住宿舍,大不了每天——
我忽然觉得不对,我为什么不能住宿舍?为什么一放假我就要一个人住呢?我觉得我和小剪子似乎都在期待着什么,我说不下去,赶紧敲门。
我终于租到房子了,一间放下一张床和桌子之后就需要把凳子塞在桌子底下才能把门打开的小房子,300圆/月。但小剪子很满意,因为房子很新,很干净,墙面上连一个钉孔也没有,朝南朝北都有很大的窗户,整天亮堂堂的。“小?小的可爱呀,象童话。”她倒在床上,望着矮矮的天花板,我觉得她说话都有些奶声奶气了。
“可惜我不是小矮人。”
“你是我的王子。”
我俩在童话般的小床上接着吻,我不知自己究竟是正义的王子还是邪恶的巫师。
我们在学校的商场里花掉了那天下午我们租房剩下的所有钱和时间,她像个公主般地指挥着我,凉席、枕头、桌布、窗帘、脸盆、字纸篓……我拎了大包小包,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顺从地满足她所有的审美需求和物质需要。吃完晚饭她迫不及待地催着我大包小包来到属于我们的童话,天色未晚,我打开屋门,夕阳的最后一抹暖色还留在刚刷白的墙上,映得小剪子的脸红红的,我的脸也一定红红的,我俩红红的把大包小包扔在了地上,开始疯狂亲吻对方。
“咱们开始吧。”
“现在吗?”
“就现在。”
“真的?”
“犹豫什么!?”
我睁开眼睛看着小剪子红红的脸颊,这时墙上的红光已经隐去,她是发自内在的红。
“你脸部皮肤的毛细血管扩张了,呵呵。”
“讨厌,又来!”
“你真的要开始?”
……
“什么啊!你什么龌龊念头啊!我是说开始收拾屋子吧,天黑开了灯就没情调了。”
我羞红了脸,赶紧去院子里打水。我们爬高摸低,把桌子凳子床架门窗和日光灯管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用买来的各色布匹将它们原来的面貌覆盖起来。屋子太小,我俩一个在里面时另一个就必须在外面,或者在床上。我看着小剪子雪白粉嫩的手臂在冰凉的自来水中浸得发红,看着她用力擦洗时丰满的小胸脯躲在她T恤上的史奴比身后微微颤抖,看着她的几绺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好几次又要进入书呆子状态。
“快干快干,天要黑了。”小剪子用手上的水弹着我的脸。
我们有些气喘地把屋子里的一切和自己都收拾停当时,天空还是宝蓝色的,小剪子吁了一口气,脱了鞋跪在床沿上,把我拉进屋子。门在我身后砰的关上,小剪子拉上了两边的窗帘,房间里暗下来,宝蓝色的天空照亮了窗帘上白色的小星星之后就照不亮我们了,我俩在朦胧的光线下一高一低地搂着,我的脸贴在小剪子的肚子上,感受她轻轻的起伏。
“今天我们花了460多块钱哪。”
“……”
“你觉得我挑的窗帘好看吗?”
“……”
“这里真安静啊,真的象童话一样。”
“……”
“你现在比我矮,是小矮人了,嘻嘻。”
“……”
加大剂量!我突然难以遏制,抱着小剪子的腰将她横过来,我听见自己在喘气,小剪子搂着我的脖子,低低地叫了一声。我变得宏伟而不可阻挡,小剪子的衣衫一件一件地飘落,亲吻着凉席。她没有说话,徒劳地用手抵挡着我。她的身体战栗着,不可思议地明亮起来,刺痛我的角膜,使我排山倒海。我感到女性的伟大、身体的伟大、历史的伟大,历史中我们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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