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七日谈】【双城记（五）】安妮宝贝 团体旅行结束后，我从旺角的住处千里迢迢搬到东边的宝琳，去投奔安妮。安妮的中文名字叫做华琳，因此我觉得她所住地方的名字对她很有利，明摆着要把她当宝贝宠着么。几经周折，走出地铁站时，一向早到的安妮已经在门口等我，和往常一样衣着光鲜神采飞扬，脚蹬高跟鞋身穿蜡染吊带裙脸上化着妆，笑盈盈地望着我，那神情好像我们在华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样子你可到了！”她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拥抱了拖着大包小包的我，然后不由分说夺过我的手拖箱往家走，一路恶补着彼此分别半年来的具体状况。
宝琳地处偏僻，不过住宅区很多，人口密集，因此有地铁站，也有一个叫做新都城的大商场。穿过商场，在遮雨棚下的长廊绕几绕就到了安妮家的小区，又有一个小商场——香港商场的渗透力可真强。进入一个貌似窄小的建筑，电梯坐到22楼，我惊讶地发现：一层楼大概有上百家住户！昏暗的走廊绕来绕去，每一家都是一扇铁门，折叠的拉门上着锁，上面挂着一片小花布充作门帘，傍晚的时候家家传出炒菜声、谈笑声、争执声、小孩哭声……天热，铁门都开着，就靠这片小小的布门帘维护住一家家的隐私。不过空间窄小，实在是鸡犬相闻，有一次我们笑得太欢还被邻居找上门来过呢。这也是香港，一个从前不为我所知、却为大部分港人所熟悉的活生生的香港。一室一厅的房子里住着安妮和舍雷两个女孩子，舍雷是安妮在香港科技大学的同学，她俩睡在双层的两张小床上。我进了门，就倒在唯一一张大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黄昏的时候我醒来，空调房间的舒适和几小时的睡眠让本来疲惫的我精神百倍。推门出去，安妮已经坐在沙发上等我了。“起来了？”她笑着问我，“走吧，我们出去玩。”安妮的神情和语气都是我非常熟悉的。安妮小时候跟随家人来到新加坡，一直念到高中，大学又独自回到香港。那时候在华初，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几个中国学生混得很熟，她也在这个小圈子里，会吃会玩为人又热情，常常带着我们去疯。记得第一次去酒吧还是由安妮领着。在那个大家都还天天穿校服素面朝天的时代，安妮已经很懂得如何装扮自己了。她的化妆技巧很好，我还常常惊讶她原本不太好的皮肤为什么有时候就变得那么光彩照人，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是天真可爱。那晚她拉着我们几个女生一起跑到Zouk去，第一次感受到里面音响的震耳欲聋和气氛的阴暗暧昧，第一次喝很多的酒，第一次被陌生人搭讪，第一次在流光闪烁的舞池里跳舞……一切都是飞速旋转的，一切都是暧昧不清的，一切都是匿名和放肆的，都在发出撩人的邀请，诱人并且狂野，可以轻易沉沦。然而我们没有沉沦。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我独自跳到疯狂，跳到跌倒，跳到流眼泪。那个时候不懂事，觉得可以在自己的忧伤里面淹死。而青春就好像是一张疯狂嘉年华的入场券，过期作废，如果不把里面的游艺设施一一玩遍，伤个痛彻，笑个欢畅，就赔大了似的。
那个懵懵懂懂的时代，安妮好像就在那场嘉年华的门口抱着手臂等我。看我到了，她笑着说一声：“走吧样子我们去玩啊！”两个小女孩就拉着手飞奔入场。跟着她，往往发现我不像我自己：我们在安静有序的公车上放肆地大声说笑，乐不可支；我们在学校里结伴逃课，在高高的阁楼上俯视整座我们深爱的校园，互相吐露心事；我们去观看Esplanade旁的露天表演，在玫瑰红色的霞光里，第一个响应台上澳洲乐队的号召，在看台正中站起身一同跳舞……在我眼里，安妮身上有一股强烈的独特气质，与新加坡循规蹈矩的大环境格格不入：她热情，狂野，独立，要强，有入时的都市品味，同时又沾染了人间烟火的市井气息。我把这种气质冠以“香港”的名义，并且因此对这座城市产生了些许好感和种种幻想。安妮曾说，我与她结识虽然短，却是她朋友中频率最为接近的一个。这令我略为吃惊，本来乖乖女一般的我，在安妮面前就变得和她一样爱玩爱闹了。不过在内心深处，我似乎更喜欢和安妮在一起时显露的那个自己。她是一面旗帜，是我一个真实的影子，是偶尔对那按部就班、紧紧锁住我身心的轨道的一种叛逆和逃逸。
择胜是一个蛮成熟的新加坡男孩，是安妮的第一任、也是至今唯一一位男朋友，三年里分分合合不下十次。我想他一定深爱着安妮，否则不会一再地同她和好。可是安妮对择胜却是若即若离，常对我抱怨他的太过粘人。安妮回香港上大学之前最后一次同择胜分手的时候，我还在场。当时我们正在Suntec逛街，择胜打来电话，说要立刻见面。安妮心意已决，爽快地约好了就在一家甜品店见。我们坐在三人的圆桌边，安妮扬着脸面对着择胜，择胜却把头低低地埋着。奇怪的是，我们坐得如此靠近，他们的话我却一句也没有听清。于是那个下午就在他们秘密的谈话和我的埋头吃冰淇淋中度过了。最后，择胜抬头尽量平静地说，“你们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脸上神色沉痛。安妮果断地起身离开，我也没法留下安慰他，匆忙间只是在他肩上拍了拍。深爱一个人而得不到回应的心境，我感同身受。两年后安妮再次回新加坡探望父母的时候，在国大遇到择胜，择胜已终于有了新的女友。在我房间住的那晚，安妮突然对我说，样子，我很想给择胜打个电话……她拿出手机，调出号码，突然迟疑了，僵持一会儿，终于颓然放下手说，算了。一时间，我们都想到了一去不返的青涩岁月里发生的种种，陷入五味杂陈的回忆不能自拔。于是彼此无话。
在香港，安妮身边依然不乏追求者，她自己也喜欢上好几个男孩子，却都没有结果。那阵子，她看到父母在新加坡做生意很辛苦，为了她和弟弟每天工作到深夜，周末也不休息，就自己在香港打工赚钱养活自己，除了应付繁重的学业，还教好几份补习，并且在外面学日语，定时健身，我对她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可是后来放假她过来看我，我却发现她憔悴了好多。她对我讲起丰富的日常生活，结交的新朋友，纠葛的新恋情，无论流多少痛心的眼泪，说多少缠绵的情话，都是些无果的花，只能让那看花的人叹惋。我望着心力交瘁的安妮，心里很难过，难道在这艰难的人生路上，她就没有想过停下歇歇？没想过放弃那些得不到的恋情而接受一个爱她的人？可是安妮抬起头坚决地对我说：“样子，I’ll never settle for the second best.”记得Y学姐说过，她坚信上帝给每个人都创造了一个最适合的伴侣，只是今生遇到遇不到的问题。我想在爱情上，安妮也是这样的完美主义者吧。只是漫长的等待和尝试，需要太多的坚忍和勇气了。
应我的要求，在香港逗留的最后一天，安妮领我去了香港科技大学。我爱极了那里的海岸，因此乐得在短时间内故地重游。安妮再次领我参观学校的时候路过一个讲堂，她笑着说，“我就是站在这里给了那多嘴的男生一耳光的！”我们笑起来，我记得一年前安妮对我提起过有人说了很污蔑她的话，于是她在大庭广众下给了他一巴掌，对当初的冲动至今后悔不已。记得她当时正在气头上，在msn上对我说，“damn it! I’m still a virgin!”也许这就是我乐于接受安妮这样开放热烈的朋友的缘故：无论多么爱玩，她的心里还是自有分寸的。
“太冲动了当时，”安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还是年轻不懂事。”我笑，抬头看到海边湛蓝的天空，听着海浪日复一日地拍打堤岸的声音，突然间感到，历经了种种的沉浮和喜悲之后，一切依然是多么的清新和明媚啊。
我和安妮凑在一起，总会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在她最最熟悉的校园，也能一不小心踏上探险的征途。我俩从海边回来，走了一条稀罕的小径，最后发现走到了足球场外面悬空的外围，三、四层楼高，不足一尺宽的水泥表面，我们决定不再回头。抓着球场边的钢丝网，我们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小心而果敢地走下去，我的心里，突然间又涌出了那份不安定的调皮和勇敢。世界是那么的广大和新鲜，不去探险，我们会错过多少跌宕起伏的精彩人生！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懵懂的时代，安妮就在那场嘉年华的门口抱着手臂等我。看我到了，她笑着说一声：“走吧样子我们去玩啊！”我于是又再拥有了倔强和勇气，拉着她的手，一起向那耀眼灯火飞奔而去。
在嘈杂拥挤的香港，在海边独占一个山头的科技大学就好像拥有了一份世外桃源的超脱。山腰上，鲜红的夕阳缓缓沉没，我和安妮在风景如画的校园拥抱分别，心里却并不怎样地悲伤。我们都是喜欢四处乱窜的女孩，这些年在新加坡，香港，上海，几乎每一个假期都会和安妮见面。并不担心会在汹涌的人潮和岁月里失散，兜兜转转，也许在下一个转角，我们又会重逢。
我们也坚信，无论何时何地，彼此都会勇敢地走下去。当那些如烟花般璀璨的少年情怀在岁月里凋谢，当那些痛彻心扉的伤口在时光中愈合，沉淀出的是一份淡定和成熟。而对于那个最初最天真的梦想，我们依然愿意相信：也许在下一个转角，就会遇见完美的爱情。
[yangz (12-21 23:36, Long long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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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香港好！一国两制好！[materialist (12-22 9:21,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2楼
喜欢这样平白朴素而流畅的文字..
这个安妮，在你的笔下，似乎是个很可爱的人。[^自由鸟^ (12-24 0:55, Long long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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