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七日谈 -- 陌上花开】咫尺天涯，生生相错（上）
她原本也有花名，叫做珊瑚或者牡丹。天生一副好嗓子，脆而甜，十六岁的时候唱红了整条秦淮河。对一个青楼女子，十六岁已经太老，只因了她那一把歌声销骨噬魂，那一年选花魁的时候竟也拿了个第三。从此人们便只叫她三姑娘。
这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赫未必先找她，唯恐被人看做请不起花魁丢了脸面。平民百姓偶尔来院子转转，听得一听三姑娘的名头，心下先怯了，便也不去找她。何况她也老得很了，青楼女子多活不过二十岁，这一点她清楚得很。
鸨儿送来赵大人的名帖时，她正梳着头。好大的一把头发，乌黑发亮，用篦子篦得油光水滑，握在手里就像要溜走一般。她在学一个新发髻，才把脖颈上一溜小碎发编成细细的辫子，挽起一头的黑发在前后的菱花镜里细细地看，鸨儿便笑着进来。她心里一慌，手便松了，一头的黑发从手心里泻出来。这一头的好头发，连鸨儿也暗暗吃惊。
她忙起来倒茶，却被鸨儿按下。鸨儿从心里喜欢三姑娘，安静得像条鲤鱼，从不曾给她找任何麻烦。来的时候没哭闹着抗拒，红起来了也不像其他的姐儿一样拿着款儿。她总是一样地待人，尊敬里还仿佛带着一些畏惧，鸨儿见了她这好调教的模样便觉得舒心。鸨儿把那名帖给她看，粉红的底儿桃红的花儿，写了两句诗在上头，嵌了她的花名进去。她知道这是风月场上刚兴起来的规矩。只是那两行诗笔力削劲，配了这样烂漫的底子，实在是太不搭调。她不由得抿嘴一笑。
鸨儿便觉得她心里欢喜。接着和她说，这赵大人不错，新补了个实缺，况家里只原配一房，花楼上的姑娘哪个不想靠上他。她似是吃了一惊，又有些不解，抬眼看着鸨儿，漆亮的眼睛像要滴出水。鸨儿笑道，这次你可走了大运，赵大人爱你唱歌，不是来找你解闷儿，竟是要接你家去呢。三姑娘身上一颤，忙低下眼去。鸨儿道她害羞，便起来拉着她的手道，你看你这可不是天大的福气么，你也不要嫌婚礼不体面，过得两年生得个一儿半女，那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不比死在这里强得多。三姑娘知道鸨儿说的是天大的实话，却依然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去”。鸨儿一愣，她没想到三姑娘会不愿，这句话倒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
三姑娘以为她没听清，便抬起头来，清清楚楚地又道了一遍：“我不去”。这几个字珠圆玉润，却像个个摔碎在了地上一般，让人听得心寒。鸨儿便收起笑容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白人，今日怎么这样糊涂。你不要怕过去了受欺负，哪家小的不受大的欺负？你在那边，好歹终身有着落，就是死了也有风光。三姑娘摇摇头道，我不是怕受欺负。鸨儿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可是有了心上人？可是要等着他来赎你？三姑娘咬了嘴唇不说话。鸨儿道，姑娘可要想清楚，这样天大的好事你不要，日后若是你的心上人果真不来赎你，你悔也来不及。三姑娘仍旧低了头。鸨儿叹口气道，那我便去回了赵大人，我这就出去。这话歇了，屋子里好一阵静默。鸨儿看三姑娘仍是不做声，只得掩了门出去。
三姑娘发了一会子呆，便转了身去，继续摆弄她那一头好头发。她知道鸨儿是为自己好，这些年她没受过多少恶声气。她知道鸨儿欢喜她，她领她的情。她也知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别人求也求不来。她却不知道这好事如何能够落在她的头上。如何是现在落上。如何不早上半年。
她把厚厚的头发分了四股，一层一层地堆在脑后，用一只大珠花盘定了。适才编好的一溜小辫子便露了出来。她把它们都顺到一边，仔仔细细地把辫梢一个一个地塞进发髻里。于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发髻便现出来，上面看起来云雾一般游走，每走一步便要散下来般捉摸不定地诱人；下面却因为那一圈小辫子，显得精巧细致，竟还带出几分妩媚来。
她把头发盘好了，只坐在镜前看着自己。半晌，幽幽地叹出一口气。右手按在小腹上，轻轻地画着圈。孩子已经六个月大，难为她竟能瞒过这半年。她知道再大就难遮住了，况这样大了再打掉，只怕连她自己的性命也不保。她也不怕，她拿两条性命赌鸨儿对她的好。她知道这孩子生下来也不能长在她身边，她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生。
她吹熄了蜡烛。月亮透过窗格子照进来，屋子里忽明忽暗，房里家什的影子一圈一圈地走。她只看到妆台上一样东西闪闪发亮，走过去拈起来，不过是一根翠玉珠钗，钗头大约是如意的形状，却又不完全像，钗尾不起眼的角落里，细细弱弱地刻了三条线。那是个“三”。
她看着这翠玉珠钗，怔怔落下泪来。楼下的人声和琴声喧响，却好像霎时间都与她无关了。
这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赫未必先找她，唯恐被人看做请不起花魁丢了脸面。平民百姓偶尔来院子转转，听得一听三姑娘的名头，心下先怯了，便也不去找她。何况她也老得很了，青楼女子多活不过二十岁，这一点她清楚得很。
鸨儿送来赵大人的名帖时，她正梳着头。好大的一把头发，乌黑发亮，用篦子篦得油光水滑，握在手里就像要溜走一般。她在学一个新发髻，才把脖颈上一溜小碎发编成细细的辫子，挽起一头的黑发在前后的菱花镜里细细地看，鸨儿便笑着进来。她心里一慌，手便松了，一头的黑发从手心里泻出来。这一头的好头发，连鸨儿也暗暗吃惊。
她忙起来倒茶，却被鸨儿按下。鸨儿从心里喜欢三姑娘，安静得像条鲤鱼，从不曾给她找任何麻烦。来的时候没哭闹着抗拒，红起来了也不像其他的姐儿一样拿着款儿。她总是一样地待人，尊敬里还仿佛带着一些畏惧，鸨儿见了她这好调教的模样便觉得舒心。鸨儿把那名帖给她看，粉红的底儿桃红的花儿，写了两句诗在上头，嵌了她的花名进去。她知道这是风月场上刚兴起来的规矩。只是那两行诗笔力削劲，配了这样烂漫的底子，实在是太不搭调。她不由得抿嘴一笑。
鸨儿便觉得她心里欢喜。接着和她说，这赵大人不错，新补了个实缺，况家里只原配一房，花楼上的姑娘哪个不想靠上他。她似是吃了一惊，又有些不解，抬眼看着鸨儿，漆亮的眼睛像要滴出水。鸨儿笑道，这次你可走了大运，赵大人爱你唱歌，不是来找你解闷儿，竟是要接你家去呢。三姑娘身上一颤，忙低下眼去。鸨儿道她害羞，便起来拉着她的手道，你看你这可不是天大的福气么，你也不要嫌婚礼不体面，过得两年生得个一儿半女，那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不比死在这里强得多。三姑娘知道鸨儿说的是天大的实话，却依然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去”。鸨儿一愣，她没想到三姑娘会不愿，这句话倒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
三姑娘以为她没听清，便抬起头来，清清楚楚地又道了一遍：“我不去”。这几个字珠圆玉润，却像个个摔碎在了地上一般，让人听得心寒。鸨儿便收起笑容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白人，今日怎么这样糊涂。你不要怕过去了受欺负，哪家小的不受大的欺负？你在那边，好歹终身有着落，就是死了也有风光。三姑娘摇摇头道，我不是怕受欺负。鸨儿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可是有了心上人？可是要等着他来赎你？三姑娘咬了嘴唇不说话。鸨儿道，姑娘可要想清楚，这样天大的好事你不要，日后若是你的心上人果真不来赎你，你悔也来不及。三姑娘仍旧低了头。鸨儿叹口气道，那我便去回了赵大人，我这就出去。这话歇了，屋子里好一阵静默。鸨儿看三姑娘仍是不做声，只得掩了门出去。
三姑娘发了一会子呆，便转了身去，继续摆弄她那一头好头发。她知道鸨儿是为自己好，这些年她没受过多少恶声气。她知道鸨儿欢喜她，她领她的情。她也知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别人求也求不来。她却不知道这好事如何能够落在她的头上。如何是现在落上。如何不早上半年。
她把厚厚的头发分了四股，一层一层地堆在脑后，用一只大珠花盘定了。适才编好的一溜小辫子便露了出来。她把它们都顺到一边，仔仔细细地把辫梢一个一个地塞进发髻里。于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发髻便现出来，上面看起来云雾一般游走，每走一步便要散下来般捉摸不定地诱人；下面却因为那一圈小辫子，显得精巧细致，竟还带出几分妩媚来。
她把头发盘好了，只坐在镜前看着自己。半晌，幽幽地叹出一口气。右手按在小腹上，轻轻地画着圈。孩子已经六个月大，难为她竟能瞒过这半年。她知道再大就难遮住了，况这样大了再打掉，只怕连她自己的性命也不保。她也不怕，她拿两条性命赌鸨儿对她的好。她知道这孩子生下来也不能长在她身边，她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生。
她吹熄了蜡烛。月亮透过窗格子照进来，屋子里忽明忽暗，房里家什的影子一圈一圈地走。她只看到妆台上一样东西闪闪发亮，走过去拈起来，不过是一根翠玉珠钗，钗头大约是如意的形状，却又不完全像，钗尾不起眼的角落里，细细弱弱地刻了三条线。那是个“三”。
她看着这翠玉珠钗，怔怔落下泪来。楼下的人声和琴声喧响，却好像霎时间都与她无关了。
鸾凤和鸣，琴瑟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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