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游离少年（22-28）
四 开始与结束
二十二
把前面三章帖到网上之后，后面的章节就被我藏了起来。其实不是不发，早就写好了，本想停一停再发，谁知道这一停就是两年……两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不能前因后果地详细讲了。简单地说，我把之后写完的东西全删掉了。电脑重新格式化，存文章的一大堆磁盘一张一张掰成了碎片，打印出来的两大摞纸用打火机点着烧，整整烧了三个多钟头。
不怕说出来丢人，三个钟头我一边忍着眼泪一边烧。我烧的是什么？是前前后后两年多的心血，是六七百个日日夜夜里挤出的时间，是他妈的我的生命。
心疼归心疼，我还是愿意烧掉它。因为这些故弄玄虚的文字，会伤害到我爱的人。我现在把这个故事重新写出来，不耍花招，老老实实地写，我不想再隐藏过去，我做过的事情，只能我自己承担责任。接下来的故事也许会显得有些凌乱，我本来水平就不高，写到兴奋处脑子一热就更容易天马行空。您多包涵。
三年前我开始写《游离少年》，两年前开始往狮城论坛上贴，当时自己狂得要命，谁也不放在眼里，现在再看以前的草稿，简直是捏着鼻子看，越看背上越冒冷汗。三年过去了，现在的孙志晟还是狂得要命，还是谁也不放在眼里，但是比那时候真的是收敛多了。这不是成熟，这是上了二十岁的人都有的毛病——前怕狼后怕虎。当年有人问我这么写不怕别人告我侵犯隐私，我狂得要命地回答：让他来告。现在我就不敢这么说。原因很简单，有了牵挂的人，胆子随即变小。我要是蹲了大狱，我媳妇怎么办？
其实我烧掉自己的心血，是为了她；我现在重新写，也是为了她。我永远忘不了她对我说的一句话：我不想看《游离少年》，也不敢看，我不敢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因为我怕我承受不住。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很轻，可是每个字都结结实实砸在我心里。
我烧掉了二十万个方块字，烧掉了我的六七百个日夜，因为我怕会伤害你。但是我现在又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因为我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我要让你清清楚楚看着孙志晟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了二十年疯狂的岁月。
言归正传。
回到新加坡后生活又趋于平淡，除了王桢的一封封信不时给我一点喜悦外，日子无聊透顶。我和朋友只能想尽办法逃避这种要命的无聊。
邱国江偶然弄到一张游戏光碟，里面的游戏五年以前在游戏厅里风靡一时，但现在早已绝迹。我和张渝坤如获至宝，每天晚上玩那些老掉牙的游戏，有一个经典的《三国志》，我们俩终于练到珠联璧合一条命就能打翻吕布直捣曹操。之后简直一发不可收拾，整个寝室刮起了一股怀旧风，大家四处寻觅找来一大堆小学和幼儿园时代的古董，然后就废寝忘食地回顾。张渝坤、胡子扬和我可以用整整七个小时比赛玩《超级玛莉》，然后互相配合把小坦克、大蜜蜂之类上百关的游戏一一打穿。我们把任天堂的所有经典游戏都快玩烂了，又开始看漫画。大家从网上一套一套地下载《机器猫》、《七龙珠》、《圣斗士星矢》，后来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时，连八十年代的《变形金刚》和《铁臂阿童木》都不能幸免。这股疯狂的怀旧情绪直到我不可思议地找来《黑猫警长》的动画片，才划上一个句号。
一天晚上大家闲聊时又提到了一去不返的童年时代。我兴致勃勃地向别人描绘我所在幼儿园的一大特色——男女共用一个厕所：“真的，当年我一哥们最擅长的就是在集体上厕所时恐吓女生，他老趁人家蹲下之后走过去说：‘你服不服我？不服我就拿尿滋你！’后来让女老师发现，差点给骟了。所以说我的幼儿园时代比你们都幸福。”
“这有什么啊，”胡子扬接话茬，“我们幼儿园当年设备短缺，一张床睡俩人，我旁边那女的一睡迷糊了就往我身上蹭，还拿腿夹我腰，把我当她们家抱枕了。”
张渝坤立刻挑衅：“你当时没顺手把她操了？”
“滚吧。那时候才几岁的孩子懂什么？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胡子扬抬起头深情地感叹。
“哟哟你还来劲了，恋童癖是吧？好办，你马上报考幼儿师范……”张渝坤话音未落就被胡子扬扑倒在床上，两人扭成一团。
我们就这么整夜整夜瞎侃以此来消磨时光。除此之外，我们简直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我感觉自己就像具尸体一样活了几个月，这种情况一直到国庆之后才稍有好转，因为再过一个月，我们就又能回家了。这是我在新加坡的第一个国庆节，宿舍有许多中国学生，因此校方决定让我们自己组织一次国庆晚会。组织者之一是我的室友诸舜皓，他也身兼晚会主持。诸舜皓是个苏州帅哥，看上去非常像欧亚混血儿，但他自己一口咬定说家族里没有外裔血统。不管怎么说，在相貌方面，绝对是其他中国学生比不了的，这一点谁也没脾气。
晚会八点钟在宿舍礼堂正式开始，我和邱国江因为贡献电脑做投影和播放音乐，自称为技术支持人员。谁知我那台破驴似的笔记本临时出毛病，最后还是靠观众帮忙才摆弄妥当，狠狠地丢了一次人。
晚会的节目波澜不惊，只有一个讲述抗战的小品例外。扮演鬼子的是索宇翔，他摇摇晃晃一出场，台下就乐成一片了，一哥们大声喊：“本色演员，本色演员。”小品中索宇翔需要冲着小八路笑，他本来眼睛就不大，这一笑眼睛直接被挤成了一条线，再加上他的笑本身就极富特色，地下观众顿时捧腹，其室友熊枫等人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加嗷嗷起哄。从此索宇翔落下了一个“日本鬼子”的典故。
晚会最后一个节目是齐唱国歌，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大家都站了起来，歌声无比嘹亮。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唱着，与在国内时的懒洋洋的声音截然不同——在外人面前，没人愿意给自己的国家丢脸。
唱完国歌后有人抬出了一个特大的蛋糕，蛋糕是我们的监护人定做的，外形是一面五星红旗，于是大家把红旗切成无数小块分发。我随便拿了一块边吃边对胡子扬说：“我怎么觉得有点怪？咱们现在有点像是那个……”
“列强瓜分中国。”他大口咬着手里的星星，头也不抬地赞同了我的想法。
二十三
接下来的一段叙述也许在你看来会极其无味如同白开水，因为过了两年，我已经想不起很多事情，只好走一遍流水账，反正这些不是重点。
2000年的六月到十一月，我是在不折不扣地混日子，只盼望着寒假回国。时间在无尽的空虚中飞快流逝，思维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我记不太清那段时间里自己都干过些什么，记忆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断，有时候会成堆成堆地涌出来，想要刻意回忆的话它们又躲得无影无踪。
——我和张渝坤、邱国江守着各自的电脑比赛玩扫雷，一玩就是整整一天，三个人像傻子一样沉溺于这个Windows的小游戏，互相比较通关用的时间。最后实在玩腻了，就用鼠标随便乱点，看看谁能连续点击而且碰不着雷，这种竞赛直到我把鼠标用坏了才告一段落。然后我们又开始比赛Windows新增加的弹珠台游戏，我对这个游戏不感兴趣，很快败下阵来。邱国江和张渝坤却乐在其中，纪录不断被刷新。终于有一次邱国江奇迹般拿到一亿分的天文数字，张渝坤才俯首称臣。后来我们又把空当接龙、纸牌等等微软自带的小游戏一个个玩到烂熟。
——我们开始玩《星际争霸》，从网上下载了无数战术评论和操作心得，一页页打印出来然后仔细阅读分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在进行学术研究。每天放了学我们就联网对打，常常是从下午一口气到凌晨。由于三个人水平相差不大，所以玩起来战况非常激烈。但更激烈的是嘴上功夫，张渝坤水平高于我和邱国江，但斗起嘴来略居下风，因此在旁人看来，倒是我和邱国江更厉害些。那段时间在学校的话题也是星际争霸。比较出名的故事是徐轲和张渝坤，这两位堪称绝对的理论家，每天上课就口头过招，徐轲博士已经钻研到了造一个工兵需要多少秒的地步，然而和别人过招好像从来没赢过……
——上网，无止尽地上网。花整整一天的时间到处搜寻黄色网站，到了深夜就一头钻进电脑室下载大量黄色电影，然后一群人围着看，选出大家认为比较精彩的片断。几个月之后我手里已经有了十几张刻得满满的光盘，“全都是过目难忘的精品”。
——我找到了几个中学生网站，然后就一头扎了进去。每天在BBS上发大量帖子，或者和别人对骂，或者和朋友胡侃。那段时间里简直是文思泉涌，随随便便说几句话就称得上经典，简直是我个人的语言艺术的一个巅峰时期。最早去的网站叫做狐朋狗友Foxanddog——上海中学生网站的龙头老大。我在那儿认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家伙，从此就割舍不断，狼狈为奸地在BBS里大放厥词。我们勾肩搭背从狐朋狗友到Wowmy，到Aswecan，成为一个独特的团伙。我们在网上的昵称五花八门，BOOM，刁民·傲不知，才倾九洲……
——还有一段稍纵即逝的插曲。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同样在新加坡上学的女孩，虽然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不过她身边的人全都叫她月亮。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网友，非常喜欢幻想，头脑里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念头。叫我感到奇怪的是她喜欢看死人照片，尤其是那种尸体残缺不全的。不过我觉得这个小小的嗜好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好姑娘，甚至是一个好情人。我们一起逛街、吃饭，每次我付帐的时候，她都要争执一番，要是我趁她不注意悄悄把钱付清，她就会轻轻地掐我的胳膊，或者瞪我一眼，那种娇嗔的神态令人心动。当然，这段不明不白的插曲在我第二次回国后就结束了，但我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当时非常愚蠢。朋友也批评我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总之，和月亮在一起的时间里我声名狼藉，尽管事情的真相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从那以后我得到一个教训，和女人一定要保持距离，否则就会惹祸上身。然而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却不断重蹈覆辙，从此证明了我是一个永远不会吸取教训的人。
——记忆模糊，我就像根本没经历那段日子一样。思维所及只有王桢和她的字迹隽秀的信，我只想着回国只想着回家只想着见到这个蹦蹦跳跳的丫头。到了放假前几天，所有人的情绪高涨，我和张渝坤做了一个回国的倒计时日历，用荧光笔写好贴在墙上，到了夜里就触目惊心，每天有不下十人次跑到我们房里催着撕页。
王桢，等着我，我回来了。
二十四
诸舜皓和张渝坤答应这个假期到烟台来玩，所以回到家之后我和邱国江就商量去哪儿玩，琢磨了半天，结论是天寒地冻哪儿也去不成。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诸舜皓就来了。
一天接到诸舜皓的电话，晚上七点到烟台，我和邱国江就早早跑到火车站等候，北方的12月真不是出门的好日子，我们俩在车站等了不到十分钟，感觉鼻子啊耳朵啊什么的就不是自己的了。当时国内正流行什么保暖内衣，不过还没出现“地球人都知道”这个傻逼广告，那时候的叫火龙棉，据说比棉袄还保暖。邱国江用事实证明了广告这玩意儿有多么的不可信任。
那天我在外面穿了一件大羽绒服里面牛仔加毛衣加内衣，重重包裹象头怀孕的狗熊。邱国江外面一个短外套，里面就是那种天杀的火龙棉内衣。我一开始羡慕得不行，不一会就改变了看法，因为等我们接到诸舜皓的时候，邱国江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了，我敢说当时要是广告商在他面前，他肯定能把那孙子打成一件内衣那么薄。邱国江的妈妈在华联请我们仨吃饭，结果我盲目自信把路带错，然后就在零下不知道几度的寒风中走了半个多钟头，进了华联之后三个人已经僵硬得像石头，估计拿我们来钉钉子都可以了。
诸舜皓来的第三天在我家睡，我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想把王桢带到家里来，想干什么不用细说了反正大家都明白。当天晚上妈妈要去姨妈家，所以家里没人。我就给王桢打了个电话，说好晚上放学我去接她。
是的，我又见到了王桢，这个让我神魂颠倒的小丫头，这个可爱的小女生。她一点也没变，头发总也留不长，脸上永远是浅浅的微笑，还是像过去那样，一步三跳地朝我跑来。我又清楚地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甜美的笑脸，它在向我靠近。
“等很久了？”
“没有，一根烟功夫。”
她立刻一脸不高兴：“你又抽烟！”每次我抽烟她都要大呼小叫一番，但是很少说不许抽。
我不理她，把烟点着：“今天还要走回家去？上次我差点走断了筋，咱坐车吧。”
车里很温暖，可以感觉到身体里的寒气一点点化去，车窗上蒙了一层雾气，海岸线的美丽景色变得模糊不清，我们俩就用手在玻璃上乱划。我看着她在车窗上写出我的英文名字，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想不想我？”
“一点点。”王桢把两个手指使劲靠近，留下一条缝隙，然后眯着眼睛笑。
“今天晚上我家没人，就两个同学在。”
“我可警告你，别打什么歪主意。”
“你管得着么？”
就这么斗着嘴，我们在楼前下了车。院子里一片漆黑，脚底下的方砖比我岁数都大，走上去崎岖不平，王桢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走，我轻车熟路，闭着眼睛也能摸回去。走了几步我转过去问她：“我领着你？”
黑暗中，王桢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拉住了我的袖子。走到楼下我突然转身抱住了她。
“我想你，特别特别想。要不是为了你，这次我就不回国了。”
王桢试图挣脱我，声音也有点变样：“我……我不是说过吗，我们现在还是做朋友比较好……”
“你觉得咱俩现在算是朋友吗？”我抓住她的肩膀，可是什么也看不清，除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我看着这双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爱-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
我说完了之后，很久都没有声音。漆黑的夜似乎吞噬了一切，唯一在我眼前的，就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我突然感到十分泄气，就松开了手：“要是不愿意就算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明亮的眼睛突然消失，王桢抱住了我。
我们两个就在无边的黑暗里紧紧拥抱着，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怀中的女孩，我能感觉到她的冻得冰凉的脸贴在我的同样冰凉的脸上，我能感觉到她的小手紧紧箍在我的腰间。还有什么？我分明感觉到脖颈里面也是一阵冰凉。一定是露水，因为我记忆中的王桢是不爱哭的。这露水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一条凉飕飕的线，然后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根本没出现过。
这露水从哪儿来？去了什么地方？它还会回来吗？还会在我的脖子上留下另一条痕迹吗？
还会有一个女孩在寒冬的深夜里给我带来一滴冰凉的露水吗？
二十五
第二天早上，我像上次一样送王桢去学校。经过火车站的时候王桢喊饿，我们就下车找地方吃饭。王桢指着不远处一家永和豆浆给我看，我大吃一惊，因为印象中豆浆这种食品的出现场合通常是路边的早点摊子，而眼前这家店的豪华程度简直能让早点摊上的豆浆气死。
我怀着对名牌豆浆的敬畏之情踏进永和，热浪迎面扑来，眼镜片顿时布满雾气，同时好几个服务员热情地围过来，由于视线一片模糊，朦胧中身着红色制服的服务员就如同几根特特特大号的金锣火腿肠，着实吓了我一跳。回过神之后火腿肠们热情推荐各种早点，牛肉面打卤面稀饭包子特色小菜……她介绍了半天，王桢小心翼翼地问：“有豆浆油条么？”
我看到火腿肠失望的脸色实在不忍心，赶紧说：“再来一碗牛肉面一碗小米稀饭吧。”
不愧是名牌豆浆，上来一小碗，目测不超过二两，油条倒是分量十足，每根半斤，放在盘子里跟四零火箭弹似的，我费了一通劲把火箭弹撕成小块给王桢，自己开始吃牛肉面。不知道这头可怜的牛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生这把年纪都快寿终正寝了还被人剁来卖——肉老得像牛皮腰带。王桢一边吃名牌豆浆泡火箭弹，一边看我咬牙切齿和牛肉比力气，终于忍不住，一口豆浆喷出来然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结账，26块大洋，这些钱能让十个孙志晟在油条摊子前撑死，可在这间店里只喝了两口汤。我看看还在幸灾乐祸的王桢：“笑什么笑，刚才你那一口喷出去最少两块钱知道么！”
其实，别说两块钱，能让她开心，哪怕她喷二两金子我都不心疼。
接下来几天我和邱国江陪着诸舜皓在烟台转了一遍，不过说实话也没什么好地方去了。去趟塔山游乐园却发现山上的动物比人都多……人家大老远从苏州跑来，什么好景致也没看到反而白白挨了几天冻，让我和邱国江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诸舜皓回去那天，我们俩拼命送东西。最后他带着两箱子富士苹果和一堆海产回到了风景如画的苏州，并且约好我们过几天去苏州玩。
送走诸舜皓不久就接到了张渝坤的电话。这哥们已经在北上的火车里了，不知道是他迷糊劲儿犯了还是武汉火车站没有直达车，反正火车的终点站不是烟台，而是省会济南。只好拜托我爸在济南的朋友接一下再送一下。然后我和邱国江就又跑到车站等候。
当天的最后一辆济南来的长途客车进站了，旅客鱼贯而出一个个哈手跺脚往出租车里钻。可就是看不到张渝坤的影子，我和邱国江开始犯嘀咕：“这小子是不是上错车了？”
“不能啊，我爸的朋友看着张渝坤上车的。”
正说着呢，即将关闭的车门里挤出一个灰色的身影——还能有谁？当然是这孙子。只有一种解释，他爱耍酷的毛病又犯了。我和邱国江怒气冲冲地跑过去：“妈的你脑子进水了？玩深沉也挑个时候好不好？你看我们俩都成冰棍了！”后来我才知道，我爸那位朋友陪张渝坤去吃饭的时候，竟然要了两瓶白酒，一老一少对喝，怪不得丫当时非要玩深沉，敢情是酒劲上来了。
第二天我们决定在家里吃火锅，邱国江有个同学叫李秀峰这几天也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此人初中毕业后就在烟台最大的音像广场工作，每次店里进了新片子，马上撕了封口拿回家看完再送回去。我们想人多才热闹，就一起到我原来的学校四中去找我的同学。当时正是晚自习之前学生出去吃饭的时候，我们就跟着往回走的人流混进去，我、邱国江、张渝坤安然无恙的过了门口的执勤老师，结果李秀峰被扣下了。也不能怪他，那一身打扮，是谁执勤都得给扣下。一身黑色风衣，黑手套黑皮鞋黑帽子，这套装扮本身颇有意大利风格，可惜烟台小地方人的见识也跟不上，这种打扮在我们那儿就是标准的地痞流氓。执勤的老师是我走以后才来的，不认识，我赶紧硬着头皮上前：“老师，这是我朋友，他来拿点东西。”
“你朋友？”那孙子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是谁？哪个班的？”
得，一块栽进去了。我就不停地解释我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但是一年前就出国了，无奈执勤老师就是不放，大概是为了在其他学生面前显显威风。李秀峰开始狞笑——这哥们是个外面混社会的，真要闹起来，今天晚上的火锅就吃不成了。邱国江到底和李秀峰熟悉一些，看见他脸色变了，赶紧拉着他往外走：“行了行了，咱们先回去，让孙志晟在这儿等，咱们先回去准备火锅。”那个不知死活的执勤老师还打算去拦住李秀峰，我赶紧上前堵住：“老师老师是我们不对，他们现在就回去。我真是这儿的学生，教导主任叫XXX吧？那是我毕业班的老师，班主任是XXX。”
这傻冒听我说出他顶头上司的名字，才半信半疑放我进了教学楼，我拉上几个哥们姐们就出了学校。后来听邱国江说，李秀峰在门外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对那个执勤老师说：“你今天晚上走出这个校门试试，你能走出一里地去都算你命大。”
不知道那个傻乎乎的老师最后回家没有，弄不好这笔帐又得记在我头上……
二十六
我和同学回到家的时候，邱国江他们已经把火锅摆弄利索，火苗子突突地舔着锅底。桌子下面堆了整整三箱青岛易拉罐，一箱是邱国江从家里搬来的，无意中看看日期，还有一个星期就过了保质期了，我们就先处理这一箱。女生酒量小，一人一听，剩下的大伙就一听一听地灌，邱国江只喝了一听就不喝了，然后我们就骂他没出息，他嘿嘿笑着就是不为所动。等第一箱喝完之后，我们几个都开始晕的时候，邱国江把第二箱酒打开——这孙子，留着劲打下半场呢。
三箱酒见底，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人保持清醒，酒量小的连筷子都拿不住了。四中的那群人回学校去应付点名，我们四个收拾完残局觉得时间还早，就琢磨着找点事儿干，最后李秀峰建议先去二中转转，我正好也打算去接王桢，于是四个人醉醺醺地去了二中。在门口执勤的碰巧是邱国江的老师，一句废话没说就把我们放了进去，我们四个在诺大的校园里乱窜了一个多钟头，酒上了头的李秀峰还在某个教室门口无比豪放地撒了泡尿，最后邱国江碰到一个初中的女同学，我接到了王桢，六个人回到我家开始打麻将。我和王桢一拨儿，那个忘了叫什么名字的女孩儿和邱国江一拨儿。
打了不到一个小时，情况来了。
先是张渝坤呻吟一声，然后捂着肚子往厕所跑，等他回来以后李秀峰立刻冲进厕所，李秀峰回来的时候，我和张渝坤已经是同时站起身来——肚子里面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站都站不稳了。五分钟以后，我们不得不集体到外面的公共厕所。仨人蹲在那儿直纳闷，听说过喝到脑溢血的没听说过喝到拉肚子的啊？火锅料都是新鲜的，再说以前吃火锅怎么没这副作用？突然李秀峰想起什么来，大叫：“那箱快过期的青岛啤酒！”
这一通折腾之后，三个人象被抽了筋一样，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走回家。一进门我们就冲着邱国江达发牢骚，怪不得这小子等着喝第二箱，敢情就我们仨傻蛋当了废品处理站。泻得七荤八素加上酒劲还没过，麻将根本打不了，我赶紧让位给王桢，其他三位非要硬撑，结果就是桌子上的钱几乎都堆在了王桢面前。
十二点整麻将停战，李秀峰打开电脑看古惑仔，我和王桢进了里屋。
我看着躺在身旁的这个娇小的女孩，她也看着我。在灯光下，她的嘴唇娇艳欲滴，头发在枕头上勾出许多条优美的弧线。我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王桢枕着我的胳膊，眼睛东张西望地看贴满墙壁和天花板的海报。我怀中的身体温暖柔软，女孩独特的气息似有似无，一张润滑的小脸贴在我的胸口。我已经感觉不到别的东西，时间也如同静止一般，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如果真的有天堂，那么，我的天堂就在这儿。
我心爱的女孩儿，你知道吗？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作交换，来延长这个晚上，无限期的延长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我忘记了忧伤忘记了愤怒也忘记了快乐，我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你。
王桢象一只玩累了的小猫，温驯地静静地蜷在我怀里，伸出一只手摸我的喉结，细腻的肌肤在我颈间滑动，脸上永远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一遍一遍问自己：这个女孩儿是我的？
“你刚才说什么？”王桢抬起头问。
“你是我的吗？”
“我是我自己的。”
“我能控股么？”
“将来表现好的话可以考虑。”
我看着她：“将来是什么意思？”
王桢把头贴到我的胸口上：“你看我们现在，时时刻刻要瞒着家里人，要是我们两个都考上好大学有了出息，我父母就不会反对了。”
一瞬间，我从天堂被拉回到现实中。
她的父母比初中那时候更严厉地反对我们两个在一起。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因为厌恶我本人而不允许王桢和我交往。作为一个典型的成功家庭，王桢的父母已经给她铺好了一条通向成功的金光大道，可是斜刺里杀出一个混账把他们的女儿往别的路上带，他们是无法忍受的。其实，无论何时王桢都不会忘记她的目标，她永远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不会迷路。可我呢？我的目标是什么？我该往哪儿走？我自己也不知道。
二十七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静下心来写前面那段故事。短短几个小节，我竟然折腾了三四天。其实情节本身没什么希奇，但是它会伤害到别人。我不知道有几个人可以将初恋维持一辈子，我想总会有人有超过一次的恋爱经历吧。你会把你的过去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现在的恋人么？告诉了也许是一种伤害，隐瞒下来有时候同样会变成一种伤害，伤害一个爱你的或者你爱的人，永远是一件叫人不愉快的事。
宝宝，我知道你早晚都会看到这一段，我以前给你讲过但是你说不需要知道，我还是得说不管你听不听，一直憋在心里我会受不了的，这个在新加坡和中国发生的故事，我要让它完完整整地出现，让看到它的人完完整整地看清楚我，或者说我们这一群人所经历过的事。我很久以前就对你说过，给我们这群早早就离开家的孩子写一本书，一直是我的梦想。
所以，和我一起，慢慢看完这个故事，好吗？
快乐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张渝坤在烟台住了一个礼拜，这段时间我邱国江还有李秀峰一直在一起。逛遍了烟台市每一个能玩的地方，找遍了每一个能找的朋友。有天我们四个甚至在凌晨打车横穿烟台市去找同在新加坡上学的毕琳学姐，因为她说过请我们吃早餐，于是我们边打牌边吃掉了三斤油条。更多的时候泡在KTV里，王桢也在，还有邱国江的女朋友，早已忘记叫什么名字。在KTV的时候张渝坤心血来潮要学抽烟，我们怎么劝也不听，直到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才作罢。
就像是一眨眼那么快，已经到了要回新加坡的时候了。日期一天天接近，每个在一起的夜晚，我和王桢都非常珍惜，每天早晨在二中门口分别，都依依不舍。可是，时间却好像越走越快一般，离开的日子终于到了。
下午的飞机去北京，我和哥哥早早地把行李箱收拾好，开始吃午饭。妈妈做了一桌子菜，可是我根本没什么心情吃，我不想走，我舍不得王桢。好几天前她就说要送我，其实我们俩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根本不能让我妈知道我和王桢在一起，上次回国的风波已经够大了。所以她今天无论如何不能来，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学校里。
有人敲门，我叼着半个馒头去开门——王桢站在我的面前。
嘴里的馒头掉在了地上。我呆呆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
我猛然回过神来，赶紧用身体挡住门低声说：“活腻歪了？要是让你家里知道，你吃不了得兜着走！快回去，听话，我到了北京给你打电话。”
王桢还是不说话，呆呆地看着我，眼圈慢慢地就红了：“我就是……我就是想来送你……”话音未落，一滴眼泪飞快地从脸庞滑落。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要走了，还是被我和王桢磨得有点松动了，妈妈竟然没把王桢赶走。我把她带进了我的房间，门刚关上，王桢就一下子扎进我怀里，死死地搂着我，身体轻轻地发抖，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当我抬起她的脸时，才发现这张往日总是带着甜甜微笑的小脸，此刻已经布满泪水。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又把脸贴到我胸口，声音充满了委屈：“我特别特别不想你走……特别想再见你一面……所以就过来了。可是你在门口那么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哪怕我放弃了自己，也不会放弃你的。我紧紧地抱着王桢，感觉到她的眼泪慢慢透过衣服洇湿了我的胸膛。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别哭得像我快不行了似的，我马上要坐飞机，多不吉利。”
她狠狠给了我一拳，这一拳打得结结实实，真疼啊。
“你能不能管管你的臭嘴！”
“要是我管不住呢？”
“我给你管！”我还没反应过来，两片温软的嘴唇就贴到了我的嘴上。
一股咸咸的味道流进了嘴里。我想直起身来，却被王桢紧紧抱住，她眼角处，越来越多的泪水正在不断涌出。我想张嘴说话，却被她用嘴紧紧地堵住。嘴里的咸味越来越重，重得无法承受。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桢才从我怀里离开，一边把给我买的东西放进背包，一边轻声地叮嘱我过去以后按时吃饭多睡觉注意身体。妈妈过来敲门了，我把王桢拥进怀里，她笑了笑，示意我去开门。妈妈也同样叮嘱我不少事情，许多都和王桢说的一样，让我怀疑女人一生下来记忆中就存有这些东西。一切收拾停当，哥哥拿着行李先去打车，我和王桢随后也走出了家门。我不敢再回头看妈妈，因为她看我的眼神里不只有不舍，还有对我和王桢的关系的无奈。
我走出楼梯的一刹那顿时呆住了。
正对着楼梯的雪地上写满了我和王桢的英文名字，每一对名字中间都有一个大大的心型。楼前诺大的一片雪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字和心。我回头看着王桢，她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我明白了为什么刚才她的手和脸冰凉冰凉，进屋好一阵子都没暖和过来。我心里一热，转过身一把将王桢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因为我不能让她看见我眼中无法抑制的泪水。
二十八
[疯子随笔 D]
有个伟人说，凡事有了开头，就意味着它必将有一个结束，这个结束你必须面对，不管你想不想要，因为这是你他妈自找的。
当然真正的伟人是不会随便骂娘的，所以说这番话的这个伟人就是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才十六岁，正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年龄，所以自认伟人是很平常不过的，相信所有从少年时代过来的人都或多或少有此经历。青春时代，刚刚念完了几本思想境界略高于《看图说话》的书，一个个很容易产生傲视天下的感觉，认为自己是千里马万里牛什么的。尤其是男生，讨论政治的时候总是爱说要是换了我去干就怎么怎么的，一个个似乎都是怀才不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学生也得算作知识分子，文人都有这么个毛病：但凡念过几本书的都觉得这个世界容不下自己。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20岁了，我想我不会很长寿，最多活到60岁吧。那么我现在已经走完了我生命的三分之一，而且应当是最轻松快活的三分之一。成熟能为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暂时我还没发现。我的幼儿园时代已经在黑猫警长恐龙特级可赛号中轰轰隆隆地过去了，我的小学也在西游记射雕英雄传中乒乒乓乓地流走了，我能记起的，只有四年的初中生活。四年的日子里，我和朋友们在烟台四中留下了一段又一段或者辉煌或者黯淡或者高尚或者颓废或者振作或者沮丧或者忙碌或者悠闲的回忆
也许我们什么都没给历史留下，这不重要，我们给自己留下了很多。
一个人生活在闷热的岛国，我在孤独的时候，便常常想起曾经的岁月，曾经的爱情，曾经的我。
我曾经也很狂，狂得没边，唯独在王桢面前狂不起来。一物降一物。
王桢作为我的初恋情人，活在我的整个青春时代，把我的生活涂抹上了许多颜色，如果往好了说这就是绚丽多彩的人生，如果往坏了说也可以是乱七八糟的涂鸦。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往事的时候，还往往沉溺在其中无法自拔。和王桢的每一个故事就像磁带一样整整齐齐码放在我记忆里，每一段都清晰无比，清晰得如同发生在几分钟之前，清晰得甚至让我怀疑这都是我自己的想象。我相信，这个故事将一直留在我心里，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我爱你，我的女孩。我忘不了你在我怀里的温顺，也忘不了你蹦蹦跳跳的身影，更忘不了离别之际你在我脸上留下的泪水。
往事如云烟散去，时过境迁，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损坏的底片。唯独王桢，在我的记忆中无比真实。如今我不愿意半夜在街上走，因为我会想起我和她在午夜寂静的街上散步的情景，我会想起寒冷的冬夜她紧紧靠着我的情景。我会想起她冰凉的脸颊和甜甜的微笑，还有那些铭刻在无人的街头的亲吻……
我爱的女孩你去了哪儿？你还会想起那些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街吗？会有人再把你的手放在自己大衣里面捂暖吗？会有人陪你在子夜时分静静地穿过一座城市吗？……
*** *** *** *** *** ***
当我从寒冷的北京回到新加坡时，过了好几天才重新适应这里闷热的气候。二零零一年，我是中四毕业生，即将面对O'Level的考试。
我的二零零零年，在新加坡的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二十二
把前面三章帖到网上之后，后面的章节就被我藏了起来。其实不是不发，早就写好了，本想停一停再发，谁知道这一停就是两年……两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不能前因后果地详细讲了。简单地说，我把之后写完的东西全删掉了。电脑重新格式化，存文章的一大堆磁盘一张一张掰成了碎片，打印出来的两大摞纸用打火机点着烧，整整烧了三个多钟头。
不怕说出来丢人，三个钟头我一边忍着眼泪一边烧。我烧的是什么？是前前后后两年多的心血，是六七百个日日夜夜里挤出的时间，是他妈的我的生命。
心疼归心疼，我还是愿意烧掉它。因为这些故弄玄虚的文字，会伤害到我爱的人。我现在把这个故事重新写出来，不耍花招，老老实实地写，我不想再隐藏过去，我做过的事情，只能我自己承担责任。接下来的故事也许会显得有些凌乱，我本来水平就不高，写到兴奋处脑子一热就更容易天马行空。您多包涵。
三年前我开始写《游离少年》，两年前开始往狮城论坛上贴，当时自己狂得要命，谁也不放在眼里，现在再看以前的草稿，简直是捏着鼻子看，越看背上越冒冷汗。三年过去了，现在的孙志晟还是狂得要命，还是谁也不放在眼里，但是比那时候真的是收敛多了。这不是成熟，这是上了二十岁的人都有的毛病——前怕狼后怕虎。当年有人问我这么写不怕别人告我侵犯隐私，我狂得要命地回答：让他来告。现在我就不敢这么说。原因很简单，有了牵挂的人，胆子随即变小。我要是蹲了大狱，我媳妇怎么办？
其实我烧掉自己的心血，是为了她；我现在重新写，也是为了她。我永远忘不了她对我说的一句话：我不想看《游离少年》，也不敢看，我不敢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因为我怕我承受不住。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很轻，可是每个字都结结实实砸在我心里。
我烧掉了二十万个方块字，烧掉了我的六七百个日夜，因为我怕会伤害你。但是我现在又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因为我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我要让你清清楚楚看着孙志晟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了二十年疯狂的岁月。
言归正传。
回到新加坡后生活又趋于平淡，除了王桢的一封封信不时给我一点喜悦外，日子无聊透顶。我和朋友只能想尽办法逃避这种要命的无聊。
邱国江偶然弄到一张游戏光碟，里面的游戏五年以前在游戏厅里风靡一时，但现在早已绝迹。我和张渝坤如获至宝，每天晚上玩那些老掉牙的游戏，有一个经典的《三国志》，我们俩终于练到珠联璧合一条命就能打翻吕布直捣曹操。之后简直一发不可收拾，整个寝室刮起了一股怀旧风，大家四处寻觅找来一大堆小学和幼儿园时代的古董，然后就废寝忘食地回顾。张渝坤、胡子扬和我可以用整整七个小时比赛玩《超级玛莉》，然后互相配合把小坦克、大蜜蜂之类上百关的游戏一一打穿。我们把任天堂的所有经典游戏都快玩烂了，又开始看漫画。大家从网上一套一套地下载《机器猫》、《七龙珠》、《圣斗士星矢》，后来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时，连八十年代的《变形金刚》和《铁臂阿童木》都不能幸免。这股疯狂的怀旧情绪直到我不可思议地找来《黑猫警长》的动画片，才划上一个句号。
一天晚上大家闲聊时又提到了一去不返的童年时代。我兴致勃勃地向别人描绘我所在幼儿园的一大特色——男女共用一个厕所：“真的，当年我一哥们最擅长的就是在集体上厕所时恐吓女生，他老趁人家蹲下之后走过去说：‘你服不服我？不服我就拿尿滋你！’后来让女老师发现，差点给骟了。所以说我的幼儿园时代比你们都幸福。”
“这有什么啊，”胡子扬接话茬，“我们幼儿园当年设备短缺，一张床睡俩人，我旁边那女的一睡迷糊了就往我身上蹭，还拿腿夹我腰，把我当她们家抱枕了。”
张渝坤立刻挑衅：“你当时没顺手把她操了？”
“滚吧。那时候才几岁的孩子懂什么？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胡子扬抬起头深情地感叹。
“哟哟你还来劲了，恋童癖是吧？好办，你马上报考幼儿师范……”张渝坤话音未落就被胡子扬扑倒在床上，两人扭成一团。
我们就这么整夜整夜瞎侃以此来消磨时光。除此之外，我们简直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我感觉自己就像具尸体一样活了几个月，这种情况一直到国庆之后才稍有好转，因为再过一个月，我们就又能回家了。这是我在新加坡的第一个国庆节，宿舍有许多中国学生，因此校方决定让我们自己组织一次国庆晚会。组织者之一是我的室友诸舜皓，他也身兼晚会主持。诸舜皓是个苏州帅哥，看上去非常像欧亚混血儿，但他自己一口咬定说家族里没有外裔血统。不管怎么说，在相貌方面，绝对是其他中国学生比不了的，这一点谁也没脾气。
晚会八点钟在宿舍礼堂正式开始，我和邱国江因为贡献电脑做投影和播放音乐，自称为技术支持人员。谁知我那台破驴似的笔记本临时出毛病，最后还是靠观众帮忙才摆弄妥当，狠狠地丢了一次人。
晚会的节目波澜不惊，只有一个讲述抗战的小品例外。扮演鬼子的是索宇翔，他摇摇晃晃一出场，台下就乐成一片了，一哥们大声喊：“本色演员，本色演员。”小品中索宇翔需要冲着小八路笑，他本来眼睛就不大，这一笑眼睛直接被挤成了一条线，再加上他的笑本身就极富特色，地下观众顿时捧腹，其室友熊枫等人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加嗷嗷起哄。从此索宇翔落下了一个“日本鬼子”的典故。
晚会最后一个节目是齐唱国歌，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大家都站了起来，歌声无比嘹亮。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唱着，与在国内时的懒洋洋的声音截然不同——在外人面前，没人愿意给自己的国家丢脸。
唱完国歌后有人抬出了一个特大的蛋糕，蛋糕是我们的监护人定做的，外形是一面五星红旗，于是大家把红旗切成无数小块分发。我随便拿了一块边吃边对胡子扬说：“我怎么觉得有点怪？咱们现在有点像是那个……”
“列强瓜分中国。”他大口咬着手里的星星，头也不抬地赞同了我的想法。
二十三
接下来的一段叙述也许在你看来会极其无味如同白开水，因为过了两年，我已经想不起很多事情，只好走一遍流水账，反正这些不是重点。
2000年的六月到十一月，我是在不折不扣地混日子，只盼望着寒假回国。时间在无尽的空虚中飞快流逝，思维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我记不太清那段时间里自己都干过些什么，记忆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断，有时候会成堆成堆地涌出来，想要刻意回忆的话它们又躲得无影无踪。
——我和张渝坤、邱国江守着各自的电脑比赛玩扫雷，一玩就是整整一天，三个人像傻子一样沉溺于这个Windows的小游戏，互相比较通关用的时间。最后实在玩腻了，就用鼠标随便乱点，看看谁能连续点击而且碰不着雷，这种竞赛直到我把鼠标用坏了才告一段落。然后我们又开始比赛Windows新增加的弹珠台游戏，我对这个游戏不感兴趣，很快败下阵来。邱国江和张渝坤却乐在其中，纪录不断被刷新。终于有一次邱国江奇迹般拿到一亿分的天文数字，张渝坤才俯首称臣。后来我们又把空当接龙、纸牌等等微软自带的小游戏一个个玩到烂熟。
——我们开始玩《星际争霸》，从网上下载了无数战术评论和操作心得，一页页打印出来然后仔细阅读分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在进行学术研究。每天放了学我们就联网对打，常常是从下午一口气到凌晨。由于三个人水平相差不大，所以玩起来战况非常激烈。但更激烈的是嘴上功夫，张渝坤水平高于我和邱国江，但斗起嘴来略居下风，因此在旁人看来，倒是我和邱国江更厉害些。那段时间在学校的话题也是星际争霸。比较出名的故事是徐轲和张渝坤，这两位堪称绝对的理论家，每天上课就口头过招，徐轲博士已经钻研到了造一个工兵需要多少秒的地步，然而和别人过招好像从来没赢过……
——上网，无止尽地上网。花整整一天的时间到处搜寻黄色网站，到了深夜就一头钻进电脑室下载大量黄色电影，然后一群人围着看，选出大家认为比较精彩的片断。几个月之后我手里已经有了十几张刻得满满的光盘，“全都是过目难忘的精品”。
——我找到了几个中学生网站，然后就一头扎了进去。每天在BBS上发大量帖子，或者和别人对骂，或者和朋友胡侃。那段时间里简直是文思泉涌，随随便便说几句话就称得上经典，简直是我个人的语言艺术的一个巅峰时期。最早去的网站叫做狐朋狗友Foxanddog——上海中学生网站的龙头老大。我在那儿认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家伙，从此就割舍不断，狼狈为奸地在BBS里大放厥词。我们勾肩搭背从狐朋狗友到Wowmy，到Aswecan，成为一个独特的团伙。我们在网上的昵称五花八门，BOOM，刁民·傲不知，才倾九洲……
——还有一段稍纵即逝的插曲。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同样在新加坡上学的女孩，虽然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不过她身边的人全都叫她月亮。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网友，非常喜欢幻想，头脑里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念头。叫我感到奇怪的是她喜欢看死人照片，尤其是那种尸体残缺不全的。不过我觉得这个小小的嗜好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好姑娘，甚至是一个好情人。我们一起逛街、吃饭，每次我付帐的时候，她都要争执一番，要是我趁她不注意悄悄把钱付清，她就会轻轻地掐我的胳膊，或者瞪我一眼，那种娇嗔的神态令人心动。当然，这段不明不白的插曲在我第二次回国后就结束了，但我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当时非常愚蠢。朋友也批评我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总之，和月亮在一起的时间里我声名狼藉，尽管事情的真相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从那以后我得到一个教训，和女人一定要保持距离，否则就会惹祸上身。然而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却不断重蹈覆辙，从此证明了我是一个永远不会吸取教训的人。
——记忆模糊，我就像根本没经历那段日子一样。思维所及只有王桢和她的字迹隽秀的信，我只想着回国只想着回家只想着见到这个蹦蹦跳跳的丫头。到了放假前几天，所有人的情绪高涨，我和张渝坤做了一个回国的倒计时日历，用荧光笔写好贴在墙上，到了夜里就触目惊心，每天有不下十人次跑到我们房里催着撕页。
王桢，等着我，我回来了。
二十四
诸舜皓和张渝坤答应这个假期到烟台来玩，所以回到家之后我和邱国江就商量去哪儿玩，琢磨了半天，结论是天寒地冻哪儿也去不成。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诸舜皓就来了。
一天接到诸舜皓的电话，晚上七点到烟台，我和邱国江就早早跑到火车站等候，北方的12月真不是出门的好日子，我们俩在车站等了不到十分钟，感觉鼻子啊耳朵啊什么的就不是自己的了。当时国内正流行什么保暖内衣，不过还没出现“地球人都知道”这个傻逼广告，那时候的叫火龙棉，据说比棉袄还保暖。邱国江用事实证明了广告这玩意儿有多么的不可信任。
那天我在外面穿了一件大羽绒服里面牛仔加毛衣加内衣，重重包裹象头怀孕的狗熊。邱国江外面一个短外套，里面就是那种天杀的火龙棉内衣。我一开始羡慕得不行，不一会就改变了看法，因为等我们接到诸舜皓的时候，邱国江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了，我敢说当时要是广告商在他面前，他肯定能把那孙子打成一件内衣那么薄。邱国江的妈妈在华联请我们仨吃饭，结果我盲目自信把路带错，然后就在零下不知道几度的寒风中走了半个多钟头，进了华联之后三个人已经僵硬得像石头，估计拿我们来钉钉子都可以了。
诸舜皓来的第三天在我家睡，我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想把王桢带到家里来，想干什么不用细说了反正大家都明白。当天晚上妈妈要去姨妈家，所以家里没人。我就给王桢打了个电话，说好晚上放学我去接她。
是的，我又见到了王桢，这个让我神魂颠倒的小丫头，这个可爱的小女生。她一点也没变，头发总也留不长，脸上永远是浅浅的微笑，还是像过去那样，一步三跳地朝我跑来。我又清楚地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甜美的笑脸，它在向我靠近。
“等很久了？”
“没有，一根烟功夫。”
她立刻一脸不高兴：“你又抽烟！”每次我抽烟她都要大呼小叫一番，但是很少说不许抽。
我不理她，把烟点着：“今天还要走回家去？上次我差点走断了筋，咱坐车吧。”
车里很温暖，可以感觉到身体里的寒气一点点化去，车窗上蒙了一层雾气，海岸线的美丽景色变得模糊不清，我们俩就用手在玻璃上乱划。我看着她在车窗上写出我的英文名字，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想不想我？”
“一点点。”王桢把两个手指使劲靠近，留下一条缝隙，然后眯着眼睛笑。
“今天晚上我家没人，就两个同学在。”
“我可警告你，别打什么歪主意。”
“你管得着么？”
就这么斗着嘴，我们在楼前下了车。院子里一片漆黑，脚底下的方砖比我岁数都大，走上去崎岖不平，王桢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走，我轻车熟路，闭着眼睛也能摸回去。走了几步我转过去问她：“我领着你？”
黑暗中，王桢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拉住了我的袖子。走到楼下我突然转身抱住了她。
“我想你，特别特别想。要不是为了你，这次我就不回国了。”
王桢试图挣脱我，声音也有点变样：“我……我不是说过吗，我们现在还是做朋友比较好……”
“你觉得咱俩现在算是朋友吗？”我抓住她的肩膀，可是什么也看不清，除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我看着这双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爱-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
我说完了之后，很久都没有声音。漆黑的夜似乎吞噬了一切，唯一在我眼前的，就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我突然感到十分泄气，就松开了手：“要是不愿意就算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明亮的眼睛突然消失，王桢抱住了我。
我们两个就在无边的黑暗里紧紧拥抱着，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怀中的女孩，我能感觉到她的冻得冰凉的脸贴在我的同样冰凉的脸上，我能感觉到她的小手紧紧箍在我的腰间。还有什么？我分明感觉到脖颈里面也是一阵冰凉。一定是露水，因为我记忆中的王桢是不爱哭的。这露水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一条凉飕飕的线，然后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根本没出现过。
这露水从哪儿来？去了什么地方？它还会回来吗？还会在我的脖子上留下另一条痕迹吗？
还会有一个女孩在寒冬的深夜里给我带来一滴冰凉的露水吗？
二十五
第二天早上，我像上次一样送王桢去学校。经过火车站的时候王桢喊饿，我们就下车找地方吃饭。王桢指着不远处一家永和豆浆给我看，我大吃一惊，因为印象中豆浆这种食品的出现场合通常是路边的早点摊子，而眼前这家店的豪华程度简直能让早点摊上的豆浆气死。
我怀着对名牌豆浆的敬畏之情踏进永和，热浪迎面扑来，眼镜片顿时布满雾气，同时好几个服务员热情地围过来，由于视线一片模糊，朦胧中身着红色制服的服务员就如同几根特特特大号的金锣火腿肠，着实吓了我一跳。回过神之后火腿肠们热情推荐各种早点，牛肉面打卤面稀饭包子特色小菜……她介绍了半天，王桢小心翼翼地问：“有豆浆油条么？”
我看到火腿肠失望的脸色实在不忍心，赶紧说：“再来一碗牛肉面一碗小米稀饭吧。”
不愧是名牌豆浆，上来一小碗，目测不超过二两，油条倒是分量十足，每根半斤，放在盘子里跟四零火箭弹似的，我费了一通劲把火箭弹撕成小块给王桢，自己开始吃牛肉面。不知道这头可怜的牛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生这把年纪都快寿终正寝了还被人剁来卖——肉老得像牛皮腰带。王桢一边吃名牌豆浆泡火箭弹，一边看我咬牙切齿和牛肉比力气，终于忍不住，一口豆浆喷出来然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结账，26块大洋，这些钱能让十个孙志晟在油条摊子前撑死，可在这间店里只喝了两口汤。我看看还在幸灾乐祸的王桢：“笑什么笑，刚才你那一口喷出去最少两块钱知道么！”
其实，别说两块钱，能让她开心，哪怕她喷二两金子我都不心疼。
接下来几天我和邱国江陪着诸舜皓在烟台转了一遍，不过说实话也没什么好地方去了。去趟塔山游乐园却发现山上的动物比人都多……人家大老远从苏州跑来，什么好景致也没看到反而白白挨了几天冻，让我和邱国江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诸舜皓回去那天，我们俩拼命送东西。最后他带着两箱子富士苹果和一堆海产回到了风景如画的苏州，并且约好我们过几天去苏州玩。
送走诸舜皓不久就接到了张渝坤的电话。这哥们已经在北上的火车里了，不知道是他迷糊劲儿犯了还是武汉火车站没有直达车，反正火车的终点站不是烟台，而是省会济南。只好拜托我爸在济南的朋友接一下再送一下。然后我和邱国江就又跑到车站等候。
当天的最后一辆济南来的长途客车进站了，旅客鱼贯而出一个个哈手跺脚往出租车里钻。可就是看不到张渝坤的影子，我和邱国江开始犯嘀咕：“这小子是不是上错车了？”
“不能啊，我爸的朋友看着张渝坤上车的。”
正说着呢，即将关闭的车门里挤出一个灰色的身影——还能有谁？当然是这孙子。只有一种解释，他爱耍酷的毛病又犯了。我和邱国江怒气冲冲地跑过去：“妈的你脑子进水了？玩深沉也挑个时候好不好？你看我们俩都成冰棍了！”后来我才知道，我爸那位朋友陪张渝坤去吃饭的时候，竟然要了两瓶白酒，一老一少对喝，怪不得丫当时非要玩深沉，敢情是酒劲上来了。
第二天我们决定在家里吃火锅，邱国江有个同学叫李秀峰这几天也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此人初中毕业后就在烟台最大的音像广场工作，每次店里进了新片子，马上撕了封口拿回家看完再送回去。我们想人多才热闹，就一起到我原来的学校四中去找我的同学。当时正是晚自习之前学生出去吃饭的时候，我们就跟着往回走的人流混进去，我、邱国江、张渝坤安然无恙的过了门口的执勤老师，结果李秀峰被扣下了。也不能怪他，那一身打扮，是谁执勤都得给扣下。一身黑色风衣，黑手套黑皮鞋黑帽子，这套装扮本身颇有意大利风格，可惜烟台小地方人的见识也跟不上，这种打扮在我们那儿就是标准的地痞流氓。执勤的老师是我走以后才来的，不认识，我赶紧硬着头皮上前：“老师，这是我朋友，他来拿点东西。”
“你朋友？”那孙子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是谁？哪个班的？”
得，一块栽进去了。我就不停地解释我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但是一年前就出国了，无奈执勤老师就是不放，大概是为了在其他学生面前显显威风。李秀峰开始狞笑——这哥们是个外面混社会的，真要闹起来，今天晚上的火锅就吃不成了。邱国江到底和李秀峰熟悉一些，看见他脸色变了，赶紧拉着他往外走：“行了行了，咱们先回去，让孙志晟在这儿等，咱们先回去准备火锅。”那个不知死活的执勤老师还打算去拦住李秀峰，我赶紧上前堵住：“老师老师是我们不对，他们现在就回去。我真是这儿的学生，教导主任叫XXX吧？那是我毕业班的老师，班主任是XXX。”
这傻冒听我说出他顶头上司的名字，才半信半疑放我进了教学楼，我拉上几个哥们姐们就出了学校。后来听邱国江说，李秀峰在门外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对那个执勤老师说：“你今天晚上走出这个校门试试，你能走出一里地去都算你命大。”
不知道那个傻乎乎的老师最后回家没有，弄不好这笔帐又得记在我头上……
二十六
我和同学回到家的时候，邱国江他们已经把火锅摆弄利索，火苗子突突地舔着锅底。桌子下面堆了整整三箱青岛易拉罐，一箱是邱国江从家里搬来的，无意中看看日期，还有一个星期就过了保质期了，我们就先处理这一箱。女生酒量小，一人一听，剩下的大伙就一听一听地灌，邱国江只喝了一听就不喝了，然后我们就骂他没出息，他嘿嘿笑着就是不为所动。等第一箱喝完之后，我们几个都开始晕的时候，邱国江把第二箱酒打开——这孙子，留着劲打下半场呢。
三箱酒见底，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人保持清醒，酒量小的连筷子都拿不住了。四中的那群人回学校去应付点名，我们四个收拾完残局觉得时间还早，就琢磨着找点事儿干，最后李秀峰建议先去二中转转，我正好也打算去接王桢，于是四个人醉醺醺地去了二中。在门口执勤的碰巧是邱国江的老师，一句废话没说就把我们放了进去，我们四个在诺大的校园里乱窜了一个多钟头，酒上了头的李秀峰还在某个教室门口无比豪放地撒了泡尿，最后邱国江碰到一个初中的女同学，我接到了王桢，六个人回到我家开始打麻将。我和王桢一拨儿，那个忘了叫什么名字的女孩儿和邱国江一拨儿。
打了不到一个小时，情况来了。
先是张渝坤呻吟一声，然后捂着肚子往厕所跑，等他回来以后李秀峰立刻冲进厕所，李秀峰回来的时候，我和张渝坤已经是同时站起身来——肚子里面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站都站不稳了。五分钟以后，我们不得不集体到外面的公共厕所。仨人蹲在那儿直纳闷，听说过喝到脑溢血的没听说过喝到拉肚子的啊？火锅料都是新鲜的，再说以前吃火锅怎么没这副作用？突然李秀峰想起什么来，大叫：“那箱快过期的青岛啤酒！”
这一通折腾之后，三个人象被抽了筋一样，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走回家。一进门我们就冲着邱国江达发牢骚，怪不得这小子等着喝第二箱，敢情就我们仨傻蛋当了废品处理站。泻得七荤八素加上酒劲还没过，麻将根本打不了，我赶紧让位给王桢，其他三位非要硬撑，结果就是桌子上的钱几乎都堆在了王桢面前。
十二点整麻将停战，李秀峰打开电脑看古惑仔，我和王桢进了里屋。
我看着躺在身旁的这个娇小的女孩，她也看着我。在灯光下，她的嘴唇娇艳欲滴，头发在枕头上勾出许多条优美的弧线。我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王桢枕着我的胳膊，眼睛东张西望地看贴满墙壁和天花板的海报。我怀中的身体温暖柔软，女孩独特的气息似有似无，一张润滑的小脸贴在我的胸口。我已经感觉不到别的东西，时间也如同静止一般，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如果真的有天堂，那么，我的天堂就在这儿。
我心爱的女孩儿，你知道吗？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作交换，来延长这个晚上，无限期的延长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我忘记了忧伤忘记了愤怒也忘记了快乐，我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你。
王桢象一只玩累了的小猫，温驯地静静地蜷在我怀里，伸出一只手摸我的喉结，细腻的肌肤在我颈间滑动，脸上永远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一遍一遍问自己：这个女孩儿是我的？
“你刚才说什么？”王桢抬起头问。
“你是我的吗？”
“我是我自己的。”
“我能控股么？”
“将来表现好的话可以考虑。”
我看着她：“将来是什么意思？”
王桢把头贴到我的胸口上：“你看我们现在，时时刻刻要瞒着家里人，要是我们两个都考上好大学有了出息，我父母就不会反对了。”
一瞬间，我从天堂被拉回到现实中。
她的父母比初中那时候更严厉地反对我们两个在一起。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因为厌恶我本人而不允许王桢和我交往。作为一个典型的成功家庭，王桢的父母已经给她铺好了一条通向成功的金光大道，可是斜刺里杀出一个混账把他们的女儿往别的路上带，他们是无法忍受的。其实，无论何时王桢都不会忘记她的目标，她永远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不会迷路。可我呢？我的目标是什么？我该往哪儿走？我自己也不知道。
二十七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静下心来写前面那段故事。短短几个小节，我竟然折腾了三四天。其实情节本身没什么希奇，但是它会伤害到别人。我不知道有几个人可以将初恋维持一辈子，我想总会有人有超过一次的恋爱经历吧。你会把你的过去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现在的恋人么？告诉了也许是一种伤害，隐瞒下来有时候同样会变成一种伤害，伤害一个爱你的或者你爱的人，永远是一件叫人不愉快的事。
宝宝，我知道你早晚都会看到这一段，我以前给你讲过但是你说不需要知道，我还是得说不管你听不听，一直憋在心里我会受不了的，这个在新加坡和中国发生的故事，我要让它完完整整地出现，让看到它的人完完整整地看清楚我，或者说我们这一群人所经历过的事。我很久以前就对你说过，给我们这群早早就离开家的孩子写一本书，一直是我的梦想。
所以，和我一起，慢慢看完这个故事，好吗？
快乐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张渝坤在烟台住了一个礼拜，这段时间我邱国江还有李秀峰一直在一起。逛遍了烟台市每一个能玩的地方，找遍了每一个能找的朋友。有天我们四个甚至在凌晨打车横穿烟台市去找同在新加坡上学的毕琳学姐，因为她说过请我们吃早餐，于是我们边打牌边吃掉了三斤油条。更多的时候泡在KTV里，王桢也在，还有邱国江的女朋友，早已忘记叫什么名字。在KTV的时候张渝坤心血来潮要学抽烟，我们怎么劝也不听，直到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才作罢。
就像是一眨眼那么快，已经到了要回新加坡的时候了。日期一天天接近，每个在一起的夜晚，我和王桢都非常珍惜，每天早晨在二中门口分别，都依依不舍。可是，时间却好像越走越快一般，离开的日子终于到了。
下午的飞机去北京，我和哥哥早早地把行李箱收拾好，开始吃午饭。妈妈做了一桌子菜，可是我根本没什么心情吃，我不想走，我舍不得王桢。好几天前她就说要送我，其实我们俩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根本不能让我妈知道我和王桢在一起，上次回国的风波已经够大了。所以她今天无论如何不能来，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学校里。
有人敲门，我叼着半个馒头去开门——王桢站在我的面前。
嘴里的馒头掉在了地上。我呆呆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
我猛然回过神来，赶紧用身体挡住门低声说：“活腻歪了？要是让你家里知道，你吃不了得兜着走！快回去，听话，我到了北京给你打电话。”
王桢还是不说话，呆呆地看着我，眼圈慢慢地就红了：“我就是……我就是想来送你……”话音未落，一滴眼泪飞快地从脸庞滑落。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要走了，还是被我和王桢磨得有点松动了，妈妈竟然没把王桢赶走。我把她带进了我的房间，门刚关上，王桢就一下子扎进我怀里，死死地搂着我，身体轻轻地发抖，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当我抬起她的脸时，才发现这张往日总是带着甜甜微笑的小脸，此刻已经布满泪水。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又把脸贴到我胸口，声音充满了委屈：“我特别特别不想你走……特别想再见你一面……所以就过来了。可是你在门口那么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哪怕我放弃了自己，也不会放弃你的。我紧紧地抱着王桢，感觉到她的眼泪慢慢透过衣服洇湿了我的胸膛。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别哭得像我快不行了似的，我马上要坐飞机，多不吉利。”
她狠狠给了我一拳，这一拳打得结结实实，真疼啊。
“你能不能管管你的臭嘴！”
“要是我管不住呢？”
“我给你管！”我还没反应过来，两片温软的嘴唇就贴到了我的嘴上。
一股咸咸的味道流进了嘴里。我想直起身来，却被王桢紧紧抱住，她眼角处，越来越多的泪水正在不断涌出。我想张嘴说话，却被她用嘴紧紧地堵住。嘴里的咸味越来越重，重得无法承受。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桢才从我怀里离开，一边把给我买的东西放进背包，一边轻声地叮嘱我过去以后按时吃饭多睡觉注意身体。妈妈过来敲门了，我把王桢拥进怀里，她笑了笑，示意我去开门。妈妈也同样叮嘱我不少事情，许多都和王桢说的一样，让我怀疑女人一生下来记忆中就存有这些东西。一切收拾停当，哥哥拿着行李先去打车，我和王桢随后也走出了家门。我不敢再回头看妈妈，因为她看我的眼神里不只有不舍，还有对我和王桢的关系的无奈。
我走出楼梯的一刹那顿时呆住了。
正对着楼梯的雪地上写满了我和王桢的英文名字，每一对名字中间都有一个大大的心型。楼前诺大的一片雪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字和心。我回头看着王桢，她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我明白了为什么刚才她的手和脸冰凉冰凉，进屋好一阵子都没暖和过来。我心里一热，转过身一把将王桢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因为我不能让她看见我眼中无法抑制的泪水。
二十八
[疯子随笔 D]
有个伟人说，凡事有了开头，就意味着它必将有一个结束，这个结束你必须面对，不管你想不想要，因为这是你他妈自找的。
当然真正的伟人是不会随便骂娘的，所以说这番话的这个伟人就是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才十六岁，正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年龄，所以自认伟人是很平常不过的，相信所有从少年时代过来的人都或多或少有此经历。青春时代，刚刚念完了几本思想境界略高于《看图说话》的书，一个个很容易产生傲视天下的感觉，认为自己是千里马万里牛什么的。尤其是男生，讨论政治的时候总是爱说要是换了我去干就怎么怎么的，一个个似乎都是怀才不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学生也得算作知识分子，文人都有这么个毛病：但凡念过几本书的都觉得这个世界容不下自己。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20岁了，我想我不会很长寿，最多活到60岁吧。那么我现在已经走完了我生命的三分之一，而且应当是最轻松快活的三分之一。成熟能为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暂时我还没发现。我的幼儿园时代已经在黑猫警长恐龙特级可赛号中轰轰隆隆地过去了，我的小学也在西游记射雕英雄传中乒乒乓乓地流走了，我能记起的，只有四年的初中生活。四年的日子里，我和朋友们在烟台四中留下了一段又一段或者辉煌或者黯淡或者高尚或者颓废或者振作或者沮丧或者忙碌或者悠闲的回忆
也许我们什么都没给历史留下，这不重要，我们给自己留下了很多。
一个人生活在闷热的岛国，我在孤独的时候，便常常想起曾经的岁月，曾经的爱情，曾经的我。
我曾经也很狂，狂得没边，唯独在王桢面前狂不起来。一物降一物。
王桢作为我的初恋情人，活在我的整个青春时代，把我的生活涂抹上了许多颜色，如果往好了说这就是绚丽多彩的人生，如果往坏了说也可以是乱七八糟的涂鸦。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往事的时候，还往往沉溺在其中无法自拔。和王桢的每一个故事就像磁带一样整整齐齐码放在我记忆里，每一段都清晰无比，清晰得如同发生在几分钟之前，清晰得甚至让我怀疑这都是我自己的想象。我相信，这个故事将一直留在我心里，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我爱你，我的女孩。我忘不了你在我怀里的温顺，也忘不了你蹦蹦跳跳的身影，更忘不了离别之际你在我脸上留下的泪水。
往事如云烟散去，时过境迁，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损坏的底片。唯独王桢，在我的记忆中无比真实。如今我不愿意半夜在街上走，因为我会想起我和她在午夜寂静的街上散步的情景，我会想起寒冷的冬夜她紧紧靠着我的情景。我会想起她冰凉的脸颊和甜甜的微笑，还有那些铭刻在无人的街头的亲吻……
我爱的女孩你去了哪儿？你还会想起那些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街吗？会有人再把你的手放在自己大衣里面捂暖吗？会有人陪你在子夜时分静静地穿过一座城市吗？……
*** *** *** *** *** ***
当我从寒冷的北京回到新加坡时，过了好几天才重新适应这里闷热的气候。二零零一年，我是中四毕业生，即将面对O'Level的考试。
我的二零零零年，在新加坡的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从命运的天台放眼却看不到星空
漆黑的天空压在头顶使我不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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