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音别馆】盘装胶片里的空山灵语 —解读电影艺术与武侠文化
一
我喜欢“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这首诗。据说在千年前的峨嵋山白水寺,李白曾于此倾听一位来自巴蜀的僧人弹琴,感叹琴调如高山流水一洗心中情怀,其袅袅余音融于薄暮时分寺庙的钟声。我也依稀记得《射雕》里,蓉儿持桨荡一叶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之时,“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
有时候想,我为什么喜欢电影。很难回答,就好比问,为何那时而急骤时而悠扬的琴声,会如绵绵流水,洗尽心中铅华。有时候也会想,我为什么对武侠饶有兴趣。这问题也是很难,就好比问,一位女孩,长发披肩,金环束发,亭亭立于自己面前时,为何会心中会如受重锤一击,晕晕乎不知所然。但若要问我,为何如此的沉醉于对武侠电影的绮丽憧憬,那我倒可狡撷做答:试想一位女孩,白衣金带,轻弹古琴,曲调低回婉约,婆娑缠绵,偶或响韵轻转,韵雅无方——那确是种言不可及的美丽。
二
有着上下五千年历史的泱泱古国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若追及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的渊源,那也许《水浒》勉强可算首部流传甚广的武侠小说,而由《江湖奇侠传》所改的《火烧红莲寺》则大抵是武侠电影第一次广受瞩目。将旧式武侠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的金庸出自海宁查氏大家族,他借鉴大仲马的文字与情节,其小说善用短句,读起来有“速度感”。同样,出自书香门第有着旧式文人气质的胡金铨吸收了中国传统京剧文化的精粹并将之照搬至电影的布景,音乐以及武打设计上,也取得了空前成功——电影《侠女》获戛纳电影节艺术成就奖。
胡金铨生长在北平,成名于香港。在他们那一辈,那些早期从大陆出来的文人,“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有种遗民式的泣血之情”。他独特的文人韵质与深埋内心的对故土文化的眷念使得他的电影里铺天盖地般弥漫着浓浓的中国情韵。我特别乐见其影片不着痕迹的借用京剧戏曲,脸谱,锣鼓以及传统乐器如笙箫笛筝,一显旧式文人的生活趣味。不懂武术的胡金铨凭借自己的满腹才情去分解京剧动作,利用错落有致富有诗意的构图与圆滑流利的镜头衔接,表现出一个独特,别有东方禅意的视觉空间。
胡金铨本可成为如黑泽民般的大师,他有那样的经纶,他也有那样的抱负,一如他电影里有着悲天悯人情怀的侠士。然他最终还是在票房惨败的郁郁不得意中抱憾西去,与他最向往的那片故土上唱过革命样板戏的老友们殊途同归。
三
在我所梦想的武侠电影里,“武侠”只是一面皮,身后藏着浩浩殇殇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打开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翻着梁思成的《中国古建筑》图典,仿佛看见氲氤弥漫,隐隐现出青苔斑驳的古褐城墙,墙边青条石铺成的大道上行人络绎,车水马龙;我的故乡是江南水乡,我喜欢流动着的水意,于是城墙旁边有一条河,河水那样静静的流淌过去,逝向远方,又是一条河,水河交错;河边住着人家,一家挨着一家,家家户户临河而居,熙熙攘攘;河里有船,各式各样的船,船来船往,船在水面上慢条斯理的走过的时候,听见了摇橹的蔼乃依声,船身划出两道微微的波浪;有时水面上突然溅起水花,那是岸边蹲在埠头上的女人握着捶衣棒“啪啪”的使劲打着衣裳。
就这样了,我的江南古镇。正如胡金铨喜欢在客栈里摆弄他的禅意武侠,我乐于在小桥浅渚的波光云影里寻找我的凛冽剑意。
四
用现代电影艺术去表现中国武侠文化以及东方哲学中的禅意,胡金铨与其它电影艺术家们走出了第一步。“胡金铨的电影最最可贵之处,是它以挥洒淋漓、独一无二的风格,为中国传统文化保留了一丝影像的血脉。”然而作为一种全新艺术的电影,并不能满足于形式主义的再现京剧武侠。
在数百年前,当西欧自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时,爆发了文艺复兴运动,人本主义在此时萌芽并蓬勃发展。时至今日,倡导尊重人性尊重个人价值的它依旧深深影响着西方文化,影响了发源自西方的电影艺术,也影响了李安。出生于台北的一个有浓厚中国氛围的家庭中的李安,自幼生长在书香门第,伊利诺斯大学戏剧学士,纽约大学电影硕士,如此经历,让他有机会切身浸淫和贯通东西方文化,并由一个独特,中西合璧的角度,远远凝视着东方武侠。
我承认,《卧虎藏龙》并非十全十美,作为艺术电影,亦无《喜宴》那般优秀,像对主角个性的刻划略嫌粗糙,结尾太过仓促,配音亦让人顿失古典武侠的美感;但若以此便将李安当做一个“只会让演员在竹林上跳芭蕾、在屋墙上演杂技”的导演,那实是小瞧他了。
允文允武的《卧虎藏龙》并没有延承李安情感伦理片的一贯风格。然而它第一次尝试用现代人文精神去阐释旧式武侠,电影里面最重要的不是武功高强,不是侠之大者,而是人;什么道德礼仪,什么男尊女卑,在玉蛟龙眼里都是狗屁,为什么女人一定要缠小脚不能舞枪弄剑,为什么两情相悦就不能在一起。回首中国古代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孔孟之道——说是哲学,不如称之为伦理学——讲究道德完美主义的它延续了近两千年,深深影响了中国文明和社会。李安借用现代西方的人文精神将玉蛟龙隐喻为一位不受拘束憧憬自由的女权主义者,不愿“梳洗罢,独依望江楼”的玉蛟龙于是瞒着家人与大盗情定终身,于是冲出家门浪迹江湖;李安借此极其深刻的突显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人的压抑与规范,以及这种规范的存在同人性的矛盾碰撞,并在玉蛟龙最后那纵情一跳中完成了最终的悲剧结局。
《卧虎藏龙》为在服饰与建筑上更具前朝风韵颇为用心。片中所尝试的对古代城镇的全景展示值得称道,叶锦添咨询台湾故宫博物馆而设计出的精致逼真的清朝服饰也确实让人眼前一亮。
电影里我们也看见了一些很美的段落。就像城墙与镖局内俞秀莲和玉蛟龙的那场有张有弛的追逐打斗,在亦中亦西的李安的细腻镜头之下,被打造得如此古雅,轻盈意境与质朴实感并存。我颇喜这种质朴悠远的情境,像是林海音在《城南旧事》后记里所述的骆驼队,“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映于我心头的不是童年,而是悠悠武侠梦。
五
我当然不愿女主角在自己所梦想的武侠里如玉蛟龙般投身万丈绝壑,我也不知该如何结局,正如我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始。我对美女英雄的故事不甚兴趣,我不想她抹眉画眼,我宁愿她荆衣布饰,我也不想她一定知书达理长袖善舞,或是一舞剑器动四方,但我想她有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有时会想着这样的场景。江南小镇,静静流淌着的河水。我们的男主角从天而降跌落至水中的一叶扁舟上——不要问我为什么——只听得嘻哩啪啦一阵木桨折断的声音,中间还隐约夹杂着他的咒骂与女人的惊叫,待得他顾不得心中的懊恼从碎木片中站立起来,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指于他胸前,剑锋闪烁着傍晚的阳光。
他的眼睛被晃得隐隐作痛,脑袋也是阵阵眩晕。待到眼前一切由迷蒙化于清晰,他瞥见了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那一瞬间俩人目光交错,这一刻如许的漫长,好象是一世的光阴如急急逝水般流过。
那时暖暖的阳光斜躺进河里,隐隐可见光束中流尘浮动,一位女孩俏生生立着,轻举宝剑斜斜指向他胸前,似笑非笑的凝视着他,眼眸中闪烁着夕阳余辉。
六
看到《芝加哥》将美国的百老汇文化如此淋漓尽致的以盘装胶片的形式推销给全世界,我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悲哀;我本以为《英雄》也可以这样淋漓尽致的推销武侠文化,我错了。
曾经非常期待《英雄》,因等了两年的《我的父亲母亲》并没有让我失望。尽管有人指责《我的父亲母亲》似抄袭了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库亚斯塔的风格,但是我宁可把这种风格的相似归因于东方文化精神的同支同源而不是机械的蒙太奇的重复。地道工人出身的张艺谋并没有李安的那种从小受熏陶而自生的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但他做事情极负责任,并且,天赋奇才,张艺谋对影像的艺术感染力有着极其敏锐的感觉,这一点李安不能与他相比,李安擅长编剧。因此,对《英雄》我曾憧憬万分;我错了。
《英雄》有着许多的优点缺点,如单薄的人物刻画,杰出的色彩,专业的历史考究,与眼高手低的剪辑,然而它在形式上无论如何光芒四射都掩盖不了其陈腐的“天下”思想所溢出的阵阵霉味。其实《英雄》古旧的思维倒是符合导演的想法,张艺谋幻想复制他眼里的一个完全传统的——并且是不真实的——陈杂着各种国粹的武侠世界,于是他把琴棋书画与京剧统统扔进了一个沉重压抑的大熔炉,甚至变了形的水浒与三侠五义里的忠君护君思想。黑色庄严的皇宫,绿意盎然的九寨沟,广袤无垠的戈壁沙滩,还有宫殿里高高垂下的大红绸缎,都在张艺谋利用现代影像理念所展开的对武侠的意淫中充当了强奸中国传统文化的帮凶。
七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江南水乡,什么一叶扁舟,其实我也未尝不跟张艺谋一样,用自以为是的绮丽遐思去意淫那曼妙的武侠异土呢?电影是梦,武侠也是梦,梦里来去,醒后终是一场竹篮水空。
但我不惮去做这场梦,因为那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故事,那是我们闭上眼睛都能闻见的味道,那是流在我们身体里的血液。这些文字真真正正的回答了文章一开始所问的:为什么我如此渴望欣赏优秀的武侠电影。就像Liar所说的一句话:
就好象你有没有练过毛笔字?你有没有看过古龙金庸的武侠小说甚至你曾经想象过飞檐走壁的神奇?你有没有背过唐诗,有没有体验过游览中国山水时所感觉到的秀美??如果你有,那么他们此刻就在你的血液里流淌着,并且就象河水中不断涌起的浪花,飞溅不息,在山谷间拍打出一声声的回响。
一定延绵不绝。
二零零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