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因为COVID住在ICU, 最近成了华新的热点,引起了大家的关注,让我不由想起以前见过的年轻病人。
1. J,16岁,马来西亚华人男孩,正是在花一样的年纪,白血病晚期,由妈妈姐姐还有一群阿姨姑姑带来新加坡寻医。
第一次见到J,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晚期白血病的病人,清清瘦瘦,白白净净,安安静静,由一大家子的女性亲友护着。J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没有年少轻狂,没有青春期的叛离,有时候我看到他疼痛难忍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却从不喊痛和难受,应该是怕母亲难过,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真男人。即便这辈子,他无法继续活下去,但在这小小的16岁,男子气概却不输给很多男人。如花一样的年龄,真男人的性格,不知道在学校有没有爱慕他的女生。
第二次见到J,大概是两三个月以后了,人更加瘦弱了。这次,爸爸和叔伯都来了(爸爸在马来西亚开工厂维持一家人开销,应该是小康家庭)。在病房住了几天,病情急转而下,送往ICU的途中没有抢救回来。
现在想起J,依然心头发酸,眼含热泪。
2. A,14岁,沙特阿拉伯男孩,正在淘气的年龄。因为玩摩托车,右手前臂到手指严重受损,在新加坡住院大概三次,无数次的手术。一起来的,有溺爱他的母亲,疼爱他的父亲。
阿拉伯人通常起床很晚,他是最能睡的,也是最大起床气的,对父母也会发脾气。通常不喜欢遵医嘱,但是吃药或者保持personal hygiene,比较会听我的话,时常我都会用对待一个淘气的弟弟一样的语气对他连骗带哄。虽然淘气,但是能感觉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A会毫不掩饰地叫痛,求安慰,真是个小孩子。数次地手术过后,手部功能恢复地不错,他回沙特以后,我也调了病房,不久后辞职,此后再没有见过他。衷心希望他手功能完全恢复,以后不再受疼痛之苦。
3. K,28岁,新加坡女孩,卵巢癌晚期。
照顾K的那一年,我也是28岁,同样的年龄,K却只能躺在床上,不能下床,治疗的副作用和体内激素的紊乱,让她胖到200公斤。她的母亲早年过世,住院期间由年迈的父亲照顾,家中还有两个姐姐忙于工作不常见到。
K喜欢喝可乐,加冰的,也可能是疾病让她无法食用健康的事物,也可能是她从小就喜欢喝冰可乐,不得而知。那时,我看着她床头柜上的冰可乐,从此,可乐就列入了我的食物黑名单。
K最终去了ICU,再也没有出来。
4. M,26岁,德国男人,在印尼骑摩托车与大货车相撞,整条左腿粉碎性骨折。
M的工作不错,德国的汽车公司,去印尼出差,发生的事故。他清晰地回忆,当时撞了之后,他躺在地上打电话给自己远在德国地母亲,周围有行人帮忙叫救护车。在印尼医院,每个医生都说一定要截肢,不然就会危及生命。M在医院,当着医生的面就发脾气了,很生气,拒绝截肢,他要求用飞机送他来新加坡治疗。(公司福利好,是真的好,改变了后半生的命运,医疗直升机,连续住院半年的治疗费用,后续复诊费用,公司保险全部COVER)。
我见到M的时候,他已经整个左腿打了石膏和骨钉,可以看到脸部和手部的一些擦伤痕迹。那时,我刚开始接触骨科病人,一次不小心,撞到了他的骨钉,他龇牙咧嘴地瞪着我,却没有说一个字,我被吓到了。从他的房间出来,跟同事讲了,同事很惊讶,跟我说“你不知道被碰到骨钉有多疼,锥心地疼呀,一般人都会破口大骂”。
德国男人,意志力真强。反反复复,无数次地手术,从来没有说过痛。没有手术的间隙,一直在房间做物理治疗,治疗师甚至给他留一些器材,M会自己有计划地锻炼上肢和右腿地肌肉。后期,不看左腿,你会以为他是个健身达人,手臂和右腿,全是强健有力的肌肉。
有时候,M也会看YOUTUBE,会请我们一起看他喜欢的飞翔。那是2012年,我人生第一次,看见人类,穿上特定的衣服,像鸟一样自由地翱翔在天空,划过山顶,树梢,又像天边疾驰而去。
过了几个月,M的母亲从德国过来看望他,那时我才知道他的母亲在德国也是护士,难怪他对我们工作人员都不错,尤其是我不小心弄到他的骨钉也并没有责骂我。
M出院之后,去门诊复诊的时候,也会回来病房看望我们,简单聊几句。第一次,他回来,还用着elbow crutch。第二次,再回来,带着女朋友,穿着长裤,看不出是个曾经差点截肢的病人。同事给我看他的facebook上还会上传冲浪的照片。我自己没有用facebook,辞职之后就不知道他的后续了。
M这样的人,在人生的低谷,从来没有放弃,没有自怨自艾,只有清晰的目标和持续的努力。我感觉他从来不畏惧人生的无常,即便曾经经历过生死关头,依然勇往直前追求精彩的人生。
疾病和意外,从来都不会选择年龄。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很感恩,曾经在凌晨三四点病房,内心含着提灯女神的荣誉,巡视病房。我也很感恩,每一个清晨的阳光与水汽,马路的喧嚣,市场的嘈杂,经历的喜怒哀乐愁,尝过的酸甜苦辣辛,人生的无知,迷茫与彷徨,都证明我还活着。阳光中的一粒灰尘,微风中的一朵野花,路边的一棵小草,都有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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