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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黄昏正浅。小园寂寂,篱笆上的金龟子风车静静转动。雨天,看不见太阳的颜色,只是渐渐暗下去,沉下去。
这和晴天午后的光景,实在不同。那时满眼皆绿意,棕榈叶斑驳的长影,摇曳在木板地上。有时听见“豁啷”一声水响,是池里的鱼们在闹吧。而现在,从玻璃门看出去,鱼们因为多得的那点氧气,活泼泼的四处乱跑,倒没一点响动,都被屋顶的雨声掩盖了。
旅行这事,也看天气,看运气。同一个地点,不同的时间,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情形。
虽然如此,你可见过什么地方会在某些时候出现,某些时候又消失掉吗?Labuanbajo,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
要到达Labuanbajo,从印度尼西亚以外没有直飞的航班,故此在峇厘打了前站,住了两天一夜,翌日清晨,朝机场进发。
峇厘岛的清晨,亦与其它时间截然不同。太早了,从世界各地来的客人们还在熟睡当中,故此不大有凉帽长裙们的踪迹。主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有的还奔波在路上,有的已经把车(轿车,货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停在市场,开始为客人的一整天的饮食做准备。等下,当客人们去观海,逛街,买手工艺品的时候,他们的工作还在持续。
客人很重要,客人的衣食住行直接关系到主人的衣食住行。客人是主人的工作,生活,食物。。。还好不是一切。早上,当客人们在梦乡时,主人们大约可以松一口气,还原到自己真实的人生。清凉的空气里,暑热还未准备好到来,人们(据说大多是印尼其他地方来的人,本地人工作的并不多)看起来很放松,跟彼此打着招呼,开着玩笑。
只在快离去的此刻,我才突然喜欢上了峇厘。
峇厘是这次整个旅行的起点。Labuanbajo是Flores岛的起点。印尼人长得不都一样,Java人,Flores人,Sumba人,Maumeree人,肤色脸型和轮廓都各有特点。Bali是个国际都市,故此各地人种汇集。然而一登上国内Merpati(鸽子)航空的班机,周围的脸孔就不大一样了。大抵是Flores的当地人,肤色微黑,卷曲的头发仿佛涓涓细流。此刻飞机飞过岛屿,海水在上午的阳光里也涓涓流动,像一条巨大的鱼,鳞片闪着金光。庄子说,北溟有鱼,鱼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大抵如此。
飞机一起飞,就离开了Bali。邻居是龙目岛(Lombok),那是我所有印尼之旅的起点。去年的Rinjani火山及其绝美的湖泊,记忆还很新。这时的观景不免有些紧张,怕错过这位知交故旧。天空异常晴朗,岛屿与海的交界处,是漾漾白浪和碧青的海水。
在岛屿上,有时是浓密的绿色植被,有时突然是赤裸裸的大地,呈现温厚的颜色。那一大片岩石裸露的山脉,是Mt. Rinjani了。在多年前的一次火山爆发中,她完全失去了她的植被,而今是轮廓分明,坚硬的面孔。她却有柔情,环抱着小湖和湖中的小火山,当地人称Anak(婴儿之意)。
到达拉班芭蕉(Labuanbajo)。走出兵工厂式的大门,简陋的飞机场外,就是丛林。机场外有寥寥几个摩托骑士,没有告示牌,没有道路,只有地上的沙土标出丛林和人类活动区域之间的界限。
拉班芭蕉到底有多大,多小?没有概念。说是港口小镇,但海在哪里?
正午的太阳接近白热化,我和胡子背着大背包,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彼此都觉得有些茫然。这不是我们所理解的飞机场,有一大堆人抢着提供服务,出租车,酒店什么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认命地走向摩托骑士,把命运和背包一起交给他们。谢天谢地,他们把我们带到了订好的小旅店。丛林深处,有人家。
真的很热。炙烤的空气,大地。小旅店的房间有茶色玻璃和厚厚的窗帘,才挡住了阳光的侵入。然而空气炙热干燥,即使在夜间也难以躲开。
出来到院子里,很寂静,没看到其他旅客,连刚才招待我们的人也消失了。一个小亭子,大概是活动中心,看出去是海,对面有个小岛。岛不大,我一度以为是科莫多岛本尊,(此行的目的之一也是去著名的科莫多岛,看看这种会致人于死地的龙。)这岛屿的山脊如同恐龙,皮肤粗糙,轮廓粗壮。但其实不是,仅仅是这一地区众多岛屿中的无名的一座。
亭子里有块白色看板,写着旅客登记的时间,上面一张耶稣画像,头顶有光环。因为年月久远,光环有些暗淡,连嘴唇上也疑似有小胡子的痕迹了。竹篱上卧着一只科莫多龙,幸好是木雕的。墙壁上挂着不知是哪个时区的钟,坚持认为此刻是 1点15分。明明是12点而已。
这里依山而建,山下就是海。刚才远眺时看见一些房屋,猜测市镇就在海边。朝着海的方向,我们抄小路穿过丛林。说起来,路是没有的,只有一些非常低矮的屋子。
一只肥母鸡,脚上拴着绳子在野地里逡巡。一看见我们,全身都紧张起来了,咯咯咯发出警告,把所有小绒球似的孩子们笼在她屁股底下,羽毛炸开像朵大花,脸红脖子粗,挣命似地瞪着我们。
我们仗着胆从人家的屋前屋后绕过去。这里的屋子修得暗暗的,人可以生活在阴影里。在热带,阴影是宝贵的。到处挂着衣裳,摆着简朴的饮水器具,眼看着没有路了,转过去看见木板搭成的过道,却也不十分确定。因为那木板的宽度,比脚还要窄。从开启的窗口里,一位老人家独自坐在阴影中,我们尴尬地用当地语言打声招呼,她苍老的脸上,绽放模糊的微笑。
这样磕磕绊绊下着山,我们遇见一个女孩,乱乱的黑发,微黑的皮肤,黑而亮的眼睛。向她问路时,她凝视了我们一下,忽然蝴蝶展翅般张开肩上的纱巾,轻盈地飞走了。我们两个笨重的大人跟着她,穿过一片草地(会有蛇吗),一片农田,突然就站在小镇的面前了。蝴蝶女孩停下来,有些羞涩却毫不避忌地注视我们,并不说话。我们道了谢,她呆了呆,又忽然飞走了。回望身后,是一大片无迹可寻的绿色,高处稀落的房屋静静地,也许是我们刚刚经过的那些人家。
找得到回去的路吗?难说。
站在这小镇,不难看出人们的生育率很高。到处都是孩子,各种年纪都有,脸儿脏脏的,满街跑着。看见我们,都有些惊愕,站在街角,怯生生又好奇地看着。说是小镇,只有一条尘土路,两边低矮的小房屋。往上看是山,丛林,稀稀落落的房舍,往下看是海,是山脚下。整个拉班芭蕉环山而建。山很小,小镇也就大不了。
找到一家餐馆,是padang风格 - 就是菜做好了放一天,顾客来了点现成的。这个在中国等于盒饭,在新加坡叫杂菜饭,在印尼叫padang。其实没什么好新奇的。不健康不卫生不好吃,只是方便。要说印尼,真的是把自己的饮食搞得一团糟,就连这个都还是苏拉威西(sulawesi) 那边的发明,流传到全国当成稀罕物。
餐馆的主人看见我们,也有些吃惊。在所有人都自助的情况下,亲自把食物端上了我们桌子。炸鸡,三岜青菜,不能说很好吃,还要和苍蝇搏斗,但是很饿,就吞了下去。隔壁桌一群高声谈笑的华人,大概是印尼其他地方来的。
这里的店铺喜欢涂鸦。墙上有无意义的花花绿绿,完全布满了整个墙面。也有刻意的彩画,比如快乐的米其林木乃伊,快乐的小丑和太阳脸。后来走印尼三岛的过程中,才发现这风俗,其实是遍地皆然的。
在小小的巷子里朝海走下去,水泥台阶的砖块都碎裂了,孩子们在嬉戏。我喜欢这里的颜色。一个妃蓝的墙壁,上面有些潮湿的印记,紫色的,云朵般渐渐晕开。那木板门,她的年纪还轻,淡淡柠檬的青绿,杏仁的白,还新鲜着,不知怎么就坏了,斜倚在墙上,和路上散落的红砖上。
这里真是晾衣服的好地方。人家的院子里晒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像西藏的经幡。没有风,依然明媚。我猜测哪衣裳必然晾得暖暖的,穿在身上是太阳和尘土的味道。
阳光正午,海灰灰的,很温暖。海旅行了很远,到这里就结束了。这是干燥,温暖的世界尽头。需要找人打听,会带我们去科莫多岛的渔人,然而整个海岸却看不到一个影子。小镇沉默,只有阳光与我们曝晒得快要裂开的身影,互相依附,却不肯包容彼此。
一片深褐色的浮棚,站在密密麻麻的竹竿脚上,从陆地延伸进海。浮棚上有草席,晾晒着数以万计的鱼干。整个浮棚就像巨大的鱼干,不论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像。在浮棚的前端,有人蹲着工作的身影。要过去并不容易。只有几根细细的竹竿搭成小桥,连接陆地和浮棚。这竹桥破旧,弱不经风。
虽然惧怕,我还是跟随胡子走了过去,“深一脚浅一脚”,在这里真是形象的。浮棚上,不知多少层竹竿与干草,软软的,一踩就陷下去。身边到处是平躺的,小鱼的尸体。我有生以来,还未见过这样大规模的集体谋杀。大约3米的距离,我大概走了10分钟。心跳得厉害。有人在前面清洗着盆装的小鱼。胡子先到,问了路,我就心惊胆战地远远停下,很快就收兵回岸边了。
根据指示,我们找到了渔人。渔人坐在竹棚里,有年轻的老婆,和还在吮手指的小孩。他们很友好。胡子开始聊天然后侃价钱,我则跟老婆和小孩展开外交。我用有限的印尼语试图搞清楚是男孩还是女孩,几岁之类,可惜太差劲了,只看到她头上画的圆圈越来越多。这里好像就是家了,不同组的母鸡领着自己的一班小鸡上蹿下跳,跳过桌子,餐具,衣服,水壶。
回程的路很不容易。明明是照旧路上山,看到差不多的店铺,小孩,却找不到旅店。在拉班芭蕉,没有东西南北,没有左右,只有上下。环山路难以揣摩。我们上山,上山,又上山。问路,左行右行,有时近山顶,看见大海的真相。再下得山来,到处寻找,小旅店却固执地躲藏在山深的某处,不肯出来。两个小时以后,只得承认,我们迷路了。
我们回到小镇。时候是午后,人们渐渐出现,而小镇也活跃起来。一辆Bemo(小型巴士)来了。这车的走法,像是宫崎骏的龙猫车,摇晃着胖乎乎的身体,跳跃着经过沟壑,在我们面前忽地停下,全身都颤了一颤。卖票的年轻人半个身子靠在车门外,爆炸式的摩西哥头,黑红的皮肤,看起来非常强壮。他也不说话,朝我们点点头。我们两个脏兮兮地爬上车,坐下。这是一辆快乐的车。车里挂着各种各样快乐的物事,kitty猫,多拉A梦,大红的心。。。一条彩色的毛毛虫玩具,与车同宽,爬在风挡玻璃下,毛茸茸,胖乎乎的。车的玻璃门上,是与真人差不多高的七龙珠少年。车里,有穿沙笼,看来严肃的老人,也有好奇的小孩趴在妈妈肩上,偷看我们。
车开始爬坡,绕着小山城蜿蜒而行。徒步走过的地方,总在心里留下更深的印记。海在玻璃窗外,显得遥远了些。但因为熟悉了她,又觉得心内极为亲近。
“嘎”一声,车熟练地停下来。我们到了旅馆。
黄昏,我们又回到小镇。旅游中介所是一间小屋子,有一扇小窗,朝向大海。从暗红色的木窗看出去,白天的灰蓝色调,早变成了桔黄。屋顶们显现出乱七八糟的几何形状,之后就是大海。夜晚逐渐落下来。不知谁家的屋子,在不断逐渐增加的墨色里,有一扇浓绿的窗。
我们很不讲义气地跟渔人毁了约,因为旅游中介许诺了更多项目,还比较便宜。明天一早,出海去Rinca和Komodo岛。一条小船,两天,海上过夜。
在小镇唯一的路上,找临街的餐馆吃了饭。
吃过饭,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有喧闹的声音。在某个弄堂里,有人在party。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空地上,人挨人人挤人地在跳舞。非常简单的动作,没什么特色的流行乐,光是开心,自己找乐子。看热闹的人们站在台阶上,也开心。头一次,这镇上出现了这么多人。
印尼是吸烟者的国度,人多的地方烟就旺盛。呛得受不了,我们放弃了看热闹的念头,去为明天的旅程做准备。
因为我某种愚蠢的坚持,喂鱼的面包不许有糖 – 这竟然成为了不可能的任务,所有的面包都有某种程度的糖!亲爱的鱼们,不要吃太多,得了糖尿病不要怪我。。。
在这疲倦而徒劳的寻找过程中,城市悄没声息地开始消失。这里没有路灯,只靠餐馆和店铺照明。山黑黝黝的,两三星火在远处。不到九点,已经无人行走,没有Bemo,餐馆和店铺逐个熄了灯,连唯一的路也在面前消失在黑暗中。小房屋们是独自蹲在黑暗中的怪兽。
我也,再看不见山脚下的海,天际线,或者什么。
一切都消失了,唯一存在的,是漫天的星斗。
在这海中孤单的港口小镇,该庆幸我们有彼此,能靠星斗的指引找到回家的路。也该感谢之前迷路的经历,不然,在整个小镇消失的情况下,旅馆搞不好也会一起消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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