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重贴旧作:《青粉时代》
所在版块:文学艺术 发贴时间:2008-09-12 20:51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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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粉时代


姜南作出决定要追求林雨婷,那是在一个黄昏。十月赤道的一天天气中,黄昏是最温柔最浪漫的时候。姜南就是在这样一个浪漫的时刻作出了一个浪漫的决定。
林雨婷是我们这批中国留学生中公认的淑女,说老实话,她并不是多么的漂亮,但她容貌清秀,装束雅致,言谈举止之间有种自然的高雅气质,据说琴棋书画都粗通几手。这样的人材搁在国内也未见得如何出众,可放到海外来可绝对算是国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追求她的男生自然不少,N大的学生来自五洲十国,很显然,林雨婷已经构成了相当的国际影响。难得的是林雨婷没有小家子气,对待哪一路的神仙都是有礼有节,不愠不火,从不让人下不来台,很给祖国人民挣面子。
姜南是个浪漫的人,是个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应该浪漫,于是他的浪漫更加倍地不可抑制地冒出来,而且大都不合时宜。比较脍炙人口的一个典故是,他配合政府的“讲华语运动”在N大宿舍前的草地上冲着全楼放声朗诵李白的《将进酒》,诵得声情并茂,手舞足蹈,作如痴如醉不可自拔状。可惜楼里的新加坡孩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压根不知道李白,纷纷估计他失恋或是中了马票而不屑一顾。最后只有一个善良的马来华校生大概听出了他在诵什么,在二楼上提醒他都什么年代了还念这个。但姜南的朗诵毕竟没有夭折,他定时定点向广大中华儿女朗诵壮丽的中华古典诗篇,风雨无阻直到他因活动分数不够而被迫搬出N大宿舍。这就是文学青年姜南。
文学青年是在我的宿舍里作出这个决定的。我的宿舍在武吉知马路上的绿园内。绿园环境很好,分布着好几十栋家居式二层小洋楼,这本来是N大老师住的,但后来老师嫌这儿条件差纷纷搬走,于是绿园沦落成校外学生宿舍,也成了被赶出N大的中国学生的重要聚居点。姜就是在我的宿舍里把他要追求淑女的决定告诉了我。
我当时正在看一本著名女影星前夫写成的回忆录。姜的决定使我放弃对这个女影星前夫的兴趣,我想我当时应该是被吓了一跳。文学青年接着很虚心地问我的意见,我立刻说,没戏!肯定没戏!文学青年说,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她能够理解我,理解文学。我说,你凭什么说她理解?他愕然了一下,随即又微笑,很特别的微笑,然后用不常听到的一种语气说,她就能理解。理解,你懂吗?理解!文学的理解。他的声音并不很大,但听上去有种斩钉截铁的坚硬。我看到他的眼镜片闪闪发光,脑门闪闪发光,连鬓角流下的汗珠都闪闪发光,这很像是个文学青年的样子。我心想,去你妈的文学吧。但是我只是微笑着作沉思状,最后点点头,用很勉励的口气说,你好好努力吧!我会为你骄傲的!
很快,姜南追求林雨婷的消息不径而走,成为N大中国留学生流传一时的饭后谈资。但广大群众一致不看好姜。对姜的一般评论只出现在关于林雨婷近况的交流中:现在追她的男生不少,比如说姜南。
开始一段时期姜南的行动还是试探性的,循规蹈矩且鬼鬼祟祟,最多不过上lecture时早到替林雨婷占个前排的座位,抄抄笔记什么的。林雨婷的态度还是一贯的“淑女”,两人的关系不即不离,相敬如宾,大家看得很没劲。
大约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个月,一个下午,姜南兴奋地摸进我的房间,他神秘地拿着一份报纸给我看。那是一份《联合早报》的副刊。姜南有一首豆腐干大小的诗在报纸的一个角落登出了。诗的题目叫《刺客》,姜深情款款地向我朗读了这首诗。诗不长,我记住了最后一句:“你不经意的回眸是美丽的刺客,无可抵挡地,我的心被刺伤成一片粉红。”
我不是很懂诗,但还是照例勉励了他几句。我记不清自己都说了什么,但最后气氛很庄重,姜的目光停留在远处虚空中的某一点,抬起一根手指,用一种很慢很庄严的语气说:“粉红是一种很浪漫的颜色,但是它也带着一种深刻的忧伤。”
我的目光随着望向窗外的天空,这时太阳刚刚落下,天空是一种澄净而近乎迷茫的澈蓝,洁白柔软如棉絮般的云层微微被余晖曛着,带着一丝丝的慵倦,在空中虚渺着一种淡淡的粉色。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温柔与辛酸交错的强烈的冲动,我渴望能冲破现在所有的一切,完成某种我不能说清的粉色的解脱和超越。

姜南在自己第一首诗发表之后,意性风发,追求林雨婷的节奏也明显加快。为了表现文学青年的优越性,他每天都写一首诗,定时定点风雨无阻奉献给林雨婷过目,然后用俞伯牙遇着钟子期似的口气问怎么样。尽管姜的诗在绝大多数理工科男生眼里一钱不值,但是作为淑女的林雨婷自然不会不懂得欣赏,也不能不懂得欣赏,淑女的回答几乎是千篇一律:挺好,挺有意境的——但就这一句话就够文学青年再写个一年半年的了。
与姜南的紧锣密鼓相反,林雨婷仍是坚持“淑女”,平时对姜一视同仁,有时和女友上街买东西叫上姜拎拎包什么的,偶尔也能赏脸让文学青年送点毛毛熊之类的小礼物,两人的关系如同中美形式一样处在可进可退的地步僵持不下,引用毛主席的理论就是“进入相持阶段”。
幸而期末考试将近,使广大群众放松了对两人的注意,只是偶尔看到两人在中心图书馆里并排坐着复习,据知情人士称每回都是文学青年自己主动贴上去的。
紧张忙碌的考试告一段落后就是漫长无聊的假期,N大的中国学生大都因为国内正是冬天而不打算回家,但林雨婷要回国。
她去机场时是由三名女友陪送的,这样的人数使自告奋勇提行李的姜无法同她们搭乘同一辆出租车去机场。林雨婷对他说不用送了,但姜坚持说要另外打的随后就来,当时是凌晨四点,姜南在林雨婷一行走后半天拦不到车,最后姜匆匆赶到樟宜机场,费尽力气找到三名送行的女生时林雨婷刚刚走进了候机厅,姜手忙脚乱中只得压着嗓子喊林雨婷的名字,结果林回头笑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但姜南感到很大的安慰。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姜南和那三个女生同搭一辆巴士。一路上女生们像麻雀般不能安宁,她们不时交头接耳,然后看着姜南,彼此会心地狡猾地笑。她们不断用种种切口手势肆无忌惮地取笑姜南的迂腐和慌张。姜只是微笑。女生们以为自己表现得可爱而生动,但姜南认为她们俗气而无聊;姜南以为自己表现得宽容而有风度,但女生暗地里以为他傻得土气。

林雨婷的回国使姜南的持久攻势得以休整。开始几天他过得相当谐意,但随着时间的拉长他渐渐感到一种不安,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样的不安是为什么,大概与那天巴士上三个女生的取笑有着某种潜在的联系。他在潜意识中对这三个叽叽喳喳的女生相当没有好感,正是由于她们,使自己错失了一个大好机会。但姜南的不安还是渐渐扩大,周洋的来访使他的不安到达顶点。
周和姜和我是老朋友,我们在刚到新岛时的英语强化课程中分到了同一班,后来姜和我进了N大,而周进了T大,每逢假日彼此还互相走动。周刚刚追求到了T大的一名校花而名噪一时。闲聊中周百感交集,幸福地痛诉追求校花的曲折经过,不外是花言巧语卑躬屈膝死皮赖脸死缠烂打。最后谈到经济投资,他坚决地伸出四根笔直的手指。四百?我问。周一脸的不屑,傲然道,四千!我说,那你还不倾家荡产?他坚定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现在在作三份家教和一个兼职电脑设计!我说,佩服佩服。姜在一边沉默不语,作如听天书状。周看看姜,微笑着拍他的肩说,兄弟,学着点,这可都是真材实学。
那一瞬间姜的面部表情有了某种细微的变化,他脸上微笑着,用很一点都不好笑的语气说,我追求的爱情,是一种纯洁而没有物质功利的爱情。
周洋对姜南的反应没有感到意外,他微微收紧下颌,目光缓缓地由下而上,炯炯地
仰视着姜南的眼睛。几秒种后,周洋缓慢的说:“完全脱离物质基础的爱情,只是柏拉图式的童话,只存在在故事里,它在现实生活中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
他的声音不高,但他的语气与刚才判若两人,深刻地令人生畏。这时夕阳的光透过窗户斜射在他脸上,他翘挺的鼻梁在右侧的面颊上投下三角形的片状阴影。他的整个面孔由鼻梁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一半在阳光中新鲜灿烂而生动,如同天使般奕奕生辉;一半在阴影中冷峻诡异而深刻,像一把将破鞘而出的利刃。我从来不知道人两颊的表情可以在同一时刻变得如此反差强烈,这个发现使我感到莫名的震惊。
姜南显然也受到了某种程度的震动,他的表情虽然没有丝毫变化,但我感到他的目光中发生了某种微妙而深刻的改变。
那一瞬间,我们都沉默了。
窗外一棵人工种植的棕榈树上,一只黑鸟在迎着路上轰轰车流嘶哑的叫。

我不能确切地知道周洋的话对姜南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几天后姜宣布他放弃准备整个假期泡图书馆的计划,决定去打工。我认为姜的决定与周洋的话不无干系。
姜南很快发现打工并非原来想象地那样容易。由于新加坡政府规定大学生只能在假期正式打工,以至想打工的大学生都在这一时间涌上市场,人满为患。姜电脑一般,英文水平比起本地学生又要大打折扣,中小学生放假使得家教需求量锐减,唯一的特长中文变得无用武之地。一个礼拜跑下来全无收获,而颇感世事艰辛。
大概是精神所至,在姜找工作第十天时,他被唐城坊一家小药店的老板看中了。老板四十多岁,祖籍广东,有着广东人典型的瘦和精明。药店里主卖中药,老板认为,从中国来的药材由中国人卖才见其正宗,独具慧眼将文学青年姜南收入门下。为了使姜南更加感恩戴德,老板几次慈祥地暗示,店里其实并不缺人手,只是他对中国有感情,愿意帮贫穷的中国学生的忙。老板的收买人心使落魄风尘的姜南大为感动,工钱方面一谈即妥:每月四百块底薪,另外他每卖出一盒药材可得到五块钱的报酬。
老板让姜南负责推销的是一种叫作“龙虎丹”的中药丸,每盒二十粒,售价68元。长方型的黄底盒子上,精致地画着喷云吐雾张牙舞爪的一龙一虎,端庄的宋体黑字金底写着:宫廷秘方,中华瑰宝,补肾壮阳云云。姜南搞明白了自己需要推销的药材性质,不自觉地联想起小时候在街边看人卖大力丸和后来传播在广大电线杆上的“老军医包治性病”的广告。这样的联想使小文学青年的清高和穷酸有了一丝苗头,但爱情加金钱加十天来投靠无门的落魄很快取得决定性胜利,“反正是给新加坡人民卖”,姜南用“卖艺不卖身的口气”对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决心抖擞精神全力为广东老板卖命,但不知为什么,那张牙舞爪的龙和虎让他感到心里有一丝惴惴的。
姜南的第一位客人是精刮干瘦的小老头,姜一看就知是被酒色淘空了。这时老板刚好出去方便,店里只有姜南一个人。小老头眯着小眼看了看玻璃板下排列整齐的盒子,又抬眼看了姜南一眼,然后慢斯条理足腔足调地讲了一句不知什么地方的方言。文学青年本来就被他瞧的大窘,这下更不知所措,百忙之中冒出一句英文:“Can you speak English?”小老头皱皱眉头,上下又扫了他一遍,半笑不笑地露出一颗金牙,用南洋味很重的华语问:“你是从中国来的?”姜忙不迭道:“是。”小老头自得的笑。姜松弛下来,趁热打铁道:“您卖一盒试试吧?很灵的。”说着自作自划从柜台里取出一盒摆到台面上供小老头观瞻。小老头凑上去仔细看清了宋体金底黑字,脸上突然变色,瞪着眼冲姜嚷了一句方言。可怜的文学青年再一次没能听懂这句话,只好一厢情愿地猜人家在问价钱,于是他满脸堆笑地说:“一盒才六十八块,很便宜的。”老板的及时出现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小老头和老板飞快地用方言交谈着,看得出小老头脸色通红指指点点很不满,老板只是赔笑脸,而姜不知所措地呆立一边。小老头走后,老板狠狠地瞪了姜一眼,那一眼的分量令姜不寒而栗。老板没有再说什么,姜更不敢多问。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直到一个月后,姜南才知道那精瘦的小老头是广东老板的亲爹。
姜对我描述这件事时,我正坐在桌前看电视。电视里的几位主持人正在肉麻地打情骂俏争风吃醋,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姜讲完自己了看看我,说这么无聊的节目你也看?我说,他妈就这么一个中文台,不看它看什么?姜想想我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他不再看我,从我桌子上捡起一份不知多早以前的报纸开始看。
看了没一会儿,他一拍我胳膊,指着报上的一块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扫了一眼,这是篇挺长的报道,题目鲜明有力:“小龙女一年赚到十万!”内容大概讲某中国女青年来新打工,业余时间勾引阔佬,后来被阔佬包了,阔佬的老婆发现后告发此女,结果此女被吊销就业准证遣返回国,清点财物发现此女已有十万块积蓄。
我抬眼看看姜,说怎么了,这事还新鲜?姜沉重地说,唉,又是拿小龙女大作文章。我说,你他妈自己不争气有什么办法,人家社会舆论谴责妓女总是合理道德的吧?姜用一种文学青年的愤慨说,问题是社会舆论从来只是大肆谴责外国妓女,而对本国嫖客总是轻描淡写宽大为怀。要说道德,我觉得嫖客比妓女更不道德。我说,你吃饱撑的你!你管人家嫖客妓女干吗?你小子要有空不好好琢磨一下怎么把林雨婷追到手。提起林雨婷,姜南那点儿豪情壮志全没了,他蔫了半天,突然冷不丁的问我,哎,你说,爱情是不是一定需要金钱?我立刻说,废话!当然!他又闷了一会,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要是这样,我这个大力丸卖的还值!”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看到姜。听说他玩命似的卖那什么“龙虎丹”,卖得丧心病狂到软磨硬泡想给他们宿舍的兄弟人手配上一盒。这件事是姜的同房室友黄彪讲给我听的。讲完后他义愤填膺地骂,他妈这逼想什么呢他?我们这儿已经是和尚庙了,他还想给兄弟们吃那什么丹!我补充道,是龙虎丹。黄说,对,就他妈这龙虎丹,你说这玩意要是不灵,这是坑咱!要是万一灵了,那他妈更是坑咱!好端端一条汉子无用武之地,你说我万一要守不住去趟芽笼什么的,这不是诱良为娼嘛!我操,兔子不吃窝边草,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有能耐蒙人去蒙新加坡人呀!
黄是N大电脑科学系的高才生,出身交大,一等一的人才,也是N大花边新闻的主要炮制者和传播者。事实上我坚持认为只有黄这样的高才生才会有空闲得无聊去炒花边新闻。黄原来是方脸盘,现在却瘦成了枣核儿,他自己说是作FYP( Final year project 毕业课题)累的。据其他知情者说,他是觉得自己形象不够威猛,去买中药想补补身子,在药店转了半天挑一瓶乌鸡白凤丸,买回才发现是孕妇产后补身用的,药又不能退,他一咬牙还是把药给吃了,结果一两肉没长起来,反而一踏糊涂地瘦了下去。所以什么丹啊,丸儿是他绝对的大忌。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给卖药,看来文学青年真是没见过钱,一挣钱就挣红了眼了。所以我想我有必要去看望一下姜。
我很忙,我想去看望姜,但只是想想并没有真去。没过两天,黄就给我带来了一个比文学青年卖春药还有影响力的消息:周洋和他的校花正式分手了。我问,真的?你这消息可靠吗?黄说,绝对可靠,前天下午六点,两人共进晚餐后携手在校园里作了最后一次溜达,然后友好分手。我说,他们到底是为什么?黄说,你问我我问谁?我说,你还知道什么?黄说,我就知道这些,你想知道细节,干吗不去问周洋?我说这种事总要先侧面了解得差不多了,才能找当事人。我又问你看他俩是谁蹬的谁。黄谨慎地说,这个很难讲,我们要以事实说话,不过我估计周洋被蹬的可能性比较大。我说,这还用说,肯定是这小子被蹬了。黄说那你跟他去核实一下,有消息告诉我。我说行。
当晚我就给周洋打了电话,慰问的同时多少有些幸灾乐祸,我说哈罗,他说哈罗,找谁。我说,找你,听说你和她分手了。他说,是啊。他的平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问,到底怎么回事,谁蹬谁?他叹口气说,唉,两个人的事说不清。停了几秒,他才慢慢地说,还是那句话,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长不了。我听他不愿谈细节,也不便深究,就说,那你节哀顺便吧。他干笑了一声,声音中多少有些苦涩的意思,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幸灾乐祸的心理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同时愈发生出了大把的同情,我说,多注意身体,有空过来玩。他哦了一声。我又追加了一句,千万别作傻事!他被我逗乐了,说放心,死不了。然后是几秒钟的静。我正想说,那就这样了,回头见。他突然用一种很轻的声音说,其实爱情就是一个过程。顿了顿,他又说,人生也就是一个过程。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从遥远的雪山顶上传来的,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寂静和冷清。我听了这么深刻的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还好他说完就很快地说了句,就这样吧,拜拜。然后就挂了。
我慢慢放下电话,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想,真的这样就断了,这么快。我又想起周洋那天伸四个手指头的事,我轻轻摇摇头,心说,真的断了。然后感到了一丝丝怅意。
周洋的情变使我忽略了姜南。事实上整个假期中我再没有看到过他,只是从黄那里不断听说他呕心沥血地卖龙虎丹,后来连黄都懒得再提这回事了,我就从根本上断了姜的情况。
漫漫的假期在无聊中转瞬即过,我先赖在图书馆看了几部武侠小说,对着电脑打穿了一次《仙剑奇侠传》,后来自己也觉得无聊,就又去看武侠小说——不看武侠小说看什么,我是学理工科的,难道让我读诗?

临近开学的一个下午,我正坐在桌前看英文台的一个节目,这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节目,至少打我来新加坡的时候这个节目就已经上演了。节目的内容千篇一律但相当吸引人:大屏幕上显示一句缺了字母的英文句子,几个兴奋的都市闲人轮流转一个花花绿绿的大圆盘,盘周围写着从几百到几千的钱数不等。闲人转一个钱数,就给句子上填一个字母,填对了这钱就归你,然后继续再转钱,错了就轮到别人转,规矩大概是这样的,也许有出入。台上几个闲人争先恐后地大把“转”钱,台下一群鬼佬玩命似地叫好起哄,这是一个典型的资本主义不劳而获的例子——不管怎样我都认为这是个好节目,至少让劳苦大众每天累死累活疲于奔命之余有个盼头——我就一度对这种比赛的报名地址很感兴趣,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他妈是欧洲美洲或是澳洲的洋鬼子干的,我们亚洲人民根本没份。
我兴致勃勃地看一个鬼妹大把捞钱,那个头发草绿眼圈乌蓝嘴唇血红的鬼妹穿着一身猫科动物的皮毛,正对着镜头摇头摆尾搔首弄姿,张开血盆大口向观众展示她两颗茁壮的虎牙。就在这个时候,久违的文学青年姜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房间门口。
我一见他就说,嗨。他也说嗨。因为我正坐在本屋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我就用手指了一下我的单人床说坐。他什么也没说一屁股坐了下去,我的木板床吱地响了一声。我说,哎,你的大力丸儿卖得怎么样了?他苦笑了一下没说话。这时我才发现他人瘦了许多,而且情绪低落脸色很难看。我只好把注意从鬼妹身上转开,准备全心全意听他诉苦并及时予以安抚慰问。
果然不出所料,姜南使出吃奶的劲卖了一个半月的龙虎丹,总共卖出了八十来盒。眼看假期快结束了,姜南找广东老板领工钱。广东老板开始还给个笑脸应付说,不急,过两天再说。后来就冷下脸,说等他先查点完卖出的总数。到了这两天看姜南也干得差不多了,就在打烊后黑面黑口地说,卖出的龙虎丹和收到的钱数不相符,先要清帐目。姜说,每卖一盒钱都是由你直接收的,我根本就没经过手。老板冷笑。
广东老板的冷笑使姜南意识到形势严峻,他说,那卖药的钱先等两天,你先把我工钱给我。老板翻着白眼说,那好,工钱总共三百块。姜急道,原来说好一个月四百块,我已经干了一个半月了,你得给我六百块。老板仰头干笑,脖子上的青筋像蛇般扭动,他扬着疏疏的眉毛,白瓷色的眼球破眶欲出,说谁和你说好一个月四百块,你想钱想疯了。姜气得脸红脖子粗,说明明是说好的,你怎么说话不算的。老板挺着干瘦的胸脯昂然说,说话不算又怎么样,你有字据吗?
姜哪里见过这种流氓架势,当下气得站在当地浑身打战,嘴里只一个劲地说,你怎么这样!老板愈发得志,叉开两条细腿,左手卡腰右手用一根手指指着门口,用下巴颌点着姜骂,中国打工仔,敢在这里和我讲价,你给我滚出去!然后意气风发地用广东话掺着Singlish 连珠炮似的泼骂过来。可怜姜南一肚子诗词歌赋锦绣文采,面对只初中毕业连泰戈尔都不知道的广东老板竟无还手之力,李白杜甫到这份儿上也回天乏术了,文学青年又惊又怒张口结舌,奋然起步奔出店门——宣告未放一枪即被淘汰出局,倒是眼泪不挣气险些落下来。
听完姜的叙述,我叹口气安慰他,算了,出门在外想开点。人总是有三六九等,有好人就有坏人嘛,你不是以前老说新加坡人好,还说一个老头夜里领着你找出租车,整整走了三条街。遇到了这么多好人,碰上个把本地流氓也是应该的么。他说,话是这么说,可他妈那老家伙也太欺负人了,妈的。我说,你别着急,什么事都要从长计议。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问,哎,你说,你说他们新加坡人是不是特别瞧不起咱们中国人。我一吸溜牙,说这就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总的来说还行啦,到底是华人社会,血浓于水么。老一代对中国感情还是蛮深的,新一代一般还行吧,瞧不起中国人的当然也有,可能人还不少,但总是少数,都是那些低层次低水平,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之类的,你也犯不着跟他们计较。你其实想想新加坡人也可怜,芝麻粒儿大的地方,要地没地,要人没人,是个男的都得去当兵,咱们是大国,一个太湖就能淹四个新加坡了,所以咱们也该大度点,犯不着和那些低层次人计较。再者说,出门在外么,你在人家地盘上总得对人家客气些。
姜警惕地说,你是不是让我客气一下,工钱都不要了?我说我可没这么说,客气归客气,原则问题上不能让步。
姜冷静下来,目光平静中带着淡淡的忧郁,说我倒不是在乎那些钱,我就是——就是为新加坡人感到悲哀,怎么这么一个发达国家,会有素质这么低的人。我心想,你小子转眼又恢复文学青年的嘴脸了。我知道我要是不快点转移话题,他就会照例忧国忧民地从文化气氛冷淡讲到本地的肥皂剧肉麻当有趣,一直可以讲下去到吃晚饭的时候。我立刻说,当务之急呢,是怎么把工钱要回来。他说,那你看该怎么办?我说,这事确实还不好办,你当初也没和他签个合同什么的?他说,我哪儿想到啊,我当时还以为那老家伙是好人呢。我叹口气说,也是个教训啊。他没吭声。
我想了几秒说,要不这样吧,你就每天到他店里去,也别着急上火,和颜悦色地管他要钱,他要不理你也别跟他吵,你就在那儿守着,一有人来卖药你就缠着他要钱,让他也做不了生意。不过你可记住了,不管他怎么骂你,你就当是参加orintation,千万别着急,他就是想激你,你别上这个当。姜想了想说,他要是动手打我呢?我说,那就太好了,你千万别还手,他只要一碰上你,你就倒在地上装死,记着,兄弟,从此你就落下个头痛的毛病,让他养你一辈子!反正医学上还查不出来一个人是不是真头痛,你也算老有所养了。姜看着我的脸色试探着说,那就是说咱也当一回流氓?我说,对,太对了,我是流氓我怕谁?!对付新加坡流氓,咱就要有这种精神!
我看到文学青年明显地展开思想斗争。

原来文学的精致和庄严,面对一个新加坡市侩竟脆弱得不堪一击,国内读了那么鼓吹新加坡的优美文章,但狮城的生活毕竟是现实的,甚至是冷酷的。作为一个同样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同民族不同国籍的微妙关系以及文化背景的差异可能会引起某个心理层面上的巨大反差,再与某些小市民式的功利市俗相结合,反映在现实生活中就可能是赤裸裸的欺侮或隐晦的轻蔑。
姜南想起在一次在华中拾掉在地上相思子,心中回味着“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两位老师模样的华族中年妇女走过时一个用英文对同伴说,Chinaman看到什么都觉得很稀罕!
毕竟,留学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总那样文质彬彬,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谦让,留学生活首先是一种生活,一个接受与被接受的现实的生活。

姜南几经考虑之后,还是按照我的方案行事了。我不知道他具体的讨前钱经过,我想新加坡的流氓毕竟道行还浅些,姜南第八次值班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包着六百块钱的信封。
因为林雨婷就要从国内回来了,这使姜南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顾及他另外应得的四百块了。而经过卖药的磨砺,我想姜南也更加有信心去战胜一切困难,争取灿烂的爱情。
姜南从林雨婷的小姐妹那里成功套到了她返回新岛的班机时间,为了使淑女有个“眼睛一亮”的第一印象,他专门选配了一身行头;精工海蓝色方格短袖衬衣配白色高脚西裤,再加灰黄色翻毛皮鞋,朴质而明亮,正适合他一身浪漫的文学气质。尤其让我感到难得的是,他的目光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澄清见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睛里有了一种介于忧郁与沉思之间的朦胧的东西——这是一种成熟的标志,不是那些整天穿条钉着补丁的牛仔裤背着吉他唱情歌的大男孩所能有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到他的话比原来少了。
林雨婷的班机晚上八点到,姜南七点从绿园出发前往樟宜机场。
姜南在七点二十分左右到达机场的出口处,他查了一下班机抵达的时间表,没错,林雨婷的班机将在四十分钟后到达,他有充足的时间来设计小别的第一次见面。

八点正的时候,姜南容光焕发地站在Arrival Hall 的出口处,表情鲜艳生动。
八点十二分,林雨婷出现在Arrival Hall 大厅的人流中,她身着一身淡黄色连衣裙,束着一根浅绿色发带,在人群中亭亭玉立,淡雅出俗。
一种由衷的喜悦和温暖在姜南身体中释放着,他微笑着,他的目光明亮而热情。
八点十三分,林雨婷左边的一个身穿运动装背着大篷布背包的新加坡男孩突然伸出右手,温柔地牵住林雨婷的左手,林雨婷略带娇嗔地侧过脸,温柔的一笑。那个男孩也笑了,笑容爽郎真挚,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他们俩个就这样手牵着手立在行李传送带前等待行李。
姜南的笑容仿佛阳光下的雪人的微笑,一点一点扭曲地消融,他的目光却出奇地冷静地望着二十米外那对童话般的小情人......

林雨婷成功出口的消息迅速哙炙人口,成为中国女孩外嫁的又一个经典战役。从此,人们常能在绿园的黄昏中看到一辆流线型红色宝马车,一位淑女童话般地坐在潇洒的男友身旁。女孩们谈到这件事总是乐此不疲,还会津津有味地捎带提上姜南,“当初姜南还辛辛苦苦地追人家呢!”然后就彼此会心地狡猾地笑。
姜南在一个礼拜后才弄明白,那个新加坡男孩是商学院三年级的,早在上学期就已经向林雨婷穷追猛打,这次又专门飞到中国去见林雨婷的父母,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得到了淑女的点头认可。
这一切都由林雨婷的三个好姐妹保密的,姜南想到那天送林雨婷的情形和从机场回来的巴士上三个女生狡猾的微笑,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么蠢和可笑。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安慰姜南,在这种情况下自作聪明的雪中送炭往往被看成落井下石或幸灾乐祸。所以我想我以后还是不要对姜提林雨婷这码事算了。
结果姜南主动来找我谈这码事,而且周洋也从T大来了,一下子同两个刚刚被蹬的男青年谈爱情毕竟不是件简单的事,我想,何况还有一个是文学青年。
姜和周一起来到了我的房间就旁若无人地坐在我的床上,说来看看我,一起聊聊。我随手用电插壶烧上一壶水,说那就聊聊。
然后我们就瞎扯,漫无目的地打听各种的人和事,无聊地讨论下学期的课程。
我记不得我们都瞎扯了些什么,我记得在我开始烧第二壶水的时候,他们的神色都很庄重,我想那时我也应该很庄重才对,这样看来,那时我们应该在谈论爱情。
周对自己的爱情谈得言简意赅,他说,其实我开始是挺喜欢她的,追了半天总算追到手,可两个人关系确定了吧反倒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到后来我俩都知道长不下去了。
我问,那你什么时候觉得不对的?
他想了想,早了,成了没几天。他咂了一下嘴,摇摇头叹口气,后来越来越不对了,每次傍晚和她散步感觉像是值班一样,做给别人看的。
我说,那早点就散了呗。
他说,是这话,可谁都没先提分手的话。我呢,就等着她先提出来,可是等她真提出分手,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我问,洒泪告别?
他说,我没哭,她倒哭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是我蹬她。他苦笑了一下说,我要送她回去,她又死活不肯。
我和姜南都没说话,周洋就给自己的恋爱作了总结,他说,爱情就是一个过程。
他说的时候,神色出奇地平淡坦然。
姜南谈到自己的失恋更简练。他说,我追林雨婷的整个事儿你们也都知道,现在人家有男朋友了,我原来以为自己要好好难过一阵子。他说到这里时脸上露出了暧昧的微笑,他说:可是现在我一点儿都不难过。
他看看我和周,咧嘴笑了笑说,真的,我不是充硬汉,我自己都奇怪,我最多刚开始难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就没了,反而呢是一种轻松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周问,那你到底爱过她没有?
姜认真地点点头,说:“爱过,我觉得是爱了。那时她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完美的,钻石一样的一个——”他皱着眉,眼睛看着天花板,双手在胸前由下而上比画着,我觉得他比画的像是个大号花瓶的样子。
他皱着眉,慢慢说:“可不知为什么,自我看见她和那男的在一起,她在我心中一下自就完了,就像——是一件最精美的瓷器被打碎了,就彻底完了。”
我揶揄他说,葡萄是酸的。
他努力摇摇头,很急促地说:“不是,真不是。我就一下子觉得——”他思索着,慢慢说,“觉得一下就了解她了很多,她其实也很聪明的。”
他努力皱着眉,眼睛在镜片后很快地眨着,说:“我不是说她不好,只是我发现她和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然后他的目光就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这时黄昏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他的额头,面颊和眼镜一起闪动着亮晶晶的光。
周洋突然问我,你尽问我们了,你呢?
我大笑,然后一脸正色说,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一个事业成功的男人不怕找不到好女孩儿。
周洋托着腮帮子问我,那要是你事业没成功呢?
我眯眼坏笑,轻着声神秘地说:那就随便找一个凑活算了,又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爱情的。
周洋笑道,拉倒吧你!
我没理周洋,转过脸问姜南:诗人,又发什么呆呢?
姜南笑了笑,静了片刻,他的面部表情中有了某种我看不懂但能感受到的震动,那一瞬间,他又成了那个文学青年,纯净如白银的文学青年。
他缓慢地微微昂起头,夕阳的光整个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而他的脸生动而新鲜,闪动着金粉的颜色。
他用白银般纯净的诗一般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原来以为这只是个粉红色的时代,只有爱情的浪漫,青春的热诚;我以为是爱情让我认识生活,结果生活让我懂得了爱情,懂得了还有青色,青色的磨砺和艰涩。”
他微笑着,缓缓平展开右臂,用一种大理石一样的声音宣布:“这是个青粉时代。”
他的脸平静得像黄昏中的白石的雕像,但是我看到有一种晶莹的流质从他金色的瞳孔中慢慢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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