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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秉阴阳二精出紫塞 混是非一冷下黄泉
黄泉下,一路古今同。更变百年如走马,浮游万里若飘蓬。大梦转头空。
——调寄《忆江南》
此开卷第一回也。
话说我中华大地上有座长城,此长城穿大漠,越草原,跨江河,走群山,万里绵延。这万里长城乃我中华之象征,万年屹立不倒,然而秦始皇时却被孟姜女哭倒八百里。
单说孟姜女眼泪流过之处,有石一块。此石并无甚奇处,不过生的四面无树木,左右有芝兰。它既受天地精华,又有活人血泪滋养,渐渐便有蠢蠢欲动之意。
忽然一日,只见一白一黑两道神光破石而出,冲射斗牛,半日方得下来,却是一白一黑两个少年。这两个少年产自石中,天父地母,却不知姓名,遂暂呼其为石精。那白精肌肤如雪,身材微瘦,粉面朱唇,眉清目秀。更兼举止潇洒,风度翩翩,不独压倒宋玉,简直赛过潘安。那黑精却黑如木炭,高大威猛,目似铜环,面如铁饼。真是威风凛凛,气势汹汹。不逊燕人张翼德,俨然梁山黑旋风。
二精拜过四方。
白精便笑对黑精道:“常听人说红尘中最是繁华,今日得此机会,你我兄弟便去领略一下如何?”
黑精道:“话虽如此,可也常听人说人世最是险恶,只怕我二人消受不了呢,倒不如在此餐风宿露逍遥自在。”
那白精那里听得进去,便道:“虽然如此,你我兄弟法术倒还有些,纵然人世险恶,也到底吃不了亏。”
黑精哈哈笑道:“如此便去罢。常听人提起《石头记》,里面娲皇炼过的石头就入过红尘,他入得,我们便入不得?走罢走罢。”一边说,一边拉着白精就要走。那白精虽下凡心切,却不提防黑精说走就走,还没缓过神来,就被拖出了几里开外。
于是一路不辨方向走去,只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哪里有个人烟?又走了半日,人才渐渐多起来,二人脸上方露出笑容。
俄见前面一位老汉带着个小姑娘缓缓而来。
白精迎上前去问道:“敢问老先生此系何处?前方可有村庄?”
那老汉呵呵笑道:“这里叫‘无是岭’。公子再往前走几里便是‘子虚城’了。”
白精笑道:“多谢老先生了。”因又问老汉家住哪里,欲往何处。
老汉笑道:“小老儿是‘乌有庄’人氏。人称乌胡的便是了。”还没说完,却见白精拿眼瞅那小姑娘——这姑娘虽然村姑打扮,却颇有几分容貌,眉间还有一颗胭脂记。老汉忙说道:“这是老汉的女儿乌姑。”
那白精听得乌老汉如此说,便以为他有怪罪自己之意,讪讪说道:“多谢老先生了。”说完便拉着黑精走开。乌老汉与乌姑自去不提。
却说二精又往前走了几里,果然看到一座城,城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黑精性急,便加紧脚步走上前去,方至城门却被一帮官兵拦住。
为首一人却不像官兵。黑精拿眼一瞧,只见这人好个模样:一张苦瓜脸,逢贵人满脸堆笑;两只三角眼,见钱财双眼开花。两只咸猪手,见美女伸手乱摸;一双罗圈腿,遇坏事撒腿便跑。
黑精对那人道:“我要进城,为何拦着我?别人进得,我便进不得?”
那人指着黑精的鼻子喝道:“进城?我看你眼生。我来问你,姓什么?”
此时白精也已到了,唯恐黑精性急与此人争吵起来,又听他问姓什么。因想:我们没有姓名,如何是好。忽想到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便随口说道:“我姓赵,他姓钱。”
谁知那人诧异的看着他,说道:“你姓赵?姓赵的不准进去,姓钱的可以进去。”
白精也诧异,便问道:“这是个什么缘故,进不进城和姓什么有甚么干系?”
那人答道:“原来你不知道,我们子虚城太守赵大人便姓赵,此城中,其他人一律不准姓赵!”
黑精怒道:“我们姓什么,关你鸟事?我问你,你又姓什么?”
“我姓什么?说出来吓死你。”
黑精冷笑道:“你吓死我也是一条人命案,杀人偿命,你也脱不了干系。”
“我吓死你便怎地?杀你便如杀一只蚂蚁。实告诉你罢,我便是赵大人府中王大管家的亲侄儿王霸!专管此城门,姓赵的一律不准放进来。”
正没个开交,只听后面马蹄声响。回头看时,三骑已到跟前。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一身锦衣,得意洋洋。后面两个随从,左边的虾眼猴腮,正应半夜之中学狗盗;右边的薄唇尖嘴,合该破晓之时做鸡鸣。
奇的是,二人前面皆有一个女子,一个羽衣飘飘,像个富家姑娘,另一个却身着布衣,二人的嘴皆用布条封着。
只见王霸上前请个安,满脸堆笑说道:“赵公子,今天又打到新鲜货了?”
那赵公子依然颜面朝天,半理不理的应了一句,策马进城去了。
一个随从扔几两碎银子给王霸,说道:“今儿公子高兴,赏给兄弟们吃酒。”说罢二人也策马进去了。
当他们和白精擦身而过之时,白精往其中一个女子脸上一瞧,心下一惊,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乌老汉之女乌姑!
这当儿黑精也低呼一声,便欲上前,白精连忙把他衣襟拉了一下,示意他不可。
白精因问王霸:“这个便是赵太守的公子了?”
王霸道:“胡说八道,这是本城第一财主赵员外之子赵孟尝赵公子。”边说边对前面的空气拱手。
黑精笑对白精道:“刚才是哪个王八说本城除了太守谁都不许姓赵来?”
王霸道:“本城共有两家姓赵。一是赵太守家,二便是这赵员外家了。此外再也没有一家配姓赵。你若能再找出一家来,我叫你干爹!”
白精道:“为什么那赵员外便能姓赵?”
黑精咬牙切齿道:“不错,他姓得,我便姓不得?”
王霸怒道:“你能和他比么?赵员外是谁?本城第一财主!太守老爷都让他几分。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姓赵?赶快给我滚。”
黑精方欲答话,白精抢先说道:“在下二人有要事在身,今日非要进城不可。”
王霸笑嘻嘻说道:“一定要进城嘛,那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白精看了刚才光景,早已会意,况且在长城下已有几千年,何事不知?便假意把手伸进怀里,变幻出五两银子来,掏出来递到王霸手里。
王霸一看五两银子,登时便傻了眼。他在此守城,每每有赵姓百姓欲进城,也要给他些好处。不过都是些穷苦百姓,从未超过一吊钱。就是赵公子之流,赏赐下来也不过一二两。今见白精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便揣度起他的来历。只见他身着白色粗布长衫,看样子不像什么大人物,纵有钱,也不过是个冤大头罢了。然而看在银子面子上,也不能亏待了他。想及此,王霸笑道:“我看你二人也不是坏人,我们说话又如此投机,便放你们进去,换做别人,无论如何我再不放他进去的。”
白精苦笑道:“多谢王大哥了。”说毕拉着黑精便要走。黑精心里虽是不服,但见白精如此,他也不好怎样,便随白精进城去了。
刚走几步,只听后面说道:“慢着。”
黑精正没好气,回头骂道:“钱都给你了,还要怎样?”
王霸赔笑道:“小弟只是提醒这位大哥,进城后万不可说自己姓赵,只说姓钱就好了。”
黑精理也不理,便催白精快走。
王霸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身影,把银子放到口中咬了咬,脸上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入得城去,黑精便对白精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也狗仗人势。”
白精笑道:“你我二人想进城来领略一番,也不得不俯就一下了。”
黑精道:“只可惜白让他赚去五两银子。”
白精笑道:“你我兄弟别的法术还有限,这点石成金却是不难办,五两银子算得什么?”
黑精道:“这倒是,只是乌老汉的女儿被那个什么公子给捉去了,我要救她,你为何拦住我?”
白精道:“你我初至此地,不可先生出事端。想要救她,也要摸清那赵公子是何来历。”
黑精道:“能有什么来历?不过是个绫罗包裹着的混帐东西。最可恨世上之人大都只看衣服不看人。”
白精见说,便迎风一变,转眼间一身粗布白衣已变作绫罗绸缎,愈发显得粉雕玉琢,俨然风度翩翩佳公子。
黑精哈哈大笑,说道:“我倒要看看那帮世人如何对你。”
说着,但见前面有条街最是繁华,街面左右是各式店铺,卖吃的,卖穿的,卖玩的,卖用的,卖唱的,卖俏的,卖艺的,卖身的,种种不一。黑精别的还可,一见吃的便图不得。因见前面有个豆腐铺,便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有几张桌子,几条板凳,外有坛缸,小磨之类。黑精嚷道:“老板,吃客来了。”
只见从里间走出一位美貌少妇来。那少妇见是个丑陋不堪的黑少年,便一句话不说,只取来一壶酒,一碟盐水豆腐,一碟馒头,让他自吃。
此时白精也踱进店内,只见里面除了黑精只有一位美貌少妇。那少妇春山浅浅,秋水盈盈,素手纤纤,莲步款款,白精早已看呆了。
那少妇抬头一看,见是一位翩翩公子,便轻启莲步,走到白精面前,格格一笑说道:“嗳哟哟,这位公子好相貌啊,要吃点什么?我们这里别的没有,豆腐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白精此时方回过神来,讪讪说道:“如此便来几碟你们店的招牌豆腐,再来一壶酒。”说完便目送老板娘离去,方坐到黑精旁边。
不久老板娘便端出一个托盘来,里面有四碟各色豆腐,一只自斟壶。只见她款款走到白精面前,一碟一碟的把豆腐放到桌子上,说道:“公子请用。”边说边拿眼瞟白精。
白精也拿眼瞅老板娘,四目相对,白精忙把头低下了。
那老板娘倒是不羞不臊,柳腰一摆,坐到白精旁边。
此时黑精风卷残云,早把一碟豆腐吃完了,便说道:“老板娘,再来几碟豆腐。”
老板娘下死狠瞅了他一眼,不情愿的离开了。
白精望着她,因想:“不想小小一个豆腐店竟有如此佳人,真是可惜了。”
说话间老板娘已回来了,白精便问:“小娘子为何独自在此开店?”
老板娘见问,便仍坐在白精旁边,说道:“先夫在数年前亡故了。小女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只得在此开个豆腐店。幸而手艺好,南来北往的客人都爱吃我的豆腐。他们便唤我作豆腐西施。”
黑精吃那豆腐,又滑又香,他本是个爽快人,便说道:“果然好吃,真真好豆腐。你也尝尝。”
白精和豆腐西施都拿眼瞅他,黑精也不理。
白精也不吃,只是看那豆腐西施,那豆腐西施靠上身来,说道:“公子,再不吃,豆腐可就凉了。”
那白精被豆腐西施软绵绵的身子靠着,但觉通身麻酥,任那豆腐如何香嫩爽口,此时也是味同嚼蜡了。
倒是黑精一碟一碟吃个不休。
白精因问:“老板娘,听闻这子虚城中有位赵公子……”
豆腐西施没等问完,便抢先道:“嗳哟哟,赵公子?要说赵公子,没有别人,定是赵员外家的长公子了。公子是赵公子的朋友?怪道呢,如此一表人才。”
白精道:“我与这位赵公子并不相识,只是白问问罢了。”
豆腐西施一听不认识,便又靠近一点,把嘴凑到白精耳朵根儿上,悄悄说道:“赵公子是本城第一财主赵员外的公子,名叫赵孟尝。不学文不练武的,养了一帮食客,整日价招摇过市,欺男霸女,也无人敢管。最可恨他手下有几个小厮经常来白吃我的豆腐,我也没奈何。”说着摇了摇头,“不过认识他们有个照应也好。”
豆腐西施还在那里絮絮叨叨,黑精嚷道:“老板娘,豆腐再来一碟。”
豆腐西施把手指一直戳到他脸上说道:“这位客官,豆腐我这儿倒有的是,只是这饭钱……”
黑精冷笑道:“老板娘,你这么个伶俐人,怎么也看人下菜碟。我像个付不起饭钱的?”
豆腐西施叉着腰,半嗔半笑道:“古往今来,哪个不是看人下菜碟的,到时候拿不出钱来,有你罪受。”
黑精指着白精道:“他付得起,我便付不起?快点拿来。”
豆腐西施脸泛桃花,瞟了白精一眼,说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贵人,又好个相貌。”边说边往后走,自己寻思道:“钱是小事,可恨你这黑厮,打搅了老娘的好事。”
转眼又回,把豆腐掷于黑精。
白精又问赵公子的住处。豆腐西施笑道:“出门左转,一直走便是齐家巷。左转顺着齐家巷一直走便能看到一条再宽敞不过的街,那便是赵家街了。赵公子……”
“老板娘,豆腐再来一碟。”
豆腐西施瞅了黑精一眼,将身子靠在白精身上,说道:“公子,天色已晚,本城太守规定百姓晚上不许点灯,所以夜里会漆黑一片。不如小店住上一夜,明天一早再去找赵公子。”
白精说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今天才算真领教了。”
“是呀,本城晚上可以点灯的也只有赵太守和赵员外家。所以我看公子还是……”豆腐西施说着,就势把白精一抱。
白精哪里见识过这个?况且少年人血气方刚的。便任由豆腐西施搂着往内室走去。
黑精依旧在那里嚷:“老板娘,再来一碟豆腐。”
“汪汪……”
“汪汪汪……”
真是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正当豆腐西施掀内室帘子之时,一条耷拉耳朵癞皮狗在店外对内狂吠。
豆腐西施正在春心荡漾之际,这几声狗叫就像戳了她肺叶子一般。只见她抄起一只竹棍,径直走到门口,对着那条狗搂头便打。
谁知那条狗竟不咬也不跑,耷拉着耳朵趴在地上任由她打。
豆腐西施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脚踩在那条狗尾巴上。那条狗嘶的一声窜了出去,再也没了踪影。
白精眼睁睁的看着豆腐西施,竟不相信眼前这个悍婆娘便是刚才娇滴滴的小娘子,便与黑精面面相觑,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
黑精突然哈哈大笑:“老板娘果然看人下菜碟,一条狗受此礼遇已经是修来的福气了。”说着便变幻出一两银子放到桌上,“告辞告辞,省得您踩我尾巴。”
白精也变出五两银子,递到豆腐西施手上,讪讪说道:“在下也告辞了。”说着依然拿眼看豆腐西施,似有恋恋不舍之意。
豆腐西施也没意思,对白精娇笑道:“哎哟哟,这是怎么说,奴家只是打发了那条狗,好陪公子罢了。”
黑精在门外对白精道:“走罢,走罢。”白精只得随黑精而去。
豆腐西施犹恋恋不舍,倚门高声说道:“公子,在此留宿一夜何妨呢?”
黑精头也不回,替白精答道:“他怕您踩他尾巴。”
二精出门后,便向左走。
白精因说道:“这小娘子……”
黑精抢先说道:“别小娘子老娘子的了,还是赶到赵公子家救乌姑要紧。”
走到尽头果然是一条小巷。白精便道:“这便是豆腐西施说的齐家巷了。”
谁知二精弗一左转,便有一条狗冲他们汪汪乱吠。白精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被豆腐西施赶跑的那条狗。狗身后不远处还躺着一个乞丐。那乞丐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衣衫褴褛,躺在路上一动不动。
黑精正欲上前,只见前面一户人家出来一个中年男子,手里端着一个食盆,说道:“喂,要饭的,来吃。”
只见那乞丐抬头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便把头侧过去了。
“喂,要饭的,来吃。”
那乞丐这次看也不看,只轻轻摇了摇头。
“喂,要饭的,来吃。”
“汪汪……”
“汪汪汪……”
“不识抬举,给狗吃了也不给你吃。”说着,那中年男子把食盆朝那条癞皮狗扔去。那狗想来也是饿极了,抢上来便要吃。
黑精哪里看得下去?便抢在狗前面把食盆捡了起来。只见他大踏步走到那个中年男子面前,大声道:“你吃。”
“凭什么听你的?这,狗也不吃的。”
黑精看了看食盆里面,原来是半盆臭豆腐,发出一股恶臭,便掩着鼻子说:“那为什么给他吃?”
“他只是个臭要饭的。”
此时白精已扶起那乞丐。那乞丐本来已经只有出气的份儿了,见了白精,眼睛里竟放出光来。只见他把手伸到怀里面,掏出一个油布包,放到白精手里,握住白精的拳头,用尽力气握了握,便一伸腿死了。
黑精仍然在和那中年男子纠缠。
“他都快死的人了,你不会给他点饭吃?就给他些狗食吃?”
“我又不是他儿子,凭什么要我给他饭吃?”
“混帐东西,你把这盆豆腐吃了我便饶了你。”黑精的拳头举在那人头上,已经咯咯作响了。
“这种狗也不吃的东西,你打死我也不吃。”
“到底吃不吃?”
“打死也不吃。”
黑精正欲落拳,白精说道:“且慢。我看这倒是个硬汉子。”说着,变幻出十两银子递到那人手里,“我且问你,这乞丐是何人?”
那人拿眼瞟了一下白精,看他像个有身份的人,便缓缓挣脱了黑精的手,慢慢整了一下衣服,把银子放在嘴里咬了咬。笑嘻嘻对白精道:“小人也不知他是何来历,但据说不是个普通的乞丐。听说和赵老爷家有些瓜葛,小人也不敢多说。这豆腐是对面街上豆腐西施给小人的,说务必要让乞丐吃了。说他要是吃了,可以陪小人一夜……”
“汪汪……”
“汪汪汪……”
白精指着那条狗说:“那这条狗呢?是乞丐养的了?”
“这条癞皮狗每天跟着乞丐四处乞讨。”
白精眼珠一转,顺手变幻出一百两银子,在那人眼前一晃。
那人那里见过这么多银子,眼睛都直了。
“你去把那盆豆腐吃了,这一百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是,是,小人这就吃。”
黑精暗笑道:“我以为这是个硬汉子,没想到是个贪财的小人。”便把食盆递给他。看他拿手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塞。白精和黑精相视而笑。
没想到吃到一半,那人把嘴里的豆腐吐了出来,然后大呼一声,栽倒在地上,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白精大吃一惊,万没想到会又闹出人命来。因想此事一定和豆腐西施有关。忽然想到乞丐给了他一个油布包,便把那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本小册子。白精便打开小册子细细来看。
原来这乞丐姓吴名鼐,吴家庄人士,自小有神童之誉。因上京赶考途中盘缠用尽,被困在子虚州,靠给人算命维生。看看秋闱之期已过却依然流落在子虚州。后来因缘巧合认识了赵太守,赵太守因爱其才,便着他做个师爷。因他办事甚为得力,便在次年替他娶了一门妻室。你道他娶的是谁?便是前文之豆腐西施了。赵太守许他下次大考定出资助他前去应考。谁知第二年上,吴师爷便全盘知晓赵太守贪赃枉法诸事,以及与赵员外父子互相勾结,欺男霸女,荼毒一方百姓。虽说太守对吴师爷有知遇之恩,然吴鼐原是个正直的读书人,又年轻不识时务,于此关乎国法民生之事岂不据理力争?因此得罪了赵太守,太守便把他赶了出来。怕他出城后乱说,又怕他万一日后发达回来找自己麻烦,因此传令不许他出子虚州,也不许他干任何营生。吴鼐从此只好靠乞讨度日。豆腐西施原是个机灵人,见势不好,便离了吴鼐,自己开豆腐店过活。小册子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十分详细,另有赵太守及赵员外互相勾结,贪赃枉法的证据。
“没想到这乞丐倒是个读书人。”黑精叹道,“没想到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虽说这乞丐不是毒死的,此事到底与豆腐西施有关。一日夫妻百日恩,照理她没必要毒死这乞丐,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我现在便去找豆腐西施问个清楚。”黑精咬牙切齿道,“还以为她只是势利一点,没想到心肠如此歹毒。”说着,黑精倒在乞丐的尸体旁,拜了几拜,便拉着白精往回走。
二精渐渐走远,身后只传来那条癞皮狗的叫声。
“汪汪……”
“汪汪汪……”
后有人改通州诗丐《绝命诗》叹吴鼐道:
赋性本来是逸流,何缘落魄子虚州?
饭篮向晓迎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
两眼望穿尘世路,一餐噎尽古今愁。
而今未受嗟来食,癞犬呶呶吠不休。
二精正走着,冷不防一队官兵对面而来,把他们只一推,便推到路边去了。
黑精站稳了,指着后面骂道:“走路不长眼睛的,一群混账……”
还未说完,后背便挨了一鞭子,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对马兵,为首一人用鞭子指着他说:“赶快滚开,别耽误老爷们办公事。”
黑精是个犟脾气,便欲上前讲理。白精一把拉住他,对拿鞭子的那人说道:“官爷您请。”
那人用鼻子哼了一声,便带着他的马兵扬长而去。
黑精便对白精说:“为何怕他们?”
白精苦笑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除了点石成金,别的法术有限。要是真闹将起来,到底会吃他们的亏的。”
黑精冷笑道:“你怕他们,我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白精赔笑道:“还是兄弟你厉害,何如?还是去找豆腐西施要紧。”
黑精迎风一晃,全身上下也都是绫罗绸缎了,只是与他的样子不大配。白精呵呵大笑,会意,便变成一个乞丐的模样。
说话便重新来到豆腐西施门前。
豆腐西施便径直走到黑精面前,说:“嗳哟哟,公子来了,我们这里各式豆腐应有尽有。”说着下死狠瞅了白精一眼,喝道:“臭叫花子,别进我门来。”说完便拉黑精进屋,黑精只是冷笑,便问:“老板娘,我问你,这城中可有个赵孟尝赵公子?”
豆腐西施慌忙跑到门外,左右张望一番,回来悄悄说道:“可别说了,赵家出事了。今儿赵公子抢回来两个女子。公子说有一个竟是谁?竟是微服出游的当今万岁的掌上明珠‘买椟公主’!刚才便有大批官兵来打听赵太守和赵员外的住处。赵员外家是不必说了,全家抄斩算是好的。细追究起来,只怕太守老爷也脱不了干系。”说着便落下泪来。
黑精虽是不喜这豆腐西施,但见她落泪,也忙问:“老板娘因何哭泣?”
豆腐西施用围裙拭一下泪,低声说道:“也不瞒这位公子,太守老爷来吃过小女子两次豆腐。便说小女子豆腐好吃,还补身子,便许下要纳我为妾,以后便可常常吃我的豆腐。”
“原来如此。”白精忍不住叫了出来。
豆腐西施白了他一眼,拿起那根竹棍,便朝白精打来。还未打到头上,便见几队官兵押着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过来,其中便有赵孟尝公子。
豆腐西施指着他对黑精道:“那个被押着的便是赵公子了。那位拿鞭子的官爷旁边的是太守老爷。”
黑精顺着望去,只见赵太守看着那位马兵头领,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本州佞民赵孟尝劫持微服出游的‘买椟公主’,大逆不道,理应……理应满门抄斩。”
话音甫落,便见一颗颗人头纷纷落到了地上,大街上横尸无数,流出的鲜血竟汇成了河朝豆腐店流来。豆腐西施“啊”的大叫一声,便吓得倒在了地上。
黑精说声“不好”,便夺门而出。白精也知道他是要去看乌姑。
二精便飞奔到街尽头,转到齐家巷,两具尸体还在,癞皮狗已不知去向。巷子尽头便是赵家街了。二精脚不沾地的直奔到赵府。
其时官兵已经把赵府洗劫一空。黑精奔到后院,一脚踹开屋正门,只见屋内并排五张床,正中间那张上面似乎有人。黑精上前一看,果然是乌姑!
不过此时的乌姑已经香消玉殒了。只见她衣衫不整,一身粗布衣服被扯的破烂不堪。面部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颗胭脂记红得像血,像那从床上滴滴答答落下的血。
黑精大喊一声。
白精此时也已经看到了。便对黑精说:“我看未必是赵公子下的毒手。他是个风流公子,不可能不怜香惜玉。我看竟是那些官兵干的!”
黑精淡淡的看了白精一眼,说道:“人都死了,知道谁下的毒手又有何用?可怜半天前还是个好好儿的姑娘。”说完,竟然对乌姑的尸体拜了几拜,起身对白精说:“走罢。”
等他们再次回到豆腐铺的时候,更令人吃惊的情景落入了眼帘:店内也被洗劫一空,豆腐西施也像乌姑那般衣衫不整,已经奄奄一息。
“也是官兵们干的?”白精把豆腐西施扶起来说道。
“赵公子的两个……两个……”
“那两个随从!”白精恍然大悟,“他们见大势不妙,便弃了赵公子,因见赵府已被洗劫。便来豆腐店抢夺财物好逃走。他们本来就对豆腐西施垂涎三尺,现在一不做,二不休……”
白精还未说完,豆腐西施在她怀里已经没气了。
白精抱着尸体哭了一场,黑精冷笑。
“回去罢,回去罢。这样的红尘有什么意思?”黑精说道。
“我也正有此意。”
二人一言不发,携手沿着来路返回。到城门之时,守城门的王霸早已倒在那里,自然是那些官兵出城时顺手一刀了。
白精跃到城门上,回头一看,子虚城已是漆黑一片。豆腐西施说的果然不假,子虚城的百姓晚上的确是不点灯的。赵员外家已经被洗劫,城中唯一有光的地方想来便是赵太守家了。一片黑暗中的那一点红光,在那里闪动,红的像乌姑的胭脂记。
突然听到黑精在远处叫了一声。白精忙跳下城门,赶到那里。
“来看,这是什么?”黑精说道。
白精用脚踢了两踢,似乎是具尸体。
“是两具。”黑精说道。
“不用看了,我想准是赵公子的两个随从。”
“我猜他们是官兵杀死的。”
“我看他们是为抢夺财物互相杀死的。否则起码会跑掉一个。”
“这两个该死的东西,死了就死了吧。”黑精在两具尸体上面踹了几脚,便拉着白精走了。
当他们回到长城上时,天已微亮。
黑精对白精道:“叫你去领略。我早说人世最是险恶。这样的红尘不领略也罢。”
白精苦笑道:“今天遇到的人竟没有一个好下场。”
黑精道:“最可怜的是乌老汉的女儿。也不知乌老汉现在怎样了。”
白精道:“想起乌姑的惨状,我现在寒毛还倒竖。这样看来,王霸一流的倒不算什么坏人了。”
黑精叹道:“豆腐西施又何尝不是?开始我还恨她。现在想想,除了指使人下毒外,倒也没什么错处,不过是风骚了些,势利了些罢了。”
白精忙道:“吴鼐毕竟是饿死的。再说那个下毒的最后不也自己被毒死了么?”
黑精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心里还想着豆腐西施罢?”
白精叹道:“如果没有这些事,豆腐西施也许最后会被赵太守纳为小妾,她的豆腐真是让人垂涎三尺。”
“那个赵太守也不是什么好鸟!看他平时与赵员外称兄道弟的,结果还不是下令斩了他全家?不过那赵公子是罪有应得,斩了活该。”
“赵太守在下令的时候哆哆嗦嗦的,差点便尿裤子。”
“那些官兵也太凶恶了些!他能不害怕么?现在想起那些官兵我就恨得牙痒痒!公主的命是命,平民丫头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哎!”白精叹了一声,“既然如此,无需多言了。”
黑精冷笑一声,拍着白精的肩膀说道:“不错,多说无益。我们还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罢。”
一语未了,二精便同时从长城上纵身跳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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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气薰人欲破禅,
心情其实过中年.
春来诗思何所似,
八节滩头上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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