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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的闲聊中,一位友人推荐名作《双面胶》的小说给我,故事内容被她短暂地概括为“婆媳纷争”,并且保证一定对我的胃口。一是为了不要辜负这位友人的关心,二来也是这个题材的吸引,我还真的买来这本薄薄的书读了读。
关于作者
对于作者六六,我个人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并没有看过她的任何作品,也对她的创作经历和背景一无所知。但通过封二的简短介绍和整部小说来看——不敢说她是个上海人——但她一定深喑上海的生活气息和氛围。
换句话说,相对于书中亚平这个东北汉子的家庭背景,六六一定对丽鹃这个上海女儿的言行举止把握得更加游刃有余。这一点是不难看出的,仔细品味书中对亚平一方(包括其父母大姐和那个小保姆)的描写,再对照一下对丽鹃父母形象的刻画以及生活状态的描摹,便似乎可以感觉到后者仿佛更显得实实在在一些,而前者不经意间便会流露出符号化的印记。本人的意思不是要否定六六对亚平妈等一些形象地塑造,而是表示作者在塑造亚平父母的形象时,虽然着墨很多,但仿佛更趋于符号化,相比较而言,丽鹃父母的形象却在有限的空间里给人印象深刻,栩栩如生。作者对上海和东北市民生活的熟悉程度的差异恐怕是造成这一点的主要原因。
越是不熟悉的东西,我们就越会不自觉地通过简单的方式去表现它,进而去理解它。这并不是错误,因为简单化是一个最好的切入口。打个比方,因为不了解法国人,我们就会自觉地认为法国人是浪漫的,但是法国人并不一定都是浪漫的,可是因为我们对他们的认识有限,所以我们只好接受这种概括性的论述;当我们需要表现一个法国人的时候,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他或她与可以暗示浪漫的元素结合起来(比如香水、梦幻色彩的服装、高雅的轻音乐、考究的咖啡店等等),通过这种概括性的刻版印象的再现,我们就生产出了一个法国人的象征,跟我们拥有对法国人相同的了解程度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并且准确无误地认为他们看到了一个法国人。但是,这个法国人并不对等于任何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法国人,他或她是由(不全面的)概括性所产生出来的一个象征,他或她不可避免地具有严重的片面性,因为任何一种概括都是片面的,无法囊括所有的多变性。一个悖论是当一个概括能够囊括所有的多变性的时候,它一定已经不再是一个概括了。
现在言归正传,回过头来说对亚平父母的塑造问题,仅仅通过对小说文本的观察,本人认为六六在对亚平父母的塑造上更多地采用了上面所呈现的这种简单化的方法,例如亚平父母二人的性格极其稳定地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上平稳地发展、二人之间的关系为明显的命令和服从关系等等,初看到这样的描写时,或许可以体会到作者对典型细节的用心捕捉,但是长此以往,作者反复在渲染和强调一样的问题,便体现出简单化符号化的影子,而且更有力图与丽鹃的意识形态形成强烈对比而过分夸大的嫌疑。这并不意味着亚平父母的形象是不成功的,但必须要说明的是,想必另一对父母而言,他们反而不是那样立体的。不过,从创作的角度而言,作者对自己不很熟悉的事物进行如此结构和描绘,也不失为一条讨巧和有效的策略。
关于婆媳关系
文本中所表述的主要内容和宣传炒作中所强调的题旨都无一例外地都是婆媳关系,这也是友人向我推荐的主要原因和我付出对此书的消费金额与阅读时间的最初动机。作者是如何表现这对婆媳关系呢。
从内容上说,她抓住了很多生活细节,其中不乏一些十分尴尬的局面,比如丽鹃让亚平倒茶、关于电视遥控器的纷争、小两口性生活的问题、有关内衣的捉迷藏等等,这一点网络上好评不断,本人也就毋庸赘述。在对这些生活琐碎小事的描绘中,透露出作者细腻的情怀和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心境。
从创作结构上来审视作者对婆媳关系的表现,似乎比单纯从故事内容上来分析更值得关注。亚平来自东北,丽鹃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姑娘,而直接表现的故事情节基本上是发生在上海的。这种生活背景和地域上的差异不能不说是小说文本结构的一大重要因素。毫不夸张地说,《双面胶》中所表现出来的婆媳关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依存于这种明显的地域分歧的。亚平妈在书中不仅扮演着婆婆的角色,而且是非上海人的一个象征,更准确些,是北方人(通观小说文本,作为东北人的身份似乎并不是很重要,因为在上海人眼中他们仅仅是北方人中普通的一种,而并没有把他们单独提出来加以认证的必要,这从丽鹃和其父母的言语中都可以得到明确的印证)。这种地域上的差别并不单单是生活背景的不同,而是涉及到更多的由它暗示并衍生出来的一系列矛盾:本地与外地之间、年轻与年老之间、大城市与小城镇之间、经济发达与经济落后之间,消费水平高与低之间,现代观念与传统意识之间等等。这一组相对立的矛盾都或多或少地拴在婆媳关系上。从这个角度看,丽鹃与亚平妈之间的关系更像是这些矛盾的一个共同使用的有效能指,在不同的环境中彰显出冲突的不同层面。
这样结构小说的一个问题也就随之而来,由这许多矛盾所支撑而描绘出来的婆媳关系有没有普遍意义呢?当读完最后一章,掩卷闭目沉思的时候,暂且不管这样一个血腥味道的悲剧结尾是否可信并得到前文的充分支持,读者也许会问,如果亚平妈也是上海人,或者丽鹃是一个东北人,那么她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是这样的吗?地域分歧在书中所描写的婆媳关系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一个角色呢?正如前面所讨论的,《双面胶》中所表述的这一对激烈的婆媳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是地域分歧矛盾的一个延伸,这样在文本所蕴含冲突关系得到丰富的同时情节的普遍性难免打了折扣——相当多的婆媳关系并不是由地域分歧引起的。这种把各种矛盾绞结在一起来展现的结构方法很难不被读者理解为作者刻意避开直接描绘婆媳关系并转移矛盾中心的一种写作策略。
关于角度
看到有人评论《双面胶》把婆婆、媳妇以及夹在中间的男人的心情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既没有偏袒婆婆,也没有纵容媳妇,时而让读者感到媳妇苦不堪言,时而又让读者感到婆婆的用心良苦。这样的局面当然是令人欣喜的,但是通过本人对文本的检查,发现也许并不像这条评论所言,作者并非仿佛冷眼旁观他人事,娓娓道来别家情,而是把更多的同情和褒扬放在了丽鹃这个媳妇的一方。文学创作,本身就是感情的流露,因此作者有这样的价值评判,完全在于了当中,误人的是那条评论。任何时候我们都应该相信,期待从某一本小说中得到对生活状态较客观的评判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求。
首先,文本中多采用丽鹃的角度进行叙事,使读者自然地站在了与丽鹃相同的位置来看生活。整篇小说是第三人称叙述,但是个别篇章和情节,作者巧妙地转变叙述人称,让读者随着丽鹃的眼睛去看,随着她的耳朵去听,随着她的心思去想,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就把读者引向了丽鹃的价值观取向,而且不自主地便认可了丽鹃的想法。例如,第二章开头,丽鹃回到家时看到很多熟悉的家庭布置都变得陌生了,亚麻桌布被撤掉了,沙发上面铺上了毛巾被等等。根据丽鹃自己的心理活动,我们知道了她那样布置是为了讲究生活情趣,通过亚平妈解释,我们又明白了她的行为是为了让这个家更实用。仅就这个情节来说,婆婆和媳妇的话都有道理,只不过讨论的层面不同,无法达成沟通理解而已。但是作者不正面描写亚平妈在家做这些改动的情节,直接从丽鹃下班回家看到木已成舟的各种变化写起。第一,这符合小说文本以丽鹃为叙述视角的限知叙述结构,虽然也有全知叙述的地方,但是通篇中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亚平妈的限知叙述视角。这是一个颇值得玩味的地方。第二,丽鹃对家庭布局的陌生感给读者也造成了一种生活被干扰和搅乱的不满态度,这为确立对亚平妈的反感起了一定作用。丽鹃对亚平妈的擅作主张持否定态度,亚平妈自己对其行为的解释也已经变成一种对这种类似诘责态度的自我辩解,失去了说服力。另外,书中几次描写到的,类似亚平妈心疼儿子,多给儿子夹菜,自己不吃的情节,作者往往都通过丽鹃的眼睛来表现,并且让丽鹃随即解读这个情节为一种恶心的关心,而很少见以亚平妈的角度来表述同一个情节。更多的,亚平妈都是作为一个供丽鹃观察和评论的客体存在的。可见,通过叙述角度的不同,作者有意无意地渗透了一种价值评判,并且指引着读者像她(也包括丽鹃)那样去看待问题。对于文本中所表述的每个情节,在事件本质上,究竟是亚平妈还是丽鹃更有道理,似乎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这取决于站在谁的位置上来看,但是经过作者的叙述呈现出来的小说,却使这个问题不再重要,因为作者已经先决地为读者作了一个选择,尽管这个选择是十分潜在的。
其次,从情节设置上来看,婆婆一方的人物往往与一些负面事件相联系。这样的负面有两种,一是在丽鹃眼里是负面的,比如亚平妈的节俭作风被理解为寒酸(当然这里面也难免存在作者故意夸大的地方,这是另外的问题),亚平爸的咳嗽被描绘得不堪入目等等。另一种负面是的的确确的负面事情,比如亚平家的经济困难,亚平姐夫单位的厂长的骗钱行为等等。而对丽鹃父母负面情况的书写则相当有限并且程度较低,最明显的缺陷也就是爱面子和贪小利。更值得注意的是,丽鹃的哥哥在亚平妈言明换不上欠款的时候,竟然冷静地接受而且劝说她不要着急。这在结构上是为了结束纷争问题,在内容上则言简意赅地描绘出新一辈上海人不再看重私利——也算是一个相当正面的象征。总体看来,一系列负面与亚平家挂钩的负面事件即使不是作者有意设计出的,也难说没有在引导读者建立同作者类似的价值评判的过程中扮演一定角色。
最后,通观各个章节的题目便不难看出作者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个别章节短得只有两三页纸,完全没有放置小标题的必要,但是所有的章节还是毫无例外地拥有一个简短的标题。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这些标题是透露作者态度的一个最明显却不容易被察觉的窗口。婆婆对家庭秩序的重新安排冠名为“反客为主”,描述丽鹃为了避免和婆婆的正面冲突唤作“有家难回”,公婆因故要暂时离开上海的一章叫做“拨云见日”,最后因为钱的事情两家大打出手,亚平妈带上家人去丽鹃家拜访,题目叫做“赔罪”。从这几个题目的措辞都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作者对亚平父母一方有暗含的否定意思,尽管有些否定意味在文本当中是并不那么容易感受到的。
上面分三个主题讨论了一下这本颇受关注的所谓家庭伦理小说《双面胶》,意识到它本身所表达的东西并不像它的作者和评论者们所说的那样简单,而是值得仔细地去体会和分析的。作者在结构人物和情节上有哪些策略和失误,作者如何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她所要表达的东西,又如何在看似客观的文字里体现出价值批判,如果仅仅关心故事内容本身往往是回答不了这些问题的。对于声称为婆媳关系的小说,我们更希望看到描述一些真正的婆媳关系,而不是一种架构在多种矛盾冲突的塔尖上所形成的缺乏普遍性的婆媳关系。另外,婆媳关系并不一定会导致如《双面胶》结尾所表现的那样极端负面的结局,当然这也不是说它会成为一帆风顺的家庭关系,更多的时候,它呈现为一种时而风平浪静时而剑拔弩张的多变关系,而且也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而不是由于一方的非自然缺席(即死亡)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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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由来梦一场,虚实莫要细思量。待到有朝梦醒时,回首往事黯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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