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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其实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长寿药店外唱词人唱着葬花，偷桃，和点秋香，人们远远的听了，不由得落下泪来，古老的宁波城，白墙乌瓦，梁房上的卷草夔龙寿字花，天童寺的唐柏牡丹，龙观白兰山妙智的雀叶黄杨和五色茶，都在这乱世里飘摇。于是林少葵站在狮子街的小弄里，对着迎面走过来的小茶：“小茶，方小茶，你嫁给我好么？”
小茶微微的一怔：“你今天是怎么了？”
林少葵的脸上红闪闪的一片红：“我怕啊，谁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谁知到明天我们会不会死？你知道，我见你的第一面，就是认定你了的。”
小茶确是没有这般悲观的，她参加过几次学生的请愿活动，对着和平没有半点幻想，但局势她看得清楚：“死人是避免不了的，我想，我虽然不情愿去死，但，是应该尽我们一份心力的时候了，你难道没有想过去战场么？”
林少葵稍稍的羞郝起来，他的确没有想过的。
但没有想到战争会结束的那么快。1950年，也就是中国解放后的第二年，20岁的林少葵和20岁的方小茶结了婚。婚礼是新式的，拿回结婚证书和几颗用土纸包着的红双喜字的糖果。他们进入了婚姻生活最初的几年的平静。
林白望了一眼墙上一张的照片，八开纸大小，黑白的，镶在铝皮像框里。看着眼熟，等到凑到近前，细细的眯了眼。他自己都是快要半百的人了：“是妈妈的相片么！”他当然认得自己的妈妈，虽然相片里的人只是二十岁上下。
林少葵也把头扭过去，小茶穿着齐领的松腰旗袍对着他安静的笑着。林少葵的心头一紧，忙把头转过去：“林白啊，小峰他什么时候来啊？”
“这几天吧。”林白走回到椅子边坐下来：“我也不太确定他会不会来，你是知道的，他的脾气，和妈很相像。”
“哥，爸爸呢？”林峰只问过林白一次这样的话。他们的妈妈害了严重的贫血症，林白下乡放假回来，一头的少白头。看到妈妈病恹恹的躺在床上，林峰一个人蹲在天井里顶着太阳数蚂蚁。见到林白回来，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哥，妈妈就要死了。哥，爸爸呢？”
林白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个十五岁半大不小的孩子，他背着弟弟哄他睡着了，去长寿药店抓药给妈妈。回来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个铜盆大的落日，只留半个在地平线上，颜色像是黄鱼尾巴鳞片和和暖暖的黄，回光返照在几家人家荒凉的屋脊上。到家的时候，林白是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撞到了桌子，林白一吃疼，把一只茶杯给搂下地去。
“啪。”
林峰醒了，又哇哇的大哭起来。妈妈微微睁开眼，把林峰给拽到怀里去：“乖，不哭了。”
林白坐在地上，冷冷的汗汩汩的冒出来，衣服的背后溻湿了一大片。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林白得了夜盲症，入了夜，瞎子一样。刚才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林白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已经不是看见看不见的问题了，他不能在这迷城一样的宁波城里乱走，他的妈妈，他的弟弟，就指望他一个人了。
林白把弟弟给哄下床来：“林峰，去叫隔壁的杨阿姨过来。”
杨阿姨进来的时候对着这一家子人叹了口气。她在天井里生了一小炉子的火，火苗小小的，蓝蓝紫紫的，林白勉强的透过那火看到一点点夜的影子，药罐子漆黑漆黑的底儿，芭蕉扇松了线，像是猫儿被吓倒了，弓起背一身惊竦的毛。再远就看不到了。林白冲着那光亮小心的挨过步子去：“杨阿姨，真是谢谢你了，我眼睛到了夜里就看不见，多亏你了。”忽然觉得把自己说得太可怜了一些：“小峰，快点给杨阿姨倒水去。”
“你这孩子。”杨阿姨的声音有一点哽咽：“你才多大，小峰啊，领你哥哥在旁边坐着，你乖啊。”
林白总是觉得那个夜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到后来三十多年的夜里，只要他一闲下来，眼前的那团模模糊糊又扑了过来，耳边是咕嘟咕嘟的煎药声音，肚子饿得要命，手里是林峰小而瘦的手，奇怪的在夏天的夜里也是那样的凉，像是握着一把凉凉的竹叶。林白想：“这个夜，就不要过去了，就这么坐着吧。”
林白看着林少葵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屋子天花板上的灯，灯光奇怪的冷，冷得像是月光水一样的倾泻到地上，树的影，花的影，绰绰约约，吃酒吃得薄醉的眼睛。那一次，他在黑暗里守着妈妈守到她活过来。这一次，满眼见得到的白，白到有一点点的污秽就忍不住伸手去把它抹拭干净，林白拿着手帕擦去林少葵额头一层密密细细的汗，他的脸色苍白，白到让人想到医院，花圈和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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