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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缓缓开着车,雨滴撞击在挡风玻璃上,雨刷都来不及擦去瓢泼的大雨。车内却很平静,我支在车窗上看一片蒙胧,音响里滑出马斯内柔缓迷蒙的泰伊冥想曲,手指无所适从放在膝盖上。机场高速难得这样通畅,不时“嗖”地有跑车从旁边呼啸而过,碾起高过车顶的水花,留下像雾一样踪迹,抬头看,车已经消失在铺天盖地的灰色雨雾中,只剩很淡的一小点黄色尾灯越来越模糊。
我看着一辆辆车从旁边超过,“穆,你开得太小心。”
“雨天路滑,时辰尚早。”穆悠悠答道,丝毫没有加速。
我轻轻一笑,“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又回到方向盘,“当然。恨不得航班起不了飞。”
我避重就轻:“喂,你在暗示,我除了写书做饭什么都不会,还是呆在物质条件优越的第一世界比较好?”
“难道不是吗?”穆知道我不会改变主意,只是说出他自己的看法,趁机戳一戳我的弱点。“你确定那里有人懂英语?”
我毫不气馁强调道:“我可是懂法语、意大利语、希腊语、葡萄牙语,还有一点点土耳其语哦!再说那里曾是英国殖民地,没有理由会有沟通困难。”
穆苦笑了一下,“是是是——我记得你连闻到咖喱的气味都讨厌?”
我耸耸肩,“没关系,再说又死不了人,入乡随俗吧。”
“好吧沙加……”穆终于放弃了,“现在机场到了。”
我抬头,车已经驶到停车场,我们突然沉默了。穆停好车,将行李从后厢提出来,我们不紧不慢走进出境大厅,顺利地办完手续,将行李托运了。时间在宽敞的玻璃大厅里安静流逝,我站在安检前,一切已经妥当,离起飞还有二十分钟。
“房子我已经在中介那儿挂名,卖掉后就把钱给你汇过去。”穆双手放在上衣兜里,目光对着大理石地面。
“谢谢。”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将目光停在他注视的大理石上,“……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抬起头微笑道:“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到了那边打个电话。”
“恩。”我点头,“穆,我想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很多时候,我能依赖的人只有你一个,真的很谢谢。”
穆淡淡笑了一下,摇头。“沙加,你真决定不写了?”
“是的,我已经跟主编说了……现在,根本没有这个心情。”我苦笑,“对读者我很抱歉,但是请允许我不负责任一次。”
穆拍上我肩膀,“放心,最重要的是自己,工作对你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你这样决定我其实很高兴,因为你总算学会任性一点,不要把自己当成殉道者。”
“殉道者?太夸张了——”我有点愉悦起来,但立即被头顶响起的登机广播驱散消失了。我们轻轻拥抱了一下,在他肩膀上我闭了一秒钟眼睛。这些年,当遇到困难时给穆打电话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仿佛他无论如何也能帮助我。虽然依赖一个人是件幸福的事,但是我已经不敢相信什么是永恒的了。
小姐温柔的声音再次催促旅客登机,穆最终握了握我的手,琥珀色的眼瞳纯净又深幽。“一路平安。”
“再见。”我提起包,放开了他的手,最后轻松地笑了笑,向里面走去。安检后,我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穆站在那里向我挥手。
安拉阿巴德位于印度东北部恒河平原,在恒河与亚穆纳河交汇处。我下了纽约到新德里的飞机后,乘坐了两天的火车,沿着恒河右岸一路向东,于第三天的早晨达到了安拉阿巴德。
一阵沉闷干燥的轰鸣中,我睁开因旅途中失眠而极度酸涩的眼睑。车厢里充满着封闭一夜的酸热空气,随着人们在座椅上伸展四肢、收拾行李,而昏沉沉流动起来。发音古怪的当地语言从皮肤黑黝的男人嘴里混着刺鼻的烟草吐出,汗迹、污渍盖去了他们布袍本来的颜色,像这里的泥土,甚至散发出相同的贫苦得干裂的气味。我一句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幸亏广播里有蹩足的英语告诉我火车已经到达安拉阿巴德,当地时间是早晨七点二十。车窗的玻璃早已被一路的沙土封得不透明,我想看看下面的情况却毫无办法,跟随躁动的人群,我几次被拥挤得拿不住行李,要大喊着拨开涌来的人潮反方向挣扎过去才捡回箱子。
好不容易出了火车站——其实不能算做一个“站”,它只是一排火车总是在这里停滞的铁轨,与铁轨旁边一队平行的铁栏杆;我看着尘土飞扬的街上密密匝匝来往的人群,棕黑的皮肤,丰厚却干裂的嘴唇,长而翘的睫毛,沾满沙土的长袍,以及飞快的、混沌的印度土语,将视野的世界填满,由混乱的攒动组成一种无秩序却完整的画面,冲塞了我初来乍道的感官。
我惊讶地望着这个地方,我无论如何对它竟然没有一丁点印象。
将行李放在土墙旁,自己在阴影里坐下来。热带的阳光才是真正的阳光,不像纽约那种软绵绵、缩手缩脚的抚摸,而是直辣辣射进灵魂里面,再被沙土一罩,简直是人间地狱。
人们在面前走过,大多数是赤脚。我想并非由于贫困,而是他们自然而然的生活习惯,灼热的沙石不会烫伤印度人粗厚的脚掌。我正考虑着怎样找到旅店暂时歇身,头发突然被扯了一下,转头看原来是几个印度小男孩被我金色的头发吸引了,好奇地上来拉扯。他们眨动明亮的大眼睛,黑色睫毛又长又密,轮廓也十分漂亮;我忍不住想摸摸那细密卷曲的黑发,但是几个小孩对我的头发越发感兴趣,嘴里兴奋地喊着什么,抓在脏兮兮的小手里不停舞动,牵动我头皮疼痛不已。
这时一声呵斥从头顶传来,几双小手立即放开了。我抬头,一个印度男子站在面前,目光相遇时,他也像那些小孩一样流露出惊异而好奇的目光。
一群小男孩都乖乖住了手,男子向他们说了一句什么,他们就嬉皮笑脸对我点头哈腰,嘴里重复着听不懂的话,大概是向我道歉吧——然后就一哄而散了。
“谢谢……”我说到一半才猛悟语言不通,一时只能尴尬地卡在原地。男子似乎理解了我的困境,冲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不用谢。”他点头道,说的虽然发音不准,但的确是英语。我意外又惊喜,“你会说英语?”
他得意地点头,然后一边比划着手,一边艰涩地问道:“你、一个人来旅行?”
“是一个人来,但不是旅行。”
听到我的回答,他摇摇头,明亮清澈的黑眼睛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我微笑道:“我只是想回到我的出生地。”
他反应了半天,恍然大悟,然后开怀大笑起来,“欢迎你回来!”
我在安拉阿巴德已经生活了两个多月。这个位于印度北部的中等大小城市保持了比较淳朴的当地风格,与外界沟通的交通工具除了步行就是铁轨,这些地面上初级的旅行方式决定了这个城市的发展程度和人民的视野范围。街道其实就是简陋房屋中间自然形成的长条空隙,供赤脚的人们来往穿梭;地面铺着干燥的沙土,太阳一出,牛蹄、车轮一碾,就漫天飞扬起来,沾在人们黑密的卷曲头发上,落在衣袍皱子里,甚至一不注意飞进眼睛。对于我来说,出门必须穿着带帽子的斗篷式布袍,一是为了遮蔽不被毒辣阳光晒伤,二是为了隐藏对于当地人来说很异常的金色头发,免得遇到纠缠的小孩或大人——他们仿佛用看异教徒的目光紧盯着我不放。因为自印度脱离英国的殖民统制,前代人虽然对金发碧眼的西方人见多了,可是由于现在的突然独立,经济水平有一段脱节,导致印度低层社会的封闭,所以安拉阿巴德的居民现在安安稳稳生活在恒河边,对外国人不是很多见。而我正也喜欢着这些毫不避讳的好奇眼光和这块土地与现世格格不入的固执气质,像这里的阳光,将我——从晦涩压抑的第一世界城市中逃离的人,不紧不慢包裹起来。
下火车那天碰到的印度男子叫阿拉帝,他带我找到了旅店,又教了我几句日常用语。现在我租了一栋两层小楼房的二楼,楼下是一位丈夫去世的中年女房东。在印度,虽然政府禁止,但是寡妇自焚的惨剧还是经常发生——他们认为,失去丈夫的女性就失去了生活在世上的理由,她们必须跟随丈夫而去,表示忠贞;在恒河旁,寡妇的亲人为她们搭起干木柴堆,女人穿上最体面的衣裳,神情庄重,仿佛在完成一件必须的、神圣的事情;烈火燃起时,传说她们不会感到痛苦,她们的精神跟随恒河的神灵升到丈夫所在的天国,留下肉体的躯壳在火中归回泥土。我曾今遇见过这样的场景,所有的人,除了我,竟都若然注视着女人在烈火中惨叫挣扎,甚至认为她此刻是万分幸福。我无法忍受那样惨烈的画面,连续几天吃不下饭,还是戈扎耶——那位房东寡妇,告诉我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像她,选择虔诚地活着,一切都是印度人自己的信仰,让我不要悲伤。
小房子离恒河不远,清晨的时候我给阳台上几盆植物浇水,可以一边眺望雾蒙蒙的河水,像一条宽阔的灰色带子,在尚微热的阳光里缓缓流淌。那时有许多人在河边沐浴、洗衣,刚出生的婴儿必须用恒河水洗去血污,表示他真正融入这个缓慢沉重的世界,让灰蒙蒙的河水带走母体的罪恶,冲洗出一块棕黑纯净的幼小额头。
我就是在这片土地出生的,曾今,也有那么一汪浑浊的水从恒河中舀起,浇注在我的额头上,刻下朱红的印记——而今,它已淡得消失了;而我,带着一身创痛回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从没想过,也不想去想,这里是否就是我最后的归所。
如果当初,母亲没有去世,那么父亲就不会离开印度,而我也将像那些张着好奇大眼睛的孩子,蹲在街道的土墙下注视来往人群,和黄狗一起嬉戏,说着飞快含混的印度语言……一瞬间,我已经离那个精通六种语言、被人称为用非现代主义的浪漫手法表现现代主义的作家、那个清秀止雅、不擅表达的金发年轻人相距很远很远了。
与穆通信可以说是唯一提醒我关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就要出发去南美洲,为一部自然科学书籍拍摄照片。他寄给我一包茶叶,是以前在他家喝习惯的中国绿茶,用防水带和油纸很仔细地包裹着;我将种的一棵胡姬花在字典里压了半个月,做成书签寄给了他,那种饱满的蔷薇色在热带以外是见不到的。
在阿拉帝和戈扎耶的帮助下,我在一家很小的英文报纸出版社找到了工作,就是为他们写点小报道;那里的几个编辑懂得英文,虽然不标准,但是交流起来基本能行,他们对我好奇又礼貌,可能是崇拜我标准的发音和语法吧。
湿婆节时,我和阿拉帝以及几个编辑一起去喝当地的啤酒——用黑麦和蜂蜜和在酒精里发酵制成的饮料,装在巨大的嘉士伯广告啤酒杯里,他们一口气就能喝半杯,然后用手抓起烤饼大嚼大咽。这种酒刚喝着觉得味道酸滋滋怪怪的,喝多了就习惯了,反而觉得有股香甜的回味,喝了两杯也没觉得头晕,阿拉帝他们已经喝干四杯以上。
“沙加!不够不够!”编辑操着英语大叫,将我的杯子抢过去,灌满。
“喝不下了——”我推让道,连连摇头。
“不许呀!今天我请客!”他说着将杯子塞给我,干杯。我进退为难,正好阿拉帝过来看到,就帮我喝了那杯。编辑不满地咕嘟着,“你护他……”
我们笑起来,主编是喝醉了,跑到舞池里抱着黑皮肤女郎一起跳,大家就为他们拍手喝彩。我和阿拉帝坐在一边儿,他担心地问,你能喝这么多吗?
“虽然酒量不好,但是没有问题。”我安慰道,“以前我喝一杯红酒就会头晕,今天感觉很好啊。”
“那我就放心了……”阿拉帝天真地笑笑,露出雪白牙齿。“我觉得你不像是能喝酒的人,但你又偏要喝。”
“什么意思?”我眯起眼不解地问,是他言辞上的模糊还是问题本身的?
他搔了搔头,突然有点羞涩地笑起来说道:“……就是,人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喜欢喝酒,我怕你……”
我们都突然一顿,然后沉默了。他有点冒失地小心看着我,似乎在考虑要不要道歉;我打断了欲开口的他,轻松地摆手道:“原来你是个这么感性的人——阿拉帝,你说错了。”
他明显松了口气,然后又露出困惑的神情,突然有点局促。“那个……沙加,你为什么想回这里?”
我看着他掩藏了好久的疑问在躲闪的目光里询问出来,他还真的很年轻——我是说,并非年龄上的,而是心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上;我不禁有点羡慕他的单一,然而又怀疑这样简单的年轻人将遇到的打击。
玻璃杯在我指间流畅地转动,其中的液体所剩无几。我突然觉得自己像过来人了,至于过了什么,也说不清楚。
“安拉阿巴德对我来说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因为它既熟悉又陌生,总是能令我想起很多事情……过去的事情。”我蹙眉托着下巴,带着半分控制不了的软绵绵的醉意,“我的童年并不是在这里度过的,但是对这个地方我却有特殊的感情……大概由于沐浴了恒河的河水,它的臣子就已注定了属于这片土地吧。”
“可是,我觉得这些都是年纪大的人才有的感觉。”阿拉帝迷惑地搔搔头。
“哈哈。”我愉悦起来,“阿拉帝,我一个朋友就说过我像老年人,看来是千真万确的。”
他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沙加,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累……我想说、看能不能帮你什么?”
我惊讶地看着阿拉帝,心里怀疑这个平日大咧咧的年轻人是不是喝多了,但是那只是一瞬间的笑念。看着他认真的漆黑眼睛,我真的觉得有点累。
“阿拉帝,”我拍上他的肩,“你喝多了,干吗这么敏感?”
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抱着啤酒杯放在膝盖上,埋下头咀了一口。“……可能是。”
那天晚上我们就没有再说什么,阿拉帝被编辑拉到一群舞女堆里说是给他介绍介绍。我坐在吧台前看他们狂欢,眼前的景象似乎蒙了层东西,近在跟前却觉得生疏,好像伸手也够不到。没有人来找我说话——虽然印度人都是很热情的,因为我是外国人,我的头发是金色,皮肤是白色,眼睛是蓝色……视线总是从四面八方装作若有若无地窥视过来,来不及寻找,他们就一碰即散地躲开了。
我突然产生了怀疑,这就是我所寻找的、一直坚信的最后的归所?
不知是凌晨几点,编辑他们总算觉得差不多了,阿拉帝也彻底喝醉,几个人摇摇摆摆招呼着我一起走出去。
天空是深蓝深蓝的,比爱琴海更浓黑,像直接暴露了宇宙的一块,笼盖了大地上寂静的暗泽。棕榈树少有地如此安静,叶尖儿在夜幕中一动不动低垂下来,仿佛沾染了童话里给公主施下的熟睡的魔法。
我半路告别了他们,独自穿过腥湿的水草滩来到恒河边上。夜风真的很迷人,带来对岸蜜花的香甜和稻屋的松软。墨一般的河水像一条寂静的巨蟒,从黑夜中悄无声息地滑过,它的鳞片在黯淡中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白光。
我漫无目的地走动,裤脚被露水浸湿,夜气一侵袭就觉得很冷。酒精在身体里支撑着微弱的热气,随着冰凉的夜风被吹散,衣服就贴在皮肤上。我抱起胳膊,额头冰凉,感觉半是孤独半是惬意。远远的野草滩上有几个宿夜的渔民,我看见了草帽的轮廓和烟头明灭的红点。
这样的夜是美妙的,但是我却无法全心全意投进她的怀抱,仿佛有一只手将我拉扯住,怎么也走不近她幽香的身旁。芦草欢快地挽留我的脚踝,野花源源不断将香甜扑到我的脸上,连河水也听着柔情绵绵……我却苦恼地徘徊,情愿有谁来跟我说句话,告诉我畅游精神的奥秘,引导我迷茫疲惫的灵魂,充塞我若有所失的胸腔。一时间我真想就这么脱掉累赘的衣物,到冰凉的河水里寻找一点温暖,她强有力却温柔的包围是否和梦中虚幻的母亲的怀抱有那么些相似之处呢?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被一声招呼唤醒。是那边的其中一个渔民,走过来睁大眼惊讶地看着我,他微翕的牙齿和张开的眼白是黑暗里最明亮的东西。我冲他微笑,他叽咕着印度语,一边比划手势。从他眼里我知道他想告诉我,这儿夜里不安全,他或许看见长发以为我是个女人。
我用印度语对他说谢谢,然后沿着原路穿过草丛,夜游一般走回了住的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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