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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侠并举,蝶衣翩跹——陈先发诗歌(1994-2004)片论
作者:空山泠雨(转自关天茶舍)
只要是十年前对诗坛稍微熟悉的人,可能都还记得陈先发这个名字。80年代末90年代初,陈先发向诗坛奉献了《树枝不会折断》、《你无法熄灭铁的光芒》、《一块悲哀的铜把天空逼得太高》、《沉香》、《我梦见白雪在燃烧》等上佳抒情短诗和《狂飚》、《春天的死亡之书》等长诗,以超迈高拔的歌唱,把纯粹抒情推上顶峰,赢得了广泛的赞誉。也许海子之死对他产生了巨大震动(他曾明确说他非常崇敬海子),90年代中期以来,叙事渐成诗歌潮流,陈先发渐渐淡出了诗坛,有人以为他大概不能适应这种转变,“不知所终”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近来,笔者看到陈先发新近发表的部分诗歌,欣喜之余感到,他仍然走在当代汉语诗歌实验的最前列,他多年来寂寞中的探索,对中国当下诗歌的发展,有不可忽视的启示性意义。下面试对陈先发近十年的诗歌进行分析,以抛砖引玉。
一、儒
陈先发这十年的诗歌创作,最引人瞩目的,是一种儒家式的悲悯情怀的突显。他告别了早期天才少年式的纯粹抒情,低下头来,关注并担当大地上的苦难与悲辛。当我在陈先发的作品中看到这样的句子,心中不禁一颤:
三吨月光倾泄
穷人家屋顶得到的,更多一些
在孔镇,陶老头快断气了
他抓住一把盐闻着
闻了又闻。
月光让盐粒闪烁。
要闪烁,就应该这般不为人知地闪烁。
墙外,小陶在掘井
……
三吨重的月光
他挖成的大坑独享了一吨
(《月光散章(一)》)
这样直指人心浸透悲悯情怀的句子,不是真正关切民生的人,是写不出来的。陈先发以前也曾写过“穷苦的人呀,半亩黄沙将你埋葬”(《颂诗》)这样对弱势群体表示同情的诗,但显然还停留在概念中,显得虚泛,而这十年来,一个个具体的乡村普通人出现在他的诗行中。又如:
村里再没有人拿谷物和菠菜
交换他的铁具。
但人们需要
他的锻打,再锻打
……
烂屋檐下的春风吹拂着他的孤单
他用一生作废延续着乡村的平安。
(《一个铁匠》)
这些寂寂无名的农村小人物,简单得近乎愚昧,却正是中国乡村的脊梁。他们的生存,正越来越艰难和尴尬。在《春耕》一诗中,诗人写道:
我所要指出的是:
天下的粮仓要满
异乡颠沛流离的乞丐们都要回乡
连饿死在地下的尸骸们也要抬起头来
看一看湿润的地面
古往今来,当权者加给人民太多的苦难,太多的“冠冕”,但人民真正需要的不是宏大叙事,而是基本的朴素的生存。然而直到今天,要满足这一朴素的生活愿望也并不容易。
陈先发是新闻记者,长期研究安徽农村问题和淮河灾难史,写出过不少很有分量的调查报告,据说有些报告曾引起高层关注并对决策产生影响。陈先发曾说,“诗歌与诚实劳动互为本质”,他不仅在诗中关注农民,还以自己的行动为他们分忧。这种对底层民众的悲悯,令人自然而然地想起杜甫这样的心系苍生、为民请命的儒家知识分子。民生疾苦,无论何时都是有良知的诗人无法回避的主题。
然而,由于多年来中国文学与底层民众不正常的疏离以及现实语境的限制,诗人痛苦地发现,作为一个诗人,他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当他面对人民的苦难,竟会陷入“失语”的尴尬境地:
他们怀揣的是陈年之疾
发黄的瓶装止疼片
这些矿工 这些农民 这些山村的教师
他们铁青的脸
砸在了我的书桌上
他们从乡下拎来瘦弱的母鸡
羞愧地站在我的院子中
有时我的一颗心像受惊的钉子跳出桌面
但就是找不出一个松枝般硬朗的句子
找不出一个与他们匹敌的句子
来欢迎他们
我有过一个希望
我有过一种悲欣交集
我和他们相逢在一些凄凉的梦中
在甲板上
在田埂上
在新犁过的几垄地旁
我的雄心一次次鹄起又死亡。
(《方法的哀歌》)
在这首诗中,诗人与那些在生活泥泞中辗转挣扎的农民站在同一平面,甚至还低于他们,为不能为他们分忧而羞愧万分。也许有人会说,你羞愧又有什么用呢,于事无补,不过矫情罢了。然而我要说的是,羞愧,是诗人的一种基本品质,如果一个诗人面对民众的苦难无动于衷,他肯定不是真诗人。真正的诗人必须担当起民众的痛苦,民众也许不能体会诗人的痛苦,但诗人必须能体验民众的痛苦,并把它说出。然而长期以来,我们的诗歌沉醉于“高蹈”、“超验”、“知识”、“下半身”等等,现在,竟“找不出一个与他们匹敌的句子/来欢迎他们”,这是陈先发感到的耻辱,难道不是所有当代中国诗人的耻辱?——我们的诗歌竟然无力到这种地步了!
诗人不仅关注农民的物质生存,也深入到他们的精神世界,写他们的幻想、喜悦与悲哀:
农民惟在戏的牛眼中见到天堂: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有时我想,
他们大病似的沉默仿佛是在等曲终的良药。
对于骑在楝树杈上的儿子们,一句台词凝固成了
他们教科书的洁白大厦
(《戏 台》)
而最让诗人揪心的,是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淳朴民风和乡土文化的日渐沦丧。陈先发出生于安徽歙县,此地钟灵毓秀,风物如画,人文荟萃,民风淳朴,民间艺术更是繁荣。但在市场经济的侵蚀下,农村一天天变了模样,农民们也一个个离开了家乡:
算命的瞎子,剃头匠走了
磨刀人,戏班子,哭丧的,小祠堂
巫婆,驼背小漆匠,补锅的,社员们都走了
世上这些温暖的声音
就这么变得冰凉……
(《登记簿》)
回乡一次,诗人的心就疼痛一次。曾经人情浓郁乡音淳美的田园,渐渐变成了一个“空空的壳”。
有人在哭吗?
那就哭吧!惟善者的心滋育人世的皓月。
复古的人越来越稀少了,
它上升得愈快
大地就沦陷得愈快。
月下的市井沸腾,资本主义腐蚀着故国的村镇。
(《月光散章(三)》)
国外一位著名的诗人曾说,“诗人是民族灵魂的守望者”。近二十年来,中国人的心灵正在经历着一场巨变,其变化的速度与幅度,也许比物质上的改变还要快、还要大。中国农村淳厚的乡土文化传统,在资本主义以“利”为中心的价值观的冲击下,正面临着花果凋零万劫不复的危运。一千多年前,杜甫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作为一生的抱负;今天的诗人们,面对此种惨痛,又如何能忍得住不为之一哭?世人可以沉沦,但诗人,必须以自己的写作,喊出心灵惨痛的呼声,昭示一种积极的精神向度,在一片精神瓦砾之上,高扬起理想之旗。
陈先发的诗中,出现过孔子、老子,出现过佛陀,但归根结底,他无法接受老子的“无”和佛教的“空”,而钟情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儒家。在《与皇觉寺虚证和尚一席谈》中,诗人认识到,自己终究无法忘怀大地上的苦难,去寻求来世的超脱。在与和尚谈过人生佛理之后,他悲凉地写道:
唉,就让我骨肉分崩吧
就让我拥有生存的耻辱
无穷无尽的耻辱
生存是艰难的,对一个有良知的诗人来说尤其如此。它意味着生活中将充满无穷无尽的磨难,“无穷无尽的耻辱”。但诗人认同了这一命运。这种胸怀,与儒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是接近的。正是因为有了这种阔大胸怀,我们在陈先发的诗中听到这样久违的激动人心的声音:
我们是多么需要这一刻:
从紫禁城,到
拖拉机烂在地里的安徽省
一路上桦树、苦楝、榆树、乌桕的叶子飘零。
从秦汉、唐宋到江山如铁的明清
越积越重的落日下
绝望的窗口掠过多少雁阵,
其中一片是我的——
我是山河中悲凉的男子
也是刚刚挣断了绞索的新人。
(《落日》)
如果说当代还有不做作的爱国主义诗歌,我以为,这就是。它让人想起杜甫、陆游、黄遵宪、闻一多……
二、侠
陈先发向往的儒家,不只是温柔敦厚的正统儒家,还是有着热血品格的儒家。他喜欢嵇康和谭嗣同,喜欢明末的东林党,而这些人其实是儒家中的“异类”,已经接近于“侠”了。
中国诗歌中,一直闪烁着“侠”的影子,从李白“纵死侠骨香,不愧世上英”到贾岛“十年磨一剑”到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侠成为诗中的一道风景,它是儒家温柔诗教的反叛或者说补充。即使王维这样淡泊的诗人,也曾经对侠钦慕不已:“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在中国这个国度里,诗人不可能不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诗人都是性情中人,诗人的自我意志难以为正统的儒家规范所约束,他们往往做不到中规中矩,侠于是成为他们向往的另一种品格。在陈先发的诗歌中,我们清晰地听到了儒、侠交汇的煌煌大音:
我想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从此窗望出
含烟的村镇,细雨中的寺顶
河边抓虾的小孩
枝头长叹的鸟儿
一切,有着各安天命的和谐。
……
我的老师采药去了,
桌上,
他画下的枯荷浓墨未干。
我要把小院中的
这一炉茶
煮得像剑客的血一样沸腾。
……
(《与清风书》之一)
“儒侠并举”,是陈先发心目中理想的泱泱古国风范,也是他个人的道德理想。儒者,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他们掘本课源,穷究义理,维系着社会基本的伦常规范,维持一种常态的社会秩序;侠者,是热血满怀的忠义之士,对于社会不平,凭一腔热情挺身而出,肝脑涂地无怨无悔,他们是正义的非常态爆发。历史的演进中儒者发挥着基石的作用,他们像宁静的恒星普照世间;而在风云激荡时期,会有侠者像流星一样划过苍穹,让人们一瞬间瞥见真理炫目的光辉。陈先发既崇敬圣贤如孔孟,也向嵇康、谭嗣同以及他的老乡吴越、徐锡麟等慷慨悲歌之士投以热切的目光。他总是感到灵魂中有“寂静的狮子吼”,“闻到地底烈士遗骨的香气”,“瓦缝里枯草”竟会让他联想起“一年一度的游侠”。
下面这首诗,在当今诗坛的出现是非常突兀的:
我的墨中
有着血,有着水
我的案头砌着汉族的毁誉忠奸
现在,我终于听懂了
幽幽鸟鸣中的<<诗三百>>,和
低吟<<大悲咒>>的河水.
现在,我终于看懂了
浮云古老的笔法
和
碑的无言.
我终于可以陷入碑和飞鸟的无言.
现在,我终于懂得了:
我是个幸福的人
是的,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如果你斩获了我的头颅
请你爱惜它:
漆黑的头发一根也不要吹乱!
也请你把它放置在
离青松和红日最近的地方.
(《幸福》)
这首诗给我的感受,可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开头是沉重的,是抗争;第二节好像经历重重磨难之后的大彻大悟,我们以为诗人真的成为了一个“幸福”的人;第三节从第二行开始却急转直下——“如果你斩获了我的头颅”,血淋淋的人生搏斗又摆在面前,而且诗人似乎必然失败;第三节最后几行是诗人对已经取胜的敌人的请求,不是请求饶恕,而只是好好照看这颗头颅!这个头的特写,是令人惊骇的,但又有一种凄婉之美:漆黑的头颅与青松、红日并置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李白“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的诗意。这首诗的诗题是《幸福》,但它所写的不是看破红尘从此逍遥世间的幸福,而是真正确立了为理想不惜献身的坚定信念而感到的幸福。这首诗表达的情感,类似于宗教中激烈的“起信”体验。
儒侠并举,完成了陈先发的道德理想。
三、蝶
陈先发早期诗歌的意象,多是刚性的,如铜、铁、刃等,90年代末以来,他诗歌中渐渐出现了“蛇仙”、“西施”(西施作为一个历史传说人物,已可以算作意象)、“青蛇”、“林黛玉”、“蝶”等柔性意象,我以为,其中以“蝶”的出现最具有标志性意义。它表明陈先发早期纯粹激越的情感开始沉淀、内敛,“百炼钢”开始向“绕指柔”转变。
如果说儒侠并举是陈先发理想的道德人格,那么,在这些美丽温婉的神话传说中,则寄寓了陈先发的审美人格追求。
诗人首先要过一种诗意的生活。而近代社会以来,随着科学与工业的迅猛发展,人类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的同时,精神生活却出现颓萎的趋势,其表现之一是生活诗意的迅速丧失。这一偏颇式的发展令诗人们怀疑并且恐惧,很多诗人因不能忍受生活中诗意的匮乏而选择了离开。诗人自杀有多种原因,但如果他真的是一个诗人的话,他自杀的终极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不能够在一个他认为已经没有诗意的世界中生活(当然,现代社会是否就没有诗意,或者其诗意的呈现与传统社会已有不同,仍需要探讨),海子、戈麦以及叶赛宁,都是如此。
与一切优秀的诗人一样,陈先发对生活中诗意的日渐贫瘠是敏感的,对现代化进程有一种本能的执意的抵拒。早在90年代初,他就痛惜地呼喊:“铜啊铜/我能等到你腐烂/难道就不能把过去的好日子等回来”(《一块悲哀的铜把天空逼得太高》)。“过去的好日子”,指的是中国的乡土属性,一种缓慢、松驰、富含诗意和人文气蕴的生活方式,它是中国漫长的农业文明所培育、滋养的。在《往昔》一诗中,陈先发为我们勾勒了一幅农业文明的诗意生活画卷:
翻破了的魏晋课本
散发着落日难言的温暖。
一个紫箫青袍的男子
内心栽着松、竹、梅
栽着窗外
春风袅娜的杨柳
他的身后
乡村的炊烟像一条薄暮的母龙。
有人养蚕
有人读经
有人在流星之下梳头……
这里,有炊烟,有桑蚕,有经典,有生机盎然的乡土风物。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是踏实、宁静、怡然的。然而,这样的生活如今已是无法回去的“往昔”,是“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景物,一种被彻底放弃的生活。”但陈先发,割舍不掉对它的爱。
陈先发新近的诗歌中,神话传说频频出现,字里行间游走着蛇仙、西施、祝英台、虞姬们美丽凄婉的身影。之所以钟情于她们,我想是因为她们作为中国人的诗性记忆,沉淀于中国人内心深处,在中国社会日益现代化世俗化的今天,越来越为人们所淡忘,而陈先发,就是要告诉人们,我们曾是一个诗意的民族,我们原本可以过、现在也应当尽量过一种诗意的生活。他从传统中汲取营养,也把传统复活,掬一捧清洌的泉水,来滋润现代人日益麻木的嘴唇。
要在日益物质化的世界营造一种诗意的生活,是要付出代价的。《前世》一诗,是一个令人惊悚的“化蝶”的场景: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行暮止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
我无限眷恋着这最后一幕: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我要说,这是我近年来所读到的最感震憾的诗歌之一。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化蝶的故事总是与爱情相关,但在陈先发这首诗中,主要不是爱情。这首诗所表达的,是一个审美人格在现实中所遭受的巨大磨难,一个人为追求一种审美的生活而做出的决绝的牺牲。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是那种审美的人格理想,而这个蜕变的“他”,从“蘸墨的青袍”等暗示来看,可以说就是诗人自己,或一切为美不惜牺牲的诗人们。在今天要实验一种审美式的人生,是要“与整个人类为敌”的,无处可逃,于是诗人只好“脱掉自己的骨头”,“逃到蝴蝶的体内去”。此诗唯美其外,沉痛其内,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了一个当代诗人对审美人格的坚守。
而在《桐城俳句(第四部第五章)》中,陈先发明确地说:
“今夜我把镜子埋在这孤树之下//肉身寸寸化蝶衣。”
一只翩跹草丛自由自在的蝴蝶,是陈先发的审美人格理想,体现了他唯美的一面。这一理想与他儒侠并举的道德理想并不冲突。如果说儒侠并举是向外的,是对国家民族的忧患所致,带来了诗歌的力度与厚实,那蝶衣翩跹则是向内的,是诗人个人的追求,带来的是诗歌的婉转与轻灵。陈先发这只唯美的蝴蝶,一再让笔者想到“虽九死其犹未悔”又“披明月兮佩宝璐”的屈原。
四、墨
陈先发不讳言自己是一个“复古者”:
我也是松下戴冠的复古者
手持滴墨的狼毫
要在今天
写下这无限美好的传统。
(《观画》)
穆旦啊,北岛,你们在夏季的圩堤冲出缺口
而我恰是个修补圩堤的人。
(《天柱山南麓(五)》)
自五四以来,“复古”总是与“反动”捆绑在一起。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不仅攻陷了中国的城池,也摧毁了中国人对传统文化的自信。自五四以来的一百年间,中国传统文化屡遭重创,到今天几乎荡然无存。旅居海外多年的诗人杨炼痛惜地说:“五四以降的反传统嘶喊,唯一暴露了诗人的浅薄,以及这个民族面对挫折的色厉内荏。我说过多次,在这个世界上,中国的文化虚无主义最彻底,毁灭也最惨痛。”(《与木朵谈话》)而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的盛洪先生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在近代西方文化冲击面前放弃了传统文明的国家。”(《以善致善——蒋庆与盛洪对话》)文化虚无主义的盛行,使中国文学成为真正“无根性”的文学。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陈先发提出“复古”。
陈先发近年的诗中,有一个词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墨”。相信陈先发今天写诗,也该用上电脑了,但他仍在诗中执拗地使用“墨”这一词:“我的墨中/有着血,有着水”(《幸福》);“让几千根枯枝一起来为这个人磨墨吧”(《铁线胡同》);“他画下的枯荷浓墨未干”(《与清风书(一)》);“他手持滴墨狼毫在乳房上写道”(《桐城俳句(第三部第一章)》);“他哗地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前世》);“一阵风进来,被滴着的墨染黑了一小块”(《相聚》)……我认为,陈先发诗中的“墨”,相当于辜鸿铭脑后的辫子,都是有意做出的“复古”姿态。因为“墨”,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
陈先发深深爱着自己“十世善修的古国”,爱着这个古国悠久灿烂的文化艺术,从诗三百到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从《西游记》到桐城派散文,从《广陵散》到明清文人画,从士林轶事到民间传说……在当代诗人中,对传统文化艺术如此挚爱且修养如此深厚的人,实不多见。这使得陈先发的诗,散发着浓浓的、挥之不去的“文人气”:
故国的日落
有我熟知的凛冽。
景致如卷轴一般展开了:
八大的枯枝
苦禅的山水,伯年的爱鹅图
凝敛着清冷的旋律
确切的忍受——
我的父母沉睡在这样的黑夜
当流星搬运着鸟儿的尸骸
当种子在地底转动它凄冷的记忆力
(《与清风书(三)》)
古典意境与现实景物的叠印,使诗句含蓄而凝重,令人感到一种难言的韵味和无端的凄楚。又如这首《仿八大》:
秋天踩着水调歌头,踩着菩萨蛮
野鸭在雨后的湖上,翻跟斗
朝着湖滨的朱门,吊白眼。
流水因袭了本国的老章法,一笔又一笔
倾向于脸上平抹,内心既汹涌,又缓慢。
宴席散尽,你到高于柳梢的楼上独饮
旧天堂的墙上写着“拆”字,可这湖水
是能拆掉的么?我倒要看看
你们又能建设什么样的新章法?
我距明朝灭亡350年,我距天坛1100公里。
是的,我有着不合时宜的孤单,我偏爱景物冰凉的
过去式:枯荷举着,仿八大山人,像钟声入暮。
读着这样的诗句,我们仿佛看到一个明清的士子,于落日楼头,指点江山,挥洒文字,却又挥不去撩人的乡愁。
陈先发诗中,常有一些文化意味浓厚的词语冷不丁地出现,一下子把人带入悠久的传统语境中去。如:“我把诗稿置于陶罐中/收藏在故乡雕龙的屋梁”(《天柱山南麓(五)》),“雕龙”一词的出现,使整个诗句登时改观,因为它让人想起中国文学批评的经典——《文心雕龙》。又如:“穿青箬笠、绿蓑衣的人,围着田埂踱步”(《春耕》),“青箬笠、绿蓑衣”出自唐代诗人张志和的名词《采桑子》,原是士大夫阶层闲逸生活的象征,现在却用在二十一世纪中国艰难的春耕画面上,不禁令人感慨万千。“草丛间飞出了蝴蝶/无非是姓梁,无非是姓祝”(《登天柱山》),这样的句子,不熟悉或淡忘中国文化的人,是无法理解的。这样的例子,在陈先发诗中几乎俯拾皆是。
陈先发的有些诗歌,诗题就扑面给人一股文人气息,如《与清风书》、《鱼蒌令》、《麻雀小令》、《井水词》、《悼亡辞》、《病中吟》等。
中国诗歌自五四以来,有狂气(如郭沫若)、有战士气(如中国诗歌会、七月派)、有绅士气(如徐志摩)、有学者气(如冯至)、有女人气(如戴望舒、何其芳)、有禅气(如废名)、有智气(如穆旦)等,但少“文人气”,因为士大夫式的“文人气”是作为糟粕被批判、被弃于“历史的垃圾堆”里的。到了当代,则有天才少年气(如海子、骆一禾)、有知识分子气、有市民气(末流趋于痞气)、有颓废气、有玄幻气等,仍然少有“文人气”。而“文人气”,其实是中国文学艺术的“文脉”,是几千年来无数文人雅士们留给后世的宝贵财富。多年来我们不知自爱,盲目追逐西方,使得我们的诗歌越来越像西方诗歌的廉价复制品,缺少真正的中国韵致和中国气派。也有部分诗人意识到了传统的价值,但因先天不足,无法融会贯通。因为这种“文人气”并非召之即来,它需要深厚的传统文化学养,全面而精湛的艺术造诣,并从中修炼出一颗“真正‘东方式’的内心”(陈先发语)。
与内涵上的“文人气”相应,陈先发诗歌的语言保留了更多的古典特征。十年前,陈先发就提到汉语“缺陷性过渡”的问题:“古汉语到现代汉语的缺陷性过渡,使四个现代汉字蕴藏的生命能量仅合一个古汉字”(《<春天的死亡之书>后记》)。为保证诗句生命能量的饱满,增强表现力,陈先发一直对诗歌语言的“欧化”与“口语化”心存警惕。他的诗句雅致、简净、流畅而不乏奇警,往往一句话就制造出一个真切的令人难忘的境界。如:
燕子剪开四月安徽省的细雨。(《春耕》)
一颗心的磨损处绽出那霞青云淡。(《落花》)
月亮在水上盖了清冷的印。(《相聚》)
他杀了一条/瞳孔中还飘着几朵浮云的狗。(《杀狗》)
这样的意境,在有的诗人笔下,可能就要好几句诗来表现了。从中可以窥到陈先发古典式的“炼句”、“炼字”功夫之一斑。
陈先发的诗歌是丰富的,其内涵与价值远非一篇小文所能尽述。笔者此文,意在指明一个事实:先发近十年的诗歌道路,与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下半身”写作、天才少年式写作等等都是大不相同的,尤其在接通传统与现代这一点上,他的探索达到了相当深度,诗艺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形成了一望而明的独特风格。他不仅为诗坛奉献了一批优秀诗歌,他的存在本身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我相信其影响将会越来越大,并给中国诗歌、中国文学带来极有益的启示。
2004年12月,北京,椿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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