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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你让我上哪儿去
十五
飞机降落在青岛机场的时候已是清晨。习惯了新加坡潮湿闷热的空气,踏出机场出口后,我被还带着寒意的春风一吹,连打两个喷嚏。早已在出口等候多时的妈妈连忙迎了上来,话还没说呢,眼睛已经先红了。我最害怕这个,赶紧去和邱国江的父母打招呼来分散妈妈的注意力,我们和邱国江一家在机场分别,然后就各自上车,向烟台直奔而去。
陪妈妈来接我的还有姨夫,一路上我的嘴都没闲着。妈妈和姨夫不停地询问我在新加坡的情况,我早预料到了这个,所以事先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他们。我在《读者》上曾看一个美国留学生说回国探亲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报喜不报忧”,我也照搬这规矩,什么好说什么,把新加坡描述得无比美妙,听得妈妈和姨夫都眉开眼笑,我想在他们的思维里,我简直就是生活在天堂了。我自己也说顺了嘴,有些已经变成纯粹的扯淡,现在看来简直是荒谬无比破绽百出,可当时我自己还瞎掰得不亦乐乎。到我第二次回国的时候已经明白多了,不再像第一次那么天花乱坠地乱吹,所以我现在对自己第一次回国放的那些厥词感到十分羞愧,现在要是我妈提起我当年少不更事的愚蠢行径,我能羞愧地一头撞死。
我胡说八道的话当然不可能真的瞒过两个成熟的大人,我姨夫只是静静地听,但偶尔一个问题就能叫我无辞相答,多亏了他的冷静我才没张牙舞爪地越吹越玄。妈妈在这时候稍微迟钝了些,要多花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我在胡吹,这可不能怪她,她早就因为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重新出现在眼前而激动不已了,判断力和冷静程度自然下降。
牛皮了一路,到最后因为晕车我总算是安静下来。躺着休息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的眼睛,那眼睛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从我脚上的鞋看到我腿上形状奇异、罗里罗唆的裤子,再看到衬衫,然后目光移到我脸上,就再也不动了。这么被人盯着看让我不太自在,不过我感觉到了温柔。那是能融化一切的温柔目光,思念和牵挂,疼爱和幸福,许多感情掺杂进目光里使它笼上了母性的光环。
这目光叫我感到温暖,我忘掉了眼下晕车的难受,忘掉了过去大半年里的许多事,不管是好是坏,统统忘了,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一件事:我到家了。于是我感到自己就像躺在下午的草地上,正在阳光的笼盖下渐渐入睡,心中一片安详。
可事实上,我对这温柔的、安全的目光,感到十分害怕。
不知何时起,我变得喜欢拒绝温暖。一切能使人振奋、使人充满希望的东西,无一例外都让我感到害怕,我不愿意再有任何希望,更不想再像小时候那样幼稚地振作,即使那很健康。
我受不了妈妈的注视,赶快坐了起来,妈妈这时候才猛然回神,不过她没有移开目光,我当然更不能剥夺她看自己儿子的权利。妈妈张嘴要说什么,我立刻开口:
“不用说了,我知道,我又瘦了。我晚上是没早早睡觉,而且不吃早饭。”
妈妈叫我气乐了:“你倒是什么都明白,就是不照着办。”
姨夫也从反光镜上看到妈妈的神情,笑着说:“大姐,不用着急,你有一个月的时间慢慢看呢,到最后就怕你烦都烦不过来了。”
“哪用一个月啊,不出俩礼拜我妈肯定被我气炸了。”
“还贫嘴,”我妈一巴掌拍在我头上,“出国半年了,这毛病怎么还没改过来?”
姨夫的车把我和妈妈送到了我家楼下。我把行李放进地下室的小屋,就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冲,一个出门倒垃圾的邻居见到我说:“哎呀,孙志晟回来了。”我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去开门,可钥匙左捅右捅捅不进去。真是的,怎么把门锁给换了?这时候妈妈气喘吁吁地追上三楼来,看见我拼命努力的狼狈样子顿时哭笑不得:
“小白眼狼,才半年连家都忘了?咱们家在四楼。”
十六
回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在我预料之中迅速地过去了。我到许多亲戚朋友家里去转了一圈,大家都说些鼓励和表扬的话,其中的真诚究竟有多少是不得而知的,当然,我也并不在乎。妈妈把我带到哪儿我都不问,反正每去一家,别人都重复同样的问题,我也就重复同样的答案。其实妈妈这种心情我挺理解,毕竟以我的年龄公费留学是个还不小的荣誉。问题在于大家对我的态度全都变了,似乎我已经不再是当年惹是生非嚣张跋扈的那个混小子,而变成了个德才兼备温文尔雅的学者。大伙看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众人的目光里就是一颗进口过来的西伯利亚大白菜。这感觉让我非常不舒服。出国前后尽管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我本身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我的思想一如既往,我的态度依旧游离,我的性格顽固不化。可是为什么我就变成了进口白菜呢?
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我的学习成绩和道德水平的对比。以前很多老人家看见我就说:
“想成为栋梁一定要德才兼备,只有学问没有品德,那就危险啊!”
一些较年轻的长辈更直接:“以你现在的样子,很可能成为曹操那样的奸雄。甚至是秦桧。”
这两种说法都让我十分恼怒,首先,拿秦桧来教育我本身就是对我的侮辱,我自认为虽然思想上比较败坏,但卖国的事绝对干不出来。其次是用曹操,那是对曹操的侮辱,他老人家平北征南,本身又文才武略雄踞中英雄之上,决非我能望其项背。更何况我的学习虽然比品德好一些,但并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人物,就拿同在莱佛士书院的一届人来说,他们在成绩上可都比我牛气多了,至于是不是书呆子那另说。
鉴于以前受到的这种待遇,我对现在人们给予我成绩和道德的双重肯定非常不满。一些了解我的长辈继续批评我的人生态度,这让我感到十分亲切。那些转而夸我的人,我耳朵里听着,心里骂着。
平辈的交往相对就要容易得多了,朋友们谁也没把我当盘菜。大家根本没把我看成什么出国镀金的“华侨”,还是一如既往地打闹说笑,我混在他们中间,再不需要装出一付孙子相违心地客套,这使我感到无比舒畅,就像是从混浊的泥潭中猛地探出头来,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我明白我很快就要再度陷入泥潭之中,继续被污浊所包围,但这一点新鲜空气,足以使我再次获得挣扎的力量了——为了下一次呼吸而挣扎的力量。
我用第一个星期处理完全部探亲访友的工作,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就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了。我在国外时最念念不忘的地方就是离学校不远的海滩。于是假期的第二个星期一,我大清早就爬起来,一个人走到了海边。
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我常常到这片海滩,这可不是因为某些狗屁诗人和散文家们总爱描绘大海的美丽,而是因为这里是我逃学的最佳去处。妈妈早都记熟了我常去的电子游戏厅和书店,所以逃学后不能往那儿去,而海边很大,我随便在树丛或者船后面一躺,谁也别想找到我。我在海边也慢慢喜欢上了大海,海水听似单调的声音比人群的嘈杂或者师长的教导要悦耳得多。
让我欣喜的是,大海丝毫没有改变。虽然海滩多出了一些人为的小建筑,但是海潮的声音并没变,也不会变。现在还不到下水的季节,海滩如冬天一样没有什么人。我脱了鞋慢慢踩着沙子走,想着以前在这个海边的点滴回忆。每次我逃学后,班主任或者同学就会急三火四到处找我,倒不是担心我本身出什么问题,而是担心我给治安造成什么问题。不少人来海边,但没人找得到我,除非一个人来。
当然,那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来找我。
我又想起王桢了。
一回国我们就开始通电话,可我一直也没有机会去找她,也许是我自己害怕去找她吧。我不知道一场已经在大半年前分崩离析了的所谓恋情还会有什么续集,或者说,续集本身有出现的价值么?以前我在最喜欢的海边想得最多的人就是这个女孩儿,现在第一个想起的人还是她,看来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也能证明我没有变。一想起王桢,思维就全乱套了。以前的现在的,王桢的不同影像重叠出现在眼前,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影子交叉着,使脸的轮廓模糊不清。我抓个贝壳扔出去,打碎了浮现的影子。我不相信虚幻,更不相信现实,我只相信一切都终归是一个篮球,我们努力地抢夺然后再无奈地抛开,仅此而已。
我正胡思乱想着,看见远处有个人走近了一点,然后在沙滩上坐下,似乎在向这边张望。我虽然近视但为了耍酷常常不戴眼镜,所以看不清那人,我就开始漫不经心地朝那人走,可是越走近越觉得那人在看我,而且很象是——王桢?一瞬间我甚至吓得不敢走了。这时候她不上学来干什么?这也太戏剧化了。然而走近之后我才为自己的无聊幻想而汗颜,那是个陌生的女孩儿。我羞惭不已,下意识骂了自己一句:“傻逼。”
那女孩张口问:“你说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说你,我骂我自个儿呢。”
“可你从刚才开始一直看着我。”女孩儿还不依不饶。
“你这不也看着我吗?”我想逗逗这女孩,就走过去坐下,“大白天的不上学跑这儿干嘛呢?遇上坏人多危险。”
“我逃学出来的,上课太没劲了。”
我看着她,心里生出了无数错综复杂的情绪。这就是当年的我吧?藐视一切,无所畏惧。一年后她也会突然出国吗?她也会变得像我这般毫无生机吗?我看着她胸前的四中校徽,起身离去。
“哎,不聊啦?坏人来了我怎么办啊?去找团组织吗?”那女孩儿笑着说,眼睛无比清澈,让我不敢再看下去了。
“告诉你,这儿只有一个坏人,就是我。我马上去向团组织自首。”我匆匆地离开海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找王桢。
十七
我和王桢约好晚自习放学我去二中接她,我告诉妈妈晚上有事儿,她狐疑地看着我:“别找麻烦啊,我可先告诉你。”
我一直都怀疑我妈有特异功能,我和我爸打算干坏事或者将要倒霉她都能预先警告我们,虽然我们爷俩还是照干不误。我和王桢的事曾经闹得全校皆知,让妈妈觉得很丢面子,尤其是我爸还打算帮我教训王桢她爸。此后我妈把话挑明,找谁交朋友都不要紧,就是不能和王桢有瓜葛。可惜我还是没能听她的,也许我身边只有她一个人比较明智吧。
我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了二中。校门口已经聚了几位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这情景叫我想起烟台市出的一个小名人范冰冰。那姑娘当年是烟台一中的校花,比我只大一岁。据说范冰冰上学放学总有小混混纠缠,于是她老爹就专门开车接送,显得她像个阔家小姐。我一边想着范冰冰和她家轿车一边不耐烦地转来转去,旁边的家长都用厌恶和警戒的眼光看我,这意思我太熟悉不过了——他们把我当成来找人的混混了。在各个学校下晚自习的时候,门口都经常聚一些来滋事的不良学生或者地痞,有的来打人,有的来纠缠女生。我的母校四中由于地处郊区,这种人更多,校门口打起架来连刀都用。这些破事儿都是模仿《蛊惑仔》或者别的什么黑社会电影来的。
跑题是我的特长。
回到主题,我在等我昔日的女朋友王桢。王桢会变成什么样儿呢?我慢慢想象。朋友对王桢的评价是,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比较可爱。现在呢?我正天马行空地琢磨,下课铃响了,家长们纷纷探头张望,从蜂拥而出的学生中找出自己那个遗传基因然后带走。我也傻乎乎地跟着紧张起来,害怕自己没办法认出我魂牵梦萦的那女孩儿。然而我一下就从人堆里看见了王桢,还是那个短头发娃娃脸的小丫头,就像这大半年她一点儿也没长似的。王桢也看见了我,立刻从她朋友身边跑了过来。在我眼里,跑过来的简直就是天使。
王桢笑嘻嘻的,还像以前一样。她总是那么一付笑嘻嘻的神情,看上去什么也伤害不了她,她说那是因为自己情商高,从前王桢就总是“情商白痴”“情商白痴”地取笑我,因为我比较冲动。她跑到我跟前,先给我看书包上刻有她英文名字的牌子,那是生日时我寄给她的礼物。我和王桢一边走一边逗她:
“不用特意为了见我就把这个牌子挂书包上,这不好,欲盖弥彰。”
“臭美,你也配啊?”
“你刚才那个同学怎么走了,我还想认识认识呢。回头你给介绍介绍,我请她吃饭。”
王桢撅嘴骂我:“你这人怎么这么没风度?当着我的面打另一个女生的主意,这叫得-陇-望-蜀。”
“那女的长得就跟哲学老师似的,我哪儿有非分之想。”
“哦,意思就是如果长得漂亮你就打算下手了?”
王桢真有点生气了,我连忙打住:“别恼别恼,我逗你玩呢。”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孙志晟,你总是这么半真半假,从以前就这样。我不知道你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我一下子无言以对了。我对一切无所谓的态度,也导致了我的言语总是飘忽不定,在真假中间来回游移,不能做出决定。我期待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但我选择的道路看上去却对二者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事后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刻意地逃避和掩饰自己,而是以真实的我面对王桢,是不是所有这一切都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我在剩下的路上一直默默无言,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失败,我感到十分沮丧。王桢也觉得自己说了太重的话,一直试图缓和气氛,后来路过一间冷饮店,她硬把我拉了进去,给我要了杯号称“茉香绿茶”的白开水,喝了一会饮料,两个人慢慢又高兴起来。我们接着就在路灯笼罩下的街道上慢慢走着,一直从市中心走到了我们所住的郊区。
在我家楼下,我问王桢:“挺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王桢把手表举到我眼前:“你看看,现在已经12点半了,我回家能让我爸打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我一下傻眼了,我倒是想把她带回家,那样我也不用后悔当初没能和她同床共枕了。可我妈还在家里呢!先不说以我的年龄半夜带女孩儿回家还太早,光是我去找王桢这一条就能让她暴跳如雷。我把情况和王桢说明白,王桢也急了。我开始想办法,去找旅馆,我们俩都没身份证,大半夜了又不能找什么朋友。最后我实在没辙了,只好实话告诉王桢,她如果不能回家,我真的不知道她能去哪儿了。
王桢望着我:“孙志晟,这么晚了,你说,你让我上哪儿去?”
十八
如果我能活到五十岁,我就有条件回顾当年了。如果我能在事隔多年后回忆起当初那个夜晚,我想一切在我的眼中都会变得不太一样,当时的激动兴奋会如同轻烟般消逝,当时刻骨铭心的痛苦也会变成淡淡回忆仅存于无用的记忆中。我们年轻所以冲动,年轻所以盲目,犯下了无数可笑的错误。
那是王桢在我家住下的第一个夜晚,事情的一切都还刚刚开始。不过那一夜对于我来说真是一个灾难。
看到这儿有些朋友可能眨巴着眼睛想,这个毛孩子到底在当年对人家姑娘干了什么?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干。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能让王桢过夜的地方,最后只得硬着头皮把她带回了我家。多亏了妈妈在盛怒之下还顾及我的脸面,没有大发雷霆,但我也是费了无数口舌才说服妈妈让王桢在我家过夜。为了达到目的我发了不下十个誓,妈妈才虎着脸把我们俩放进门,还说回头再跟我算帐。王桢睡在我房里,我睡客厅的沙发,不过一晚上我和我妈都没睡踏实,我惦记着第二天怎么应付“算账”,我妈提防我偷偷溜到王桢那屋,俩人各怀鬼胎折腾了一宿,只有王桢睡了一个踏实觉。
大清早我就去叫王桢起床上学,我坐在床边看她拾掇自己,感觉到被窝里散发的余热,顿时困极了。我看着眼前这个娇小苗条的身影,心里想这叫什么事儿啊?我把一个吹了半年的女朋友领回家来各自睡了一觉,然后再送人上学,真他妈滑天下之大稽。王桢看我睡眼朦胧,就凑过来问:“昨晚上没睡好啊?”
我挪挪地方让王桢坐下,说:“废话,隔壁放着个花姑娘,这也太考验我了。”
王桢一边梳头一边笑:“无所谓,反正你也没那胆子,再说还有阿姨看着呢。对了,再给我讲讲新加坡吧。”
我说好吧就讲一会儿,然后探身把王桢拉过来,她僵硬一下,就依在了我怀里。在我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抱住王桢。说来可笑,我和她初中交往了三年,从来都没碰过她,初中时候多纯啊,光是一块坐着就特满足。我搂着王桢,自己手都不知道往哪搁了,就索性握着她的手。女孩儿靠在我身上,静静地听我讲我在新加坡的经历,听我讲第一次测验就不及格,听我讲打橄榄球累得抽筋,听我讲摔伤腿缝了六针还得自己步行去医院。我越讲越迷糊,因为王桢的头发在我脸上划来划去特痒痒,后来我又说了些什么,但那声音早已离我远去,我只记得我怀中那女孩儿像小猫一样温顺,被我握在手中的小手柔弱无骨,每说一句话声音都缓慢轻柔。说实在的,我没奢望过这个时刻能够延续很久,我当时的念头是:就让我死在这时吧。
必须承认,就在那个甜蜜的时刻,感受着年轻女孩儿的呼吸,我心中的恐惧升腾起来。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别这么干,这只能叫你们更加痛苦。你从没相信过爱情,现在也别相信。”可惜,世界上没有买后悔药的,我更不是柳下惠,有推开怀中姑娘的本事。我紧紧抓住王桢的手,暂时忘却了恐惧,忘却了我们的将来。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直到妈妈的催促从隔壁传来,王桢才从我怀里站起来收拾书包。我看着她,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可爱的女孩儿又回到我身边了。我问:
“咱们……”
“什么?”
“算了,没什么。”
王桢背好书包说:“阿姨给咱们做早饭么?”
我站起身穿外套:“想得美,拐了她一个儿子你还打算蹭饭啊?出去吃吧。”
我们跟妈妈告辞,走出了家门。“别管什么将来了,”我对自己说,“起码现在你还能走在王桢旁边。”
将来并不需要我费劲去考虑,因为我是没有将来的人。
吃完饭我把王桢送到学校,然后匆匆告别,一些起早的学生已经来上学了,这突然提醒了我,我和王桢的恋爱必须是秘密的,不能被老师或者家长发现。换句话说,我们无意中扮演了一回电影里的角色——地下情人。我转身离去的时候,王桢伏在窗台上向我招手,风把她梳了一早晨的头发吹散,王桢抬手把散落在脸上的发丝拂开,向我露出一张带着甜甜微笑的脸。这微笑只有毫不知人世险恶的年轻少女才会拥有。
一刹那间我感到自己就站在幸福的旁边。
十九
很快第二个周也过去了,在中国的时间还剩下一个星期。我在第二个周里一直秘密和王桢来往,常常是在KTV里一玩一中午。不久二中要期末考试,王桢说她得复习,我们就暂时不见面了。这时候我才想起去找我的狐朋狗友们叙旧,被我晾了两个星期,他们在四中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一去就遭围攻。大伙一致判断我被女色所迷,后来我一个劲道歉并答应请客,他们才放过我。那是我第一次隐瞒了女孩的名字,因为他们也都是王桢的同学,我怕会出事。
那几天晚上我都去四中高一找人吃饭,经常是呼啦啦三四个班涌出人来,都是当年的朋友,他们直升本校高中之后,据说高一开学的半个月内就扫平全年级,将外校来的小混混全部制服。我一来找人,同学当着老师的面就走出教室,根本不把晚自习放在眼里。后来连教导主任都有意见了:
“孙志晟,回来找同学是好事,可你别上课时间来啊,同学都旷课陪你玩,这影响多不好。”
我对他再熟悉不过了,当年我们的处分通告全是他公布,丫没少折磨我哥们,连毕业证都扣了半年才发。现在总算不归他管,我才懒得听他瞎嚷嚷。
自从去了新加坡,我再没能找到像初中同学那样可以肝胆相照福祸与共的兄弟姐妹。我在新加坡的那些中国同胞似乎一夜间就变得势利阴险、无耻怯懦、互相计算。为了保住成绩和奖学金拼命啃书,一个个跟乌眼鸡似的,并且时时刻刻观察着别人,诅咒别人的每一点进步,同时心里想:别人要超过我啦!于是更加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看到这种情况我就想呕。
我和同学喜欢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回忆初中时候的“光荣历史”,有许多片断大家都记忆犹新。
我们不停地回忆春游时全班在车里高唱革命歌曲,为了买一套李宁牌的运动服连续几个周不吃早饭,天天清早到学校里踢球,各式各样的回忆在这时全都涌上来,常常让我们感慨万千。
一天几个哥们都喝多了,毕文拍着我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大晟,咱们这里边儿就你最有出息了,好好混,混出个人样来。”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嚷嚷,说全靠我给他们争气了。我看看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觉得即使全世界的希望都加在我身上,也没有他们对我的希望重。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承担不起这份希望。
我“啪”地把杯子甩开,冲着几个哥们喊:“谁爱去新加坡谁去,我让地方给他!我他妈早不想玩啦!”眼睛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因为眼泪正在疯狂地涌出来,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积攒了大半年的委屈都变成了泪水,止都止不住,我觉得在哥们面前痛哭流涕十分失态,但却无法再抑制自己。毕文他们默默无言,等我坐下哭了一会儿,感觉稍微好点了,才继续开口说话。
“你们光觉得我在新加坡生活舒适前途光明,不知道我都受了些什么洋罪啊。我周围那些王八羔子,除了念书就是打小算盘,我去了八个月,一个哥们都没交到,一个都没有!你们还能继续凑在一块儿喝酒说话,可我呢?我他妈就跟流放无人区一样!我看书,老师训我说要提高英文不许看中文书;我不爱一本正经用刀叉吃饭,老师训我说没有教养。别人这么辱骂我的时候我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可我不能扇,我还得靠他们给我奖学金继续念书。你们知道我有多委屈吗?可我不能回来,我已经签了奖学金合同,我付不起违约金。我得一直呆到合同结束,我他妈已经把自己卖啦!”
我停了一下,然后声嘶力竭地喊:“奖学金,我操你大爷!”
哥们听完了我的话,静了一会儿,然后大家小心翼翼地安慰我。我们就默默地喝酒,一会儿毕文说:“忍忍吧,忍忍吧,熬过这一段就好了,都盼着你出头的那一天,到那时再请我们喝酒。”
我又一次泪如泉涌。
也许真的是喝醉了,让我在同学面前丑态百出,但我哭过之后,心里面痛快了许多,虽然愤怒和绝望并没有减少,起码我已经准备好再次面对了。我眼前这群肝胆相照的同学虽然没有高材生们那样博学,没有高材生们那样前途无量,但是在他们面前,我却能够不再掩饰,释放出自己真实的情感,尽管只有一小会儿。
和同学们在一起喝酒聊天,一个星期又迅速地流走,等我突然注意到的时候,离我回新加坡只剩一周了。
二十
在国内的最后几天,妈妈又东跑西颠地给我买东西,就跟军队补充给养似的,因为在新加坡八个月里,我带去的日常用品消耗殆尽。出国前我还嫌她瞎操心,什么都带双份,妈妈当时就说:
“你以为你是个省油的灯啊?双份我都怕不够。”
事情果然不出她所料,所有带去的东西都被我折腾得一干二净,光杯子就丢了两个,袜子毛巾更不用说了,妈妈曾气得在电话里大骂“你是穿袜子还是吃袜子?”。
趁着妈妈忙于采购的空当,我又和王桢见了几次。在回新加坡前一天,王桢约我去KTV,唱歌的时候,她把一个小玩艺递给我:
“给你这个。明天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你了,大人在不方便。”
那是个四方形的玻璃笔筒,里面还有几只小船漂在水上,笔筒周围刻了些祝语。我拿着笔筒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王桢好奇地问:
“你找什么呢?”
“不是。我就觉得这上面少点什么,怎么全是友谊长存发奋图强的俗套?那些春宫图是不是叫你抠掉了?”
“孙志晟你找打是吧?”王桢狠狠捶了我一拳,“回去以后你得好好学习,咱俩还像以前一样比赛,看谁学得更好。”
“还比?初中四年我都叫你踩脚下了,噢,还不知足啊?”
王桢靠着我坐下,看着我手里的笔筒说:“你想想,所有人都反对咱们俩在一块玩,更别说谈恋爱了。况且我在二中也不像在四中那么轻松,这儿好学生太多,万一我学习成绩掉下去,他们就更有理由反对了。你也一样。为了不叫他们抓把柄,学习成绩一定得保持住。你听见了没有?”
我连声说“听见了听见了”。大人一向都只重视眼前的现象,或者说一张破纸上的几个数字。于是我下定决心回新加坡后把学习赶一赶,起码要让自己面子上过得去,这也算是为了王桢吧。
下午送王桢去学校的时候,一路上我都冥思苦想中午的对话,中午的那些话是不是表示,王桢她已经愿意回到我身边了?我又想起了回国之前萦绕在心头的那个问题,我还一直没问过王桢。到二中门口王桢要下车,我叫住了她:
“等等,我有话问你。”
“什么?”
“你觉得咱俩现在这样算什么关系?”
王桢停了几秒钟,然后很快地说:“这还用问么?”就转身朝校门走去,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趴在车窗上说:“在你没有什么出息之前,我们只能当朋友。知道了么?好了,别瞎琢磨,快回去吧。”然后轻快地跑向校门,一眨眼就汇入了上学的人流中。我一个人坐在车里,一时被她前后反差巨大的两句话给弄糊涂了。
和王桢在校门口道别后,我又去四中和朋友们道别,大家照例狠狠修理了我一顿,然后对我说:“下次回来带个外国妞儿,让我们也长长见识。”我嘿嘿嘿直乐,说你们的嫂子就在烟台可惜你们都不知道。他们听了又开始围攻我,同时骂道你小子狡猾大大的。
和大伙道别之后溜溜达达回到家里,看见妈妈正在忙着替我收拾东西。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三个星期里我到处走亲访友,或是和同学们喝酒打游戏机,或是陪王桢唱歌逛街,唯独忘记了和妈妈好好聊一聊。每天半夜回家,中午才起床,和妈妈一天说不上几句话。吃饭的时候妈妈总是一言不发,充满兴趣地听我讲我在新加坡遇到的事,而我却只顾着东跑西颠……
我看着妈妈低头忙碌,心里面觉得十分不是滋味儿。老辈人说一个人到了连爹娘都不在乎的地步,那就和畜生没什么两样,看来我再不弥补一下,也要变畜生了。
我把妈妈从地上那个杂货铺拉到沙发上坐下,然后说:“妈,回来三个星期也没好好听你教育我,大半年没听着了,现在我想复习复习。”
我妈叫我说乐了,她一边给手里的新鞋穿鞋带一边说:“你呀,你什么时候能把贫嘴的毛病改了就行了,言多必失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回头我给嘴上装个拉链。”
“你看,又来了。在外面把自己那些坏脾气收敛收敛,别动不动就跟人打起来,你在新加坡的那些同学以后都是干大事的,搞好关系办事也方便。还有,自己的身体一定得注意,你刚回来的时候瘦得跟野狗似的,弄坏了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妈妈说了许多,但一直是在嘱咐我,没有一句提到她自己是怎么想念儿子的。我还记得在新加坡的时候爸爸打来电话说,我刚走的时候妈妈一直哭,每次和我通过电话之后也要哭,那次知道我腿被划开缝了数针后,更是伤心欲绝。这些妈妈一点都没提,只是一个劲儿关照我。
于是回新加坡的前一天下午,我哪儿也没去,和妈妈在家里坐了一个下午,说了许多话,收拾完所有的行李,然后我说妈妈我请你吃晚饭吧,这钱是我省下来的奖学金。妈妈说不用了,你留着钱回去以后买点喜欢的东西。
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的,我以后要是能混出人样来,一定用这钱的一百倍来请你。妈妈笑着说我也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想什么我都知道,我等着。
我一直就觉得我妈妈有特异功能,未卜先知。
二十一
[疯子随笔 C]
幸福是什么?
是饥饿中的面包?是干渴中的清泉?是病痛中的良药?是迷路时天上的星?是寂寞时情人的手?
我不想得到面包、清泉、良药、天上的星、情人的手;我只希望我永远不会经历饥饿、干渴、病痛、迷路、寂寞,我觉得这才是幸福。一个声音响起来:没有经历坎坷而得到的幸福并不是真正的幸福。另一个声音回答:去你妈的吧!道貌岸然的自虐狂。这两个声音都发自我的内心,不过显然,后者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追求幸福的理想仅仅存在于我的幼儿园和小学时代。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老师少布置一点作业电视台多放几个动画片。随着年龄增大,对幸福的要求也逐渐扩大,我不得不彻底放弃了追求幸福的念头,因为那念头越来越不可能实现了。
归根结底,对幸福的渴望会随着人慢慢懂事而不断膨胀,最后变成一块硕大无朋的巨石将人压成肉泥。当然有些受上天眷顾的人能把石头噼哩啪啦乱凿一气然后从里面取出块玉,那只能说他们运气太好,大多数人都是穷其一生凿石头最后一无所获反而被压死。
回国的时间只有三个星期,短暂得好象做了一个梦,而且没有结束就被人叫醒了。梦里出现过无数面孔,都是我熟悉的人,他们像幻灯片一样匆匆在眼前闪过,快得简直让我无法呼吸。我不想漏掉其中任何一张,即使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全身的细胞也在拼命记忆。我要留住这三个星期里的每一张画面,因为这才是我应该拥有的生活,我的生命应该是在这里,不是在新加坡。
我看到了父母为我感到骄傲,我出国就跟他们自己出国了一样,哥们的义气和正直更叫我感动。还有就是,我又见到了王桢。虽然她并没答应我什么,但我们至少不再是初中分手时候的形同陌路了。
王桢,这个让我为之心动的女孩儿,一如当初刚见到她的时候那样活泼开朗,伶牙俐齿,漂亮可爱。每当我和王桢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能够暂时忘却思维中无边无际的空虚,我就能够暂时抛开思想中的一切可笑的愤世嫉俗,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的绝望总会被她灿烂的笑容一点点融化,只有在这个时刻,我才能重新燃起一点希望之火。后来的日子里,我做的一切带有积极意义的事情全都只有一个原因:为了王桢。
可以这么说,如果我还配得到幸福的话,王桢就是我的幸福。
然而我天生不配得到幸福,我曾站在它的旁边,那么接近,却把它丢了。事后我无数次痛苦地回想:如果我能振作一点,如果我能把曾经的上进心找回十分之一,如果我不陷入那些可怕的疯狂中,王桢,是不是你就不会离我而去了?
现在回顾当时的情景,三个星期的时光透明得就像一块水晶,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惜水晶里的时光越清楚,我就越感到沮丧,因为无法将它抹去。一个朋友曾经说:人生就是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满足了又空虚。叔本华好像也说过人生就是苦难与无聊之间的钟摆。我就是一个标准的钟摆,在生活的框里左右摇摆不定。所有的悲剧都因此而起,甚至最后还伤害了我最爱的女孩儿。
所以说,如果我遭受到什么苦难,那都是少不经事的我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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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新加坡那天是周末,我在机场抽空给王桢打了个电话,是王桢父亲接的电话。王桢家的电话我初中就领教过了,她父母严禁男生打电话给女儿,每次都要盘问半天,据说有男生被逼问得差点说自己是太监请叔叔阿姨放心。我正因为要回新加坡而闷闷不乐,这种无聊的举动更令我火冒三丈,在电话里就跟王桢的爸爸吵起来了:
“我说叔叔,不觉得这么干挺没劲么?好歹也是少校了,连让女儿接个电话的胆都没有,您吃干饭的?”
少校在电话那头大概气得够呛,半天没出声,然后让王桢来听电话。我告诉她我马上上飞机了,半年以后回来。王桢不冷不热地说哦知道了,我就明白她父母肯定在旁边听呢,于是我运了运气,大声说:
“王桢,告诉你爸,让他别那么小心眼,忒侮辱解放军的头衔。”
王桢大概被我弄得哭笑不得,拿着电话愣了半天才说你说话注意点儿,我爸是为了我好。我挂上电话,然后和邱国江一起朝登机口走去,我又将回到新加坡,去面对另一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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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命运的天台放眼却看不到星空
漆黑的天空压在头顶使我不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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