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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经过长了青苔的屋檐下,发现一个大水缸,里面长出高挑宛然的紫色莲花,花瓣上还带着雨滴。水清清见底,枝叶间大群小鱼,红白两色,灵巧轻盈的追逐、游动。着了迷,观赏良久,这静谧而完整的小世界令人沉醉。
檐上有风铃,空气暖和厚重,所以风铃不声响。我亦失语。很长时间以来,都不想说话,亦不知该说些什么,该对谁说。上下班都用步行,经过别人的后院,重重篱笆,爬满重青色的藤,周围都很静,偶尔吱啾几声鸟鸣。透过篱笆看天空,每一格都仿佛被放大,似近而远,越来越澄蓝。然后有汗滴,慢慢的渗出来,背后打湿了一小片,衣服温顺的贴紧。
回家去冲凉。黄昏的时候,再来,拍下水缸中秀丽袅娜的莲影。缸中还有倒影,依然显得那么明净蔚蓝的天空,一朵朵缓缓经过的流云。
把照片寄给东培。跟往常一样,他没有回信,只是打个电话来。我不在家,他留言说,莲花很漂亮,又问,快三月了,工作如何,很久没有接到我的消息。
其实我很久都没有打过电话。给家里多半是写信。给东培,是寄照片,路边一朵落花,大雨中开来的巴士。其实我知道,这些照片言之无物,大概跟我的表情一样空洞。如果打电话给他,多半也是没话找话,说完以后彼此都觉得无味,还不如寄照片。至少如果觉得无聊,可以把照片丢掉。
爱他爱了两三年,感情渐渐如同白水一般。这两三年内,我毕业,工作,失业,再工作,最近又快失业了。如果真有神,给每个人打分,我一定不及格。一事无成,男友跑去外地,长期不提未来,两个人都在混。
虽然这样,这城市还是美的。对落日、繁星、美丽的树木花草我有无尽的耐心,如果把这精力拿三分之一放到工作上,恐怕早就升了级;如果再拿三分之一放到东培身上,一年前他就应该已经买机票回来向我求婚;或者用来招呼朋友,现在何愁不一呼百应。所以看吧,资本人人都有,只不过有人投错地方,活该回报率极低。我心安理得的跌进低谷。
的确是低谷,完完全全的,不想和人交流,不知道该说什么。邻居上门来搭讪,絮絮说他女儿在一家很大的造船厂工作,每个月多少多少钱,又经常到哪里哪里旅行,我只好点头、微笑,等他说完,送客关门。这是个多月以来最长的交谈了,如果一方只嗯嗯点头也算交谈的话。
工作是对着电脑,有事用电邮或者即时通。开会时因为职位无关紧要,什么也不用说。
回家玩一会儿苍之涛,然后就打开音乐,上网看看别人都在做什么。新闻还是都一样,有人选举,有人得奖,爆炸案……
累了以后,洗澡,关灯,睡觉。
日子是黑的,看不到前面。
其实我也完全不相信那种话,就是某某人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之类的。因为其实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照亮你的生命。一个人的心是暗的,借来再多的光,也没有用。
甚至东培也不是我生命中的光线。
那天晚上又去拍月光下的莲花水缸,碰到一个女孩,发上压着青色小布帽,黑色恤衫牛仔裤,靴子,跪在门口的长椅那边逗弄那只老猫。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她,抬起头,月下的面孔非常灵秀,美丽而略弯的眼睛。我有些手足无措的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着她。
后来小山说,她第一次看到我,就觉得我很面熟。
怎么个面熟法?我问她。
像我奶奶。
我说我二十五。
你的心老了,所以面容看起来沧桑。虽然美丽,却像是从旧照片里走下来的,那种寂寞、陈旧、厚重的美。姿态是潇洒的,却显得寂寥。我的奶奶有张旧照片,跟你的五官很像。
这女孩是那大水缸、那长青苔的屋檐和风铃的主人。她叫洛小山。
我深夜在她屋外徘徊,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还同我站在水缸旁聊天。
她大概二十出头,正是最好的年纪,说话清晰有条理,冷静而幽默,我立刻对她有好感,知道可以成为朋友。
小山问我:“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她从屋内拿了瓶绿雾黑莓和两个冰镇杯子,斟了半杯递给我。对着夜色呷两口,不由得我不回答:“想要消失。尽心竭力之后顺利成章的死去。”
幸好她并不觉得我矫情:“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情绪低落,有没有自己试着去控制过?”
“如果你是指医生,我没看过。”
她点点头:“恕我直言,这世上所有事,都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不去经营,自然也就没有回报,于是更加使你意兴阑珊。”
“梦幻泡影,经营以后,一样是空。”我笑笑:“提不起兴致。”
她皱眉:“那这样下去要如何?”
我不禁哈哈笑:“低到低谷最深处,又会到哪里去?你可否告诉我?”
她把杯子贴在脸庞,那浅红的光晕在她白玉般的皮肤上流转,十分妩媚,然而她的眼神甚是狐疑:“我敢确定,白天你不会这样。”
“实话说,”我老老实实告诉她:“不会。其实半年以来,你是第一个让我说了这么多话的人。”
“天,”她说:“你是单独一人在这里?没有男友?”
“单独一人。有男友。”
“我也有男友,”她说:“可是他不在此地。你可愿意进屋来坐坐?”
她打开门,房间是全木装饰的,头顶上吊扇轻轻作响。开了微灯,切一盘水果。我又陷入舒适的沉默里。她甚至还开了音乐,低低的游丝般的音乐,听不出来唱的什么。
我们俩并肩坐在铺了柔软布垫的藤沙发上,谁也没说话。我喜欢她的门扇,是双层的,现在只关了外面那层,半人高镂空的,空气流通进来,整间房有一种自然的幽凉香气。大概是后面院子里的花香。
“有些人,只要加以时日,经过一些磨砺艰难,就会成为非常可爱的人。聪慧艰忍,悲观而有同情心,懂得自嘲,充满原则。在我这里,有一座天平。”她指指自己的头脑:“看到这样的人,就向他倾斜。有缘分的话,会跟他成为朋友,然后非常非常爱他。”
我点点头。
“你不是那种人。所以你跟我一样。”她说:“孤单一人,就找不到方向。现在可有什么打算呢?”
我摇摇头:“不,没什么打算。”
“那可不行,你必须找些事情做。就是出去旅行也是好的,比如去看看你男友?”
“我突然出现,他会吓到。”我微笑:“以前提过,他说他忙。”
“是不是还说,现在局势不稳定,最好不要出门?”她笑起来两眼果然是弯弯的月牙型,颇为可爱。
彼此对视一眼,不禁失笑。
“干了这杯吧。”她举起杯子:“然后,听我说个建议。”
我把那杯酒喝完了。
她说:“我们结伴,出去旅行好不好。”她的声音软软的,仿佛是在对我温言相求。
“去哪儿?”
“去T市。”
天快亮的时候我告辞了。那以后,我没有再去找过小山。我们保持了见面以外的联络,偶尔打个电话,发发短信之类的。我的工作合约还有三个月,所以当然不能真的陪她去T市。只是偶尔也会想起,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用那种温柔的口气说起另一个地方,不由人不心软。
两个月之后,她给我打电话:“我是打来跟你道别的。我要去瑞士了。”
“真的啊,去旅行吗?”
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不是,我早去旅行过好几次了。是去治病。”
“怎么了?”
“半年前就该去了,我一直拖着。这几天,状况不太好。等我回来,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我过来看看你吧。”
“不,不用了。我跟你一样,也不太愿意见人。”她说:“喜聚不喜散,送行之类的,能免就免了吧。”她又停下一会儿,电话里,我听到她的呼吸声,也是轻轻的,好像有只幼小的鸽子在听筒那端扇着翅膀。“上回,我跟你说过,我男友在外地。其实他在T市,我想拜托你,有空的时候替我去看看他,我还有些东西,想拿给他。找不到其他人了。”
坏的预感浮现出来,我意识到,这情景有些不妥。碰到过有些人,得了场重感冒就开始作红颜薄命状,可小山不是那种人。
“跟我说,你究竟怎么了?”
她微笑:“别担心,不是绝症,是心脏有些问题,遗传性的。”
“为什么不叫他陪你去呢?”
“因为……”她终于说:“我老公会陪我。他从美国过去,在那边跟我会合。”
“芙蓉,”她又说:“答应我,替我去T市看看他,然后把他的近况用电邮传给我。我会付给你酬劳,请你当我的眼睛。”
“小山……”
“答应我吧。你不是真的要逼我说出什么肉麻的话吧。”
我闭上嘴。
她很满意,问了我的地址,就把电话挂断了。
隔了两天我收到小山寄来的包裹和支票。包裹里面是一个黑皮封面的厚本子,上面有密码锁,然后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
我拆开来看,小山简单的写着:白子杰,0926335619。
之前我的确没有想过小山已经结婚,她这么年轻。可事实是,她不仅结了婚,还有了情人。
一个名字,一个电话号码。对他们的往事一无所知。小山就这样把这个人委托给我了。那个本子里写的是什么呢?那个人,在T市,是个怎样的人?
我去买了机票,半个月以后出发,只带了一个小箱子。
离开一个地方的感觉其实很好,尤其是此行的目的地跟我完全无关。很小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没了形体,在世间如风般自由来去。我坐在窗台上,看别人一家吃早餐。飞去心仪的人家里,看他在灯下的面庞,偷听他跟人说话的每一个字。
永远想介入别人的生活,偷取他的喜怒哀乐。可最后我被推开,恢复单独一人,镜花水月。
现在去哪里都没有关系了,一个城市没有魂牵梦绕的人,就只是个闪耀灯火的空壳。这方面,我羡慕小山,至少她还有个地方可以念念不忘。
到达当晚我住在福山酒店,次日恰好是周末。晚饭后去码头散步,他们还有座桥,倒是真美,长长如带,一串灯火,名字叫“情人桥”。
看完风景,回酒店打电话。0926335619。请找白子杰。
“我是。”
“请问你的地址?我叫芙蓉,是洛小山的朋友,她托我带个东西给你。”
他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问:“你在T市?”
“是的,我在福山酒店打这个电话。”
“小山也在吗?”
“是,她刚出去散步了,不,我是开玩笑。小山去瑞士了,她没有来。请问你的地址?”
“她带什么东西给我?”
我突然有些恼怒,这个人以为他是谁,入境检察官?我屏住呼吸两秒钟,终于忍住,替人办事,最好不要搞砸了,我冷冷说:“白先生,如果你方便的话,请约个时间地点,我好把东西给你。是个本子,应该不会有毒。小山去瑞士治病,临走前交待这个任务给我,可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停留太久……”
“她去治什么病?”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些:“还是心脏吗?”
我有些惊讶,这他倒还是清楚,便答道:“是的。”
“嗯,请你在福山酒店等我半小时,我现在过来。”
我穿上外衣带着东西下楼,关照大堂接待员,等等有位先生找我的话,请他来咖啡厅。
然后找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把装着本子的大信封放在桌上,转头看码头外游船的灯光。
很明显,这位白子杰先生,完全不是个喜欢惊喜的人。有种感觉,要不是最后提到小山的病,说不定他会拒绝见我。他怕小山。
我点了杯咖啡。快喝完的时候他才到,咖啡厅人少,他几乎没望别人就往我这里走过来。手里拿着顶摩托车头盔,中等身材,穿着普通,红黑色外套里面的恤衫倒是雪白的。那张脸,下巴线条刚毅,眼睛很亮,没有笑容。长相可以打七十分,走路时候步子自信而敏捷,不失稳重,再加五分。
他到面前说:“芙蓉小姐?”
我点点头:“你好。”
他就坐下,把头盔放到身旁。然后他看到桌上的信封,用眼神问我:可以吗?
我把信封推过去:“小山给你的。”
这时候侍者过来,他也点了咖啡。然后他把信封拿过去,撕开,取出里面的黑皮本子。拆信封的时候手势冷静而果决,看到本子的时候两手却突然颤抖。他放下本子,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两秒钟,又把本子拿起来,在封皮上的密码锁上快速的按了一串数字,锁开了,他翻开第一页看了看,就把本子合上了,放回信封里。
然后他抬起头来,眼圈红了。这是张皮肤略黑的面孔,很英俊的眼睛,眼角的细纹说明他大概三十出头。可咋一看很年轻,至多也就二十五、六。看到这么理智坚定的男人伤心,不是件愉快的事。
侍者送咖啡来,他点头说谢谢,声音倒是很正常。旁人隔远一点,也看不出他表情有什么异样。
可他是真的不好过。我看他几乎要落泪,为免尴尬,我只好转开头去看窗外。
那本子里究竟写了什么,叫他这么伤心?我虽然怀疑,却知道这不是询问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白子杰终于平静下来,低声问我:“你是小山的好友?”
“我认识她不久,可是很谈得来。”
他点点头,然后说:“三年前她因为心脏病在这里住过院,我是她的医生。”
“不只是医生吧。”
他微微皱眉:“小山都告诉你了。”
“没。她只说你是她男友。”
他有些发愣,睁大了眼,那目光好像一个半夜突然醒来、孤单的想着心事的人的眼神,锐利的刺破黑暗,溶化在不知名的远处。这种时刻,反而往往比较容易看到真相。他思考一会儿,垂下目光说:“她在这里的时候,几乎是了。她走了以后,我们一直通信,她写的比较多,我回的比较少。后来我搬了家,她一直发电邮给我,要地址,我没给。”
我挑起眉:不给?他拒绝小山?
“恋人在相爱的时候,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诺言都敢许下。可是我说得很少,因为我知道她结婚了,也知道她不会轻易离婚。再说,要是她离婚了,又嫁给我,她会陪我多久?小山要的只是一时的快乐,我怕我给不起。所以我没有给她地址,她要再来看我,我找借口推辞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关于海浪和礁石的故事。以前读过的一本小说,海浪爱上了礁石,于是日复一日的朝他涌去,直到礁石被蚀空跌下,变为她怀抱中的沙砾。这时候海浪又觉得沙砾没什么值得她爱的了,开始寻找另一块礁石。那么这个白之杰,是一块拒绝被侵蚀的岩石,为此宁愿让小山持续的、没有回报的爱着他。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太理智了,简直有些残忍。
“我想念她,不比她想念我少。”他看出我在想什么,低声说:“以前想到做手术时险些出错。到现在也还是在想她,我一直没女友。”
“告诉我,这样子爱人有什么好处?”我有些困惑:“为什么全天下人都乐此不疲?”
“小姐,”他看着我:“不要告诉我,你从来未曾恋爱过。”
我一时语塞:“……我只是不明白你,如果你真的爱她,为什么不争取一次,去找她。”
“因为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想什么就去做什么,然后把烂摊子交给上天去收拾。我打算忘了她,可是……”他对自己摇摇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也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他站起来,把信封夹在左胳膊下,另一手拿起头盔:“我得告辞了,谢谢你,把这个……带来。”
本来并不想多说,可是我憎恶事情毫无进展:“然后呢?你就这么走了,打算再也不见小山了吗?她可是一直惦记着你。”
他的动作停止,看着我,脸色有些变白:“她把日记本给我,她以前说过的,要是……自己的病恶化,就把这个留给我。而且,就算能够康复,也不要再见我了。这是小山在和我告别。芙蓉小姐,要说难过,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难过。”
我看着他走出去。外面夜色依旧美丽,可是像个泡沫一般破碎了。我从心底到外全部都觉得,空。
因为这竟然也是一个有头无尾的爱情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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