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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手勉强地伸了伸,叫我过去。我捏了捏妈妈的手,抬头看她,她也示意我过去。她的默许让我觉得好失望。慢慢走到奶奶跟前,在可以抬手触到她的距离站住。奶奶往右侧
低着头坐着,她只能保持这个姿势,像多长了一块肉连住了她的右腮和肩膀。她也不能躺
下去,背部也因为什么原因和那里扭缠在一起,无法舒展。确实是多长了一块肉,不过不
在那个部位,是在更靠下的地方,在右乳上。那东西现在看起来已经不是肉了,而是裂开
了嘴的石榴,大小也比较一致,外边像被烧焦过,透过十字形的裂口可以看到里边。那是
类似紫红色的地狱一样的东西,有些什么在暗暗涌动着,时常会叹息似地吐出一口恶臭。
我费力地制止自己掩住鼻子,握住奶奶的手,站在那。她抬起眼皮看了看我,又很快低了
下去。她想说点什么,嘴角抽动了一下,只发出些很小的气声。我转头看着黑色的柜子,
这柜子好多年了,一直在这。从前我每天赶车上学、回家,如果没有叔叔或阿姨叫我买票
,我就把这一两毛留着,存在这柜子里。奶奶说我是好孩子,她会帮我看着这些钱。我记
得每次存到五元的时候,奶奶就会用一张崭新的五元换走那些零钱。可是我也不总是这样
好,我偷偷拿过几次那些钱,去买了我喜欢的《七龙珠》或者《圣斗士》。奶奶发现后也
没说我什么。我又重新开始一毛毛的存。她病情开始恶化的时候,我用新存的十元买了鸡
给她。之后我就再没存钱进那柜子,因为她再没办法看着那些钱。
妈妈安慰她说只是普通的肿瘤,她就信了,觉得一定会好起来。爷爷不让她去医院,说去
在那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老怕我妈妈让奶奶安乐死什么的。她就呆在家里,开始还能
睡下去,还能被扶到厕所擦擦身子。后来就只坐在床沿上。她被保姆擦身子的情景我看见
过:全裸着裸蹲坐在一个很小的板凳上,左侧朝着厕所门外面,前顷着,两只手叠在胸口
,咬嘴,闭着眼睛,保姆用毛巾帮她擦着腿。爷爷坐在阳台口抽烟,厕所就在阳台上,听
到奶奶呻吟的时候他会露出很烦躁不安的表情,烟也抽得更重。爷爷在阳台种了好多花,
看起来都好不健康,因为质地从种子开始的时候就很贫贱的缘故吧,怎么浇水也无法让它
们好看。我杵在一盆盆花面前,微微向右侧头偷偷看着奶奶被擦身子这一幕。白花花的。
看了一会我就伸脖子眺望着远处。那是秋天吗,我记不太清楚了。可以合适地作为被储存
在记忆里的景象仿佛就应该是阴暗的没有阳光的秋天,到处都浮动着干燥的、呛人的灰尘
。
外面正下雨,我想起之前从家里和妈妈冒雨赶来这里,自己站在妈妈自行车的后座上,我
们两都因为能被雨淋而很兴奋。现在回想起来,妈妈是像为了让我忘记我们将去的地方似
的,一路上给我讲了好多故事。我发现自己握着她的手握不下去了。奶奶因为察觉,就把
手垂了下去。我跑回妈妈身边,我只想着离开。
在写上面这一段的时候,其实我连是否真的握住过奶奶的手也无法确定。在后来怀念她的
时刻,没有握住过她的手这一面可能性似乎变得更为清晰,成为揪心的内疚和折磨。可我
是否在用这种内疚缓解另一种性质更深的恐惧也未可知。
最后爷爷终于同意把她送进医院。她右胸前多出来的那块肉已经慢慢像被从里剜去了似的
,留下一个坑。她终于能躺下,在病床上。医生每天用药用棉花蘸尽坑里边的积液。同病
房的人都因为难以忍受从她那里散发出来的恶心的气味,而无法总是呆在病房里,他们都
站在外面议论着什么。那种无可避免的死亡的气味似乎也会夺走人活下去的力气。时常会有
亲友去看她,如果她没有昏迷着就会告诉他们,她能看见好多人影,黑压压地,挤在病房
门口,他们等待着随时带走她。她死的时候刚好只有保姆在她身边,是一个有些经验的老
太婆。她听到奶奶说了句什么,就拿出准备好的寿衣给她穿上了。究竟是怎么为那样的肉
体穿上了寿衣,对现在的我来说依然匪夷所思。
奶奶下葬的那天我没哭,烧纸钱的时候也没有。我只记得自己喜欢烧纸钱的方式,很薄的
有些小洞的黄纸,一张张剥开,一张张烧着,火焰总是不灭,吞噬这一小堆东西的时候会
发出些让人喜欢的声音。烧完之后我就用脚把它们踩成灰。
妈妈后来梦见过奶奶。只有上半身,她凑在妈妈的床边,右胸前挂着那个触目的瘤子,头
发蓬乱,一直用手抠着我的母亲的脖子,抠着,直到她从梦魇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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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our of the waning of love has beset 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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