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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水长篇 卷三 金塔尔
从目凯午的住处出来,柏尔鲁斯面带忧色,问:“歌漩枫大人,我赶回蓝水纹村去请人来作证,至少需要五天,恐怕来不及。现在可怎么办才好?”歌漩枫心里已有了打算,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我自然有办法。对了,你刚才说有法子验明他身上是否有妖族的血,该怎么验,说给我听听。”柏尔鲁斯便和她说了。她听完说道:“如果是这样,我也应该知道才是。我母亲竟从没提起过。”“这件事说起来也可能是传言,两位大祭司恐怕也知道的,不过那个时候神王还在世,大伙儿也没想到有天会……我家里有人当年参加过打造这两块铜牌,我是听他说的。不论真假,我想,试试也好。我这么大年纪了,若能看到转生神王再世,我死也瞑目。”歌漩枫点点头:“我也知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想法试一试。你先出宫去吧,等有了消息,我自然会通知你。”
她送走了柏尔鲁斯,自己往册密院而去。她穿过近卫营,进了院门,放眼望去,满地茵茵香草,屋檐上也垂下如雨般的紫茎长叶,莲月宫里本来四处繁花,只有册密院一株花也不种,别是一番清新气象。这册密院掌管宫里所有的典籍纪录,上至每次祭祀占卜的情况,下至宫里一针一线的账目都会送来此地存档。她来这里便是找刑院的判决纪录。院子里有座青砖砌成的平顶建筑,她走到近前,便看到铁门打开着,里面四壁都是高及房顶的木架,上面整整齐齐的放满了蓝色封皮的册籍。东南角有个穿青色长衣的男子坐在一架高高的梯椅上,正翻看册子。她走到门口含笑唤了一声:“莫尤里。”那人回过头来,见了她便笑道:“原来是女官大人,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梯子上下来了,整整衣服,恭恭谨谨的朝她行了一礼。他年纪大概二十七、八岁,眉目清秀,举止间有种自然的书卷儒雅之气。歌漩枫回了礼,轻声问道:“上回我派人送来的清露香如何?领册大人可还喜欢吗?若是喜欢,我便叫人再送些过来。”莫尤里“啊”了一声,随手取过旁边架上一本小册子,翻了翻,屈指轻击自己的额头,说:“那清露檀香真好,辰月十六淡食节送来,第二日书库祭礼便用完了,我本想问问大人是从哪里买的,后来却忘了。瞧我这记性,册子里没记的,我也记不住。”“我也不是买的,是有人从克莱斯顿带来,献给陛下的。陛下不喜欢这样薄荷味道的香气,叫我给别人,我就想起了你。你果然喜欢,呆会儿我就让人把剩下的全送来。”歌漩枫说。莫尤里便又深深的行了一礼:“多谢女官大人费心。”
“其实,”歌漩枫微笑说:“我今天来是有事麻烦你……”她话没说完,看看周围这满壁的书,微蹙起眉头,说道:“这间房里恐怕有几万本册子,若要找什么东西,不就像大海捞针吗?”莫尤里颇为自信的接上来:“女官大人想找什么,只管告诉我,这里的每本书册都在我心里,不消一时片刻,保管给你找到。”“是吗?”她眼里忽然闪过一丝顽皮神色:“那就让我考考你,我随意说几样,你可得立刻找到。不然,便算你吹牛。”她平日在宫里对手下的女官和仆役说话都是端庄凛肃,这时朝他一眨眼,俏脸上巧笑嫣然,显出十九岁女孩的本色。莫尤里已经夸过口,本来也是胸有成竹,当下便答道:“好。大人请说。”“你可听仔细了,”她便说:“我要去年亥月王子殿下到北方森林打猎的纪录,今年申月刑院判决的纪录,今年丑月大神官祭祀的纪录,还有前年子月宫里采办香精花粉的账目。”“这个……”莫尤里显出为难神色:“女官大人,你不是不知道,有些记录是机密的,必须本院的人才能查看。”“莫尤里呵……”她说:“你若找不到,我也明白的,这里这么多册目……不用这么搪塞我。不管什么机密,你取了下来,我也不会翻看,只从封皮上的册名就知道对不对了。”莫尤里想了想,展颜笑道:“那是。我真是个书呆子。”他在屋里走了两步,东取一本,西拿一本,转眼便把三本薄册放到了桌上。看封皮正是去年亥月的打猎纪录,今年申月的刑院纪录,前年子月宫里的账目。他动作毫不犹豫,且一本也没有拿错,就象事先找好了等她来问一般。歌漩枫却说:“还缺一本呢,你想想吧,我等一时片刻也没关系。”莫尤里呵呵笑道:“何须想?女官大人,祭礼宫记录在另一间房里,请你在此稍坐片刻,我去拿来。”他此刻反倒是比她更加心急,她还没回答,他已经匆匆走出去了。
待他的背影一消失在门口,歌漩枫立刻站起来,走到他刚才拿出刑院纪录的那个书架前,很快便找到了午月的判决纪录,果然看见倒数第三页上有海潆的名字,便将那页撕下,揣入怀中。她刚把册子放回,自己回到桌边坐下,莫尤里便已回来,手里拿着本黄色封面的书册。他走过来将书册轻轻放到桌上,歌漩枫看了看,果然是祭礼宫丑月的祭祀结果,便露出钦佩之色,微笑说道:“领册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莫尤里咳嗽一声,想谦逊几句,可是看见她明媚照人的双眸,不知道怎的,脸上竟然微微发热,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歌漩枫见他如此,便转开了眼,低头把那本账册打开看了一看,说:“我找你正是为了借前年的账目看看,这我就拿走了,改日再派人送回来。”她把账册揣入怀里,站起身来。莫尤里急忙说:“让我送大人出去。”“不用了。你忙你的吧。”“不,不可失礼。”他坚持说,便送她出了院门,等她走远了,还呆呆的望着她的背影,站了许久。这片刻恐怕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脑海里没有任何书册的影子。
歌漩枫却没有再回头,她刚才看过那刑院的纪录,已经对说服目凯午有了六成的把握。剩下的四成,就只有叫他自己去看了。她直接走回近卫营去找他,却见他还是跟早上一般的坐在窗下,只是脸色更加黯淡。他眉头紧皱,微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开口。歌漩枫掩上门,拿出那页纸给他说:“‘林中匪首,信奉邪说,私拜妖王,图谋叛乱’,可笑啊可笑,如果她真是密谋叛乱,信奉邪说,又怎么会去自首?一个区区十八岁的女孩,年少无知,又怎么当得山林中强盗的头领?这些判决全都是胡说八道,谁若信了,那才是糊涂之极。”他看了看便把纸丢到一旁,冷冷答道:“那也未必。如果她有你一半的心机和手段,要当上匪首半点也不难。”他语含讥讽,歌漩枫却一点也不恼,反而嘴角带笑,说:“承蒙你看得起,我是该把这当作夸奖么?”他不理她,道:“她自首必有原因。”歌漩枫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说出那原因来,你也说不定不会相信。说实话,连我也不太相信,不过这竟是真事。那女孩不想活了,是为了个神族的男子。那男子亲自出面同北方森林中的妖族人讲和,分给他们粮食,还打算娶海潆为妻,可婚事还没办,被自己的族人告了密,逮捕起来,就在金塔尔的监狱里病死了。海潆伤了心,这才带着铜牌自去投案,想一死百了。”“她既然真的想死,你们又何必救她?”他说:“人活着受累,死了便可永息,无忧无惧,不是更好。”歌漩枫听他说这话,蓦地生了气,道:“这么说,我们全都是死了的好,你为什么不死?维明达又为什么不死?我不想听这些风凉话,你……”她说到此处,忽然看见他沉寂厌倦的脸色,暗黑的眸子,心里一惊,便停了口。他不是在说风凉话,他心里确实闪过这个念头。他才二十二岁,心态竟灰暗颓丧至此,维明达真的从来也没给过他什么指望。她呆呆的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仿佛是个伤心绝望的孩子,他独自坐在角落里,白白的渴望着有人抚慰。她很想走近他,伸手把他搂在怀里,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他,叫他难过,可是她刚刚挪动脚步,却又醒悟过来,发现他已是个两手充满力量的成年男子,不需要别人保护,而且他的刚毅与自尊也不允许他向人低头诉苦。她的双手又怎么伸得出去。于是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做。
他俩相对无言的这段时间里,早晨的太阳升高了,阳光慢慢的斜下来,从窗帘缝隙照进来,印上了他的脸。他的脸半明半暗,一半是沉寂晦暗,一半是淡漠苍白。他微微眯起眼,见歌漩枫神色有异,以为她是为了那被捕的女水妖担心焦急。他对人对事虽然冷漠,但刚才那刑院纪录上的记载确有可疑之处,他得亲眼去看个究竟。他便朝她说:“……你明天一早来,我会给你答复。”歌漩枫立刻明白他打算今天就去牢里探望海潆,说:“我要和你一起去,我受柏尔鲁斯所托,得去看看她。”他低下头说:“随便你。我晚上才会去。”之后便不再开口。她知道他是要她走,她望见海潆的那块铜牌还在桌上,便拿起它揣入怀中,说:“黄昏时我再来找你。”
黄昏后,歌漩枫灰衣罩面,跟随在目凯午身后进了广场旁一座黑色建筑之内。守卫早已习惯长官的默然行事,竟不加询问便开了狱门。这里地下一层数十间囚室,关的都是死刑犯。他们走下台阶,进入一条阴森可怖的长廊。一个腰挂钥匙的狱卒守在长廊口,见了目凯午便急忙站起行礼。目凯午问道:“从蓝水纹送来的犯人在哪里?”那狱卒答道,“禀报长官,在十九号囚室。您要提她出来吗?”“带我去。”他说。歌漩枫一直把脸藏在风帽下,跟着他俩往前走。每扇铁门上都有一个锈蚀的小小方牌,上有字码,十九号已在眼前。
那兵士打开锁,用力推开铁门,门扇锈得吱吱作响,里面一团昏暗,连唯一高在顶角的一个小圆窗也透不进多少光。他俩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渐渐适应这暗淡的光线。牢房里充满腐臭,静寂无声,地上堆了几团烂稻草,墙上钉着一副铁枷。没有他曾经见过的在铁枷里挣扎的身影,没有狰狞血红的眼神,也没有咬得咯咯作响的牙关,
只在墙角有一点模糊的、惨淡的白色,看不出是什么,只见它冷冷的反映着光线,仿佛是瓷器般,毫无生命的迹象。
那狱卒低声说了一句:“我想她也用不着镣铐了。”是用不着了。目凯午脚踩着稻草慢慢的走上前去,走近以后才忽然看清楚那一点白影是什么。那是垂在地上的一只手,是暗淡干涸如噩梦般的白色,像一道锐利的光线,猛然划进了他的眼睛。那只手属于旁边一具瘦得皮包骨的躯体,可以勉强认出是个女人。她蜷着身子,衣裙的颜色辨不出,头发虚弱的遮着面颊。她动也不动,如同一具尸体。他看了她的情形,心头突然升起一丝怒气,回头问那狱卒:“这是怎么回事?”“她……”狱卒答道:“她送来时就是这样……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歌漩枫悄无声息的走过来,低头看着那女子,随即抬起头来,两手微拉起风帽,目光如电的朝他一扫。她的目光含有深意,仿佛是在问他:如果这真是个强悍邪恶的女人,怎么会甘愿如此折磨自己?
他朝狱卒道:“你出去做你的事,我有话讯问犯人。”歌漩枫等狱卒退出并合上了牢门,便把风帽拉下,说:“你如果还不相信,就让我把她叫醒,你可以亲口问问她。”他道:“她已命在垂危,恐怕活不过今晚。”她俯下身去,从自己衣袋中取出那块铜牌,给那女犯戴上,轻轻道:“我有办法让她立刻苏醒,你伸手过来,握住她的左手。”目凯午微微皱眉,道:“你在搞什么?”她说:“你答应过要救她的,你不帮忙,她就会死。坐下来,伸手过来。”她自己先坐下了。目凯午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盘膝坐下。歌漩枫拉起海潆的左手,递到他右手里,然后自己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另外一只手。就在这一瞬间,目凯午已经意识到情况异常,可是来不及了,两道深红的光芒突然分别从海潆脖子上挂着的铜牌和歌漩枫胸前射出,诡异而明亮的光晕浮动着充斥了整间囚室,仿佛四周都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在这火焰中,他看到歌漩枫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那喜悦充塞了她的胸臆,仿佛可以顺着她的手指传递到他心里。而他感受到的却是极为深刻的惶惑和恐惧,他觉得心里凉若冰雪,就像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分裂崩塌。随即,他看到了幻象。
那是个月夜的树林。薄薄的雾气像一层轻纱,被微风吹拂着舒卷飘动。四周的树木都不高,隐隐约约的可见垂下的千万条柔枝,枝上长满了细长繁密的叶片,也随着微风轻轻的摇曳,叶尖上有露珠,反映着月光,就像群星在树木间闪耀着。这景象美丽而具有一种柔媚的诱惑力,细致而灵动,轻轻拂动着人的心。
然后在同一片树林中,慢慢的出现了一个湖泊,这湖泊仿佛是那繁星般的露珠一点一滴汇聚而成,如此晶莹纯净,水光耀目。然而最美丽的还是湖中站着的一个长发斜挽的,全身未着寸缕的少女。她全身的线条婉约曼妙,修长而玲珑。她的肌肤莹白得几乎透明,仿佛月光堆积而成。她朝天空伸出手臂,树林颤抖,云雾翻涌,整个自然界的精魂似乎都在向她的意愿迎合唱歌。
这少女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的脸,也不知道她是谁。他只是觉得自己见到了这世上最美和最强有力的女神,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的力量。她所代表的就是成功,随心所欲,一切完美,周身洋溢的光辉令人不可逼视,他的忧虑彷徨在她面前就如微尘般渺小无谓。
雾气渐渐浓厚,遮没了一切,然后他发现自己身在另一个地方。那是一条小路,两旁竖立着一人高的篱笆,上面爬满了叶子血红的火藤。小路蜿蜒着通往一座木屋,他渐渐走近了,便听到屋内有人咳嗽。这是在夜里,一盏孤灯,断续的咳嗽声显得痛苦而凄凉。他还没有进去,已感到这人的生命已在垂危,而且临终时没有任何人陪在身旁。他在门口徘徊,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阻挡,无法走近,只能呆呆的听着屋内那人的挣扎和喘息。灯火渐渐的暗淡,屋内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他抬眼看着天空,漆黑的穹顶绝望虚无,他深深地感觉到生命滑走时的无奈和无助。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灯火最后摇曳一下,终于熄灭了。那咳嗽声音也随之沉寂。小屋仿佛变成了一座坟墓,一股寒气迎面扑来。他转回头看,忽然看见门下面慢慢的浸出了一滩深色的液体,阴暗的光线下他看不清颜色,可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屋里流出来的竟然是血。血一直不停的往外涌出,就像从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向外流淌。而越来越浓洌的血腥气中毫无暖暖的温度,只是冰冷刺鼻。慢慢的他已经分不清身体周围的是气味还是血液本身,一切都冰冷而粘稠。
又是突然间,幻像消失了,他还是坐在牢房里。一边坐着歌漩枫,她那无比欣喜的脸只让他觉得燃烧般的愤怒。他甩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这时候歌漩枫仿佛在做梦般的轻轻说:“你看到了什么?两块铜牌都发光了,若是只有一块发光,你就是个妖族人;若是两块都发光,除非王转世再生。刚才两块都发光了,你身上流着王的血液……”她忽然不顾地面的肮脏,匍匐下去,用额头贴着地板向他行礼,一面低低的念着:“我王再生了,我王再生了……”他低头瞪视着她,目光异常可怕,身子微微颤抖,她每说一句话,他心底的恐惧和寒意就加多一层。这时候,歌漩枫狂喜的头脑里突然闪现出一件事,这件事让她震惊得发抖,喜悦烟消云散,不由自主喃喃说:“你的身体里还流着她的血液……难道……”一面抬起头来,却只觉得额上一凉,原来目凯午已拔出剑来,剑尖顶住了她的眉心。这正是他在北极节武赛上赢来的那柄乌金匕首。她触到了他的目光,这目光里满含杀气,甚至是他在生死相搏的赛场上也没有露出过的杀气。歌漩枫知道他若要杀了她,只需要轻轻把匕首往前一推。可是他现在已经知道真相,他已没有选择,如果还要留在维明达身边,他也只有死。谁都可以死,只有他不能,无论怎样,她都要他活下去。
她于是闭上眼,低声地说:“凯午,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之后,你就立刻走,哪怕是到天涯海角,别再留在维明达身边了,总有一天,她不会容许你活在世上的。只要我一死,没人会知道该怎么找到你。你逃到远远的地方,只要心安,就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好了。只是永远也不要再回玫瑰城了。”目凯午紧紧咬牙,见她脸上神情激动,长长的睫毛也在微微颤抖,可却毫无畏惧之色。他这一剑刺下,其他妖族人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女王陛下的基业也就可以永固。可是她这般毫不抵抗,逆来顺受,他手中的剑又怎么刺得下去。
他的心思一乱,刚才的幻觉又回来了,血腥气弥漫整间牢房,林中的湖泊和闪烁的灯影。这冰冷和迷乱,充满惶惑的心情,让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许多年以前,当抚养他长大的老妇抚翠达还活着的时候,他每月会到城郊看她。那里是他度过幼年时光的地方,离城外月河河滨不远,人迹罕至之处立着抚翠达的木屋。他和老妇之间没有多少感情,但抚翠达却是唯一一个了解他身世而坦然面对他的人。所以她死时,他很难过。老妇生前把他当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是她独守生活的一部分。她既不迁怒于他,也不疼爱他。但是她经常说:“凯午,你扎在地上的根已经断了……”
在河边,寥落站着的树木枝叶萧瑟,黑暗涂抹着影子。
“……已经断了。从你出生的那一天起,你就是一棵没有根基的树。别以为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挺高大繁茂,你可没有根基,永远也长不直,总是会朝一边斜着,或者有一天会发现自己像蒲花的种子一般在空中飘零。”
他当时听不明白,但总是静静地听着。现在,这些话突然清晰地从记忆中凸现,他完全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这些年来,当夜里失眠的时候,他起来独自坐在黑暗的屋子里,总是拖过放在床边的长剑,把手指放在冰凉坚硬的剑峰上慢慢摩挲。他的脑海里会透出一丝尖锐的痛苦,仿佛漆黑的房子里从窗口看到的一丝光亮。他细细的咀嚼和分析,却发现它从来并且永远也不可能会被消除。所有消除它的可能性在多年前就已经被一刀斩断,如今他所能摸索的仅仅是那锋利的断口。不管周围有多少热闹欢声笑语,他只能感到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漆黑的房间,里面只有他单独一人。
他忽然间心如死灰,这一刻已到了分岔路口,可是两条路他都不愿意选择。为何要杀了歌漩枫?多年以前就应该死的人是他。为何要等女王动手?他应该悄悄的了结自己。他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了,手中的匕首也缓缓垂下。歌漩枫等了许久没等到他动手,却听见匕首回鞘的声响。她睁开眼,见他已转身背对着她,她刚想开口叫他,却听到很轻很轻的一声低语:“阿曼……”她陡然住了口,目凯午也停止了动作。这声音低而清柔,是女子口音,是他平生从未听过的,饱含了幸福与欢欣的声音。
他的目光望向歌漩枫身后,看见那妖族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在墙角,头枕在膝上,面朝里,脑后的长发直泻到地,微卷而沉甸甸。歌漩枫吃惊说道:“海潆……”她听见声音,便缓缓直起身来,望向前方,再次轻而清晰的唤:“阿曼……”一面嘴角微向上翘起,露出笑容。她的脸同她的身体一样,瘦削得棱骨分明,在从走廊投进来的暗淡灯光下是雪白的,憔悴得仿佛薄纸,双眼在这样的脸上显得极大,幽幽的,目光清净而没有焦点,嘴唇干成淡青色。她的头发厚重而长,丰丽华美,与此刻的她完全不协调,更显出她双颊凹陷,面无血色。谁都看得出她已接近死亡边缘。可是,在她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热望,仿佛什么东西燃起了她最后的力量,让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幸福。
这情形诡异而凄凉,两个人都静静的看着她。歌漩枫的心底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浅幽的女儿死了,妖族今后就再也没有右祭司了,没有右祭司,左祭司就是王最亲信的人,所以也许让她死了也罢。可过了一会儿,目凯午却低声说:“带她出去,让她死在认识的人身边。把文书拿来。”漩枫没有理由反对,只得拿出盖了女王金印的假文书。他打开看了看,便又还给她:“出去的时候出示给狱卒看。”他走过去俯下身子,刚想将海潆抱起,低下头时却看到她正盯着自己。她刚才两眼无神,现在却仿佛有了意识似的,两只澄澈的眸子一眨也不眨的凝视着他。靠的这么近,她脸上渐渐浓厚的笑容突然让他觉得全身僵硬。他本来已经碰到了她的身子,现在只得又把她放下。而她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还是望着他,目光渐渐温柔明媚,如梦似幻,轻声说:“我等了你很久呢。一直在找你……”她的语调和神情,完全像是对情人说话。目凯午突然觉得脸上发热,想要往后退开,却无法挪动脚步。他明知她神志不清,把他当作了另外一个人。可她已经活不长久,美梦延续一刻是一刻,他现在躲避开去,必然会使她惊醒。他就没动,眼光避开了她,望向地面。
隔了一会儿,一片寂静。他抬起头来,只见她的目光虽然投向他身上,却仿佛又穿透了他,落向某个茫然的空间,脸上露出怅惘神情。他刚才靠近了看,她的瞳仁是紫色的,清澈而柔和得像早晨的露水,这时候却又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影。不能再等了,他快速上前抱起了她,她轻得像一滴水,在他双臂之中是致命的空虚,他朝门口走去,出了牢门。
歌漩枫因为要回宫,便只有他带着海潆乘马车到同柏尔鲁斯约好的客栈去。一路上,她昏睡着,嘴里却呓语不断。她的声音软软的,悲哀无力,就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到同情。他深深的怜悯她,几乎已经忘了她是个水妖。其实,他也许跟她一样,也不属于神族。他不禁想,如果有人也像这样全心全意的挂念着他,为了他而濒死,他是否才会感到挣扎求生的意愿?可是,没有人这样对他,没有人想念他。女王不需要他。歌漩枫千方百计打探他的秘密,也只是为了寻找妖王的转生。他忽然有些羡慕那名男子,如果他现在突然活过来,跟海潆在一起,他们两个会否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带着她在夜里找到了柏尔鲁斯。这间客栈很冷清,他把海潆抱到楼上的房里,把她放在床上。柏尔鲁斯审视她的状况,摸到她依然有脉搏,可看了她的样子,又流下泪来。目凯午道:“找个医生,或许还有希望。”柏尔鲁斯点点头,道:“我略通医术。这孩子心力交瘁,只吊着一口气。我要让她先平静下来,什么也不想,再好好补养恢复。”她给她喂了几口水,送服了两颗浅红色药丸。目凯午在旁看着,问道:“这是什么药?”柏尔鲁斯说:“是酣梦草碾的粉末。我要去买药物。你替我先看着她。她会睡一晚。”目凯午道:“要买什么?”“千年,回命,红蛇胆,白虎血末,做成药散服用,这个时候,只有大热大补的东西才能救她。”这些都是极珍贵的药材,目凯午看了看窗外,夜已经深了,药店应该已经打烊,她要去哪里买?只白虎血末一克便要几百宾尼,再加上其它,而且每天服用,她一个四处流亡的妖族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他便说:“你不用打药店的主意,若是被捕,我救不了你。”他转身走了半步,又停了下来,站立片刻。他本来以为把她送来也只是等死而已,可柏尔鲁斯竟然有办法救她。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带她去何处安置?”柏尔鲁斯道:“我在这里不过暂住,过上一两天,也许我会带她一起去未城。”“路途太遥远,她支撑不住。”“那倒也是……我便把她托给这里的朋友照料,待我从未城回来,再接她走。”
“……若是如此,”他说:“你把她托付给我。我会好好照顾她。那几味药物,宫里也都不难找。”他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最怕的就是麻烦,可这回竟只想竭尽所能的救她。柏尔鲁斯却在揣测他的想法,犹豫不决,道:“可你带我来此处,难道不是想把她交还与我?”“我改变了主意。你也看到了她的状况,如果你带她走,她可能支持不过三天。”他背对着,柏尔鲁斯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感到他的心意的坚定。她对这个年轻人有一分敬畏,自然而然的就感到难以违逆他的意思。而且,这个玫瑰城里危机四伏,她也确实没有能力照顾好海潆。为了保住她的性命,她思量再三,终于道:“也好。”又说道:“她是个可伶的孩子,请替我……好好照顾她。”他回答道:“生死有命,不过我答应你,即使她死了,我也会代你妥善的安葬她。”柏尔鲁斯轻抚海潆的头发,把她脸旁纷乱的发丝整理好,终于叹了口气,说:“生死有命……你说的对,这都是命,和人有没有做过坏事是没关系的。等我写一张白虎养命散的药方给你,你就带她走吧。”
目凯午把海潆带回宫,安置在自己隔壁一间空房里。他按照柏尔鲁斯说的,找来了千年,回命,红蛇胆等珍贵药材,依法煎制了一勺一勺的喂给她服用。按理说服药之后应该有起色,可她却依然昏迷不醒,隔天还发起了高烧。他本来也无心再去火场当值,现在更是足不出户,托辞受伤未愈,整日在她身旁守着。她的高烧整日不退,他试过多种方法,全都无效。他平生第一次这么迫切的想救一个人,不愿轻易放弃,这时忽然记起那对他的身世知情的老妇抚翠达,她曾经告诉他:“凯午,如果你有一天生了重病或者受了伤,可以到月湖底去,我听说那里的水对你这样的人有疗效。”现在想起来,她显然已明指出他是个水妖,只是他那时不懂,又或者,他潜意识的不愿多加揣测。一个水妖,身上带着妖王的刻像,便足以使她被判死刑。那像他这样,既是水妖,又同优寒狄面目相似,女王竟然让他长到二十二岁,实在是手下留情之至。他不愿意再多想,为了治好海潆的病,当晚便悄悄的带她到了月湖边。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水性如何,今次一踏入湖中,却立刻觉得神清气爽,同时发觉自己怀里海潆的身子变得加倍火烫。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想到不是她的身子变烫,而是自己的体温变得跟湖水一样冷了。他无声的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直到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海潆睡着。她的梦长得漫无边际。她看到自己在林间行走,一步又一步,步履蹒跚。满地铺著深红色的枫叶,前方弥漫著浓白的雾气,周围暗灰的树皮上闪烁着点点银光。
夜渐渐深了,夜莲盛开,淡淡花香混杂着沉重的雾气,在她身体周围簇拥和包紧。暗影憧憧的森林,低沉的水声暗自回响,天际密布的浓云延垂至地,化为隆隆的雷声。
她觉得很冷,她拖著脚步慢慢的往前走,水滴从她的头发上不断滴下,衣袍全是湿的,袍角越来越沉重的束缚她的双腿。她累得精疲力尽,然而却不能停止前行,也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她记不起自己从哪里来,在做什么,要到哪里去,什么也记不起了。没有目的,她实在不知道为何还要继续。水淌过她的眼睛,湿嗒嗒的,模糊了她的视线。一个人一直走,世界好像已不存在。她渐渐的抬不起头来,眼前快一片漆黑。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双脚猛地停下来了,心脏剧烈的跳动和膨胀,几乎破裂而出。她喘著气,紧抓著自己的喉咙,在落叶上跪下来。忽然间,落叶全都旋转著褪色融化,两旁的树木也往下倾塌,慢慢的陷入一片深黑的水中。她自己也慢慢沉下,清凉的温柔的水一点点盖过她全身。疼痛和呻吟停止了,污浊和疲倦也被清洗;饱受折磨的身体在一瞬间安静下来,渴望得到了安抚,就快枯死的水草回到了生长的湖泊。
她张开嘴,暗黑冰凉的水流入她的体内,这水咸苦酸涩,仿佛是泪水。她需要这苦涩,黑暗无极的救赎,在最深暗的地方找到了安宁。
她沉沉的入睡了。
目凯午带她回宫的时候,她的热度已经减退不少,呼吸平稳。他甚是欣慰,可是刚刚回到住处门口,却遇见了歌漩枫。她一眼就认出海潆,惊讶万分,问道:“你们从哪里回来?”“月湖。”他简单的答,然后推门进去。他把海潆放在床上,用毯子把她的身子裹起来,然后脱下自己湿漉漉的上衣,用毛巾擦干身上和头发上的水。歌漩枫顾不得避嫌,跟了进去,又说:“你竟然带她去了月湖?”语气显得又是好笑,又是诧异。她左右看了看外面没人,轻轻关上门,忍不住又说:“是谁告诉你的?”目凯午并没答话,找了件干爽的短衫换上,坐到床沿摸了摸海潆的额头,然后喂了她一颗酣梦丸。歌漩枫看着,皱了皱眉说:“这是酣梦草粉?是柏尔鲁斯叫你救海潆?她明明知道海潆活不了。你是在白费力气。并且是自找麻烦。”他正擦去海潆的额上沁出的细密的汗珠,她的脸孔看起来很安详,不知道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嘴角还微微含笑。这笑容清淡而甜蜜,仿佛可以用双手掬起,他呆呆的凝视着这张仿佛纸偶般脆弱,却又在瞬间流露出蓬勃生气的脸,根本没有听到歌漩枫说了些什么。
漩枫见到他的表情,又看看沉睡着的海潆,心头仿佛有根锥子刺了一下,突然有些刺痛,冷笑说:“你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藏在房间里,迟早会被人发现的。你还是赶紧把她送出宫去,不然……”“不然怎样?”他问道。她明明听出他的语气不善,还是忍不住说:“与其等别人用她做借口,害你的性命,不如我现在就叫人来,把她赶出宫去!让她回到火场上去,继续在牢里等死……”
目凯午突然回头看她,目光几乎要烙进她面颊。她后退了一步,有些警惕。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他高而矫健的身形给她一种逼迫感,他的脸上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一股强烈的气势慢慢的升腾起来。他已经不是那个孤独瘦弱的孩子了,他的灵魂虽然遭到封锁和压迫,却也已经接近成熟。在这躯壳里居住著一个不能轻易招惹的力量,这力量若有朝一日展开双翼,没人可以站得住脚跟。他的头发乱而纠结,胸口的衣衫还透出水渍,眼里有种可怕的光,靠近了她低声说:“你试试看,有谁敢把她带走?”
她慢慢的说:“为什么你要救她?她跟我一样,都是妖族的祭司,都会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她故意说这话,一面两眼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忿怒和憎恨:他竟然这么维护海潆,连旁人随意说的一句话,他都这么当真?她又说:“如果你喜欢楚楚可怜的女子……我可以给你一百个……而且,即使你救了她,也不能安慰自己的良心,你杀了许多自己的族人,只救一个……有什么用?”
他摇摇头,说:“她跟你不一样。我也不是为了可怜她而救她。你不会懂的。”“何以见得?”她更生气了,怒声说:“你根本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她跟我一不一样?”他深深的看她一眼,道:“如果你也有未婚夫,他被处死,你会不会陪他一起死?”这倒像是在说她不懂得感情,她觉得说不出的怨愤:“我当然会!如果……”她停了下来,没有说出口,只是看着他。如果他死了,如果上天注定整个妖族永无翻身之日,她何必活在世上。
目凯午道:“你还是不明白。海潆听到噩耗,只是自己去求死。她没有想过要报仇。可是如果是你,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决计不是自首,你会去报复,让那些人死得更惨。”“不错。”她点点头,坚定的说:“可这有什么不对?如果不这样做,就是白白牺牲了自己,让仇人更加开心得意!”“你说的没错。”他说:“逆来顺受,绝望了就放弃,这是懦弱的做法。只有天生事事被动的人才会这么做。海潆她是个被动消极的人,而我……也是个这样被动消极的人。我之所以救她,是因为她跟我自己很像。”
这话一听,她只觉得嘴唇发白,耳边嗡嗡响。过了一会儿,她咬牙说:“目凯午。我是为你著想。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够危险,再加上她,就象要沉底的人再抱上一块石头,只会更快灭顶。我们毕竟相识多年,我不忍心看你自掘坟墓……”他打断了她,平平道:“我自有主意,不劳你费心。”
她气极了,也不再顾得什么,转身走出,然后把门砰的一声重重甩上了,夜深人静,这关门声著实惊人。她一出去便后悔了:明知发脾气于事无补,她却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向他发火了。她从来也不曾觉得情绪如此低落,顺著长廊走了一段,两旁灯火摇曳,影子在地上牵连,脚步声轻而低回。她站住了,回头望向他的房间,远处一列十余扇窗户,只有他的窗里透出些微光亮。他一贯如此,深夜里常常点著灯不睡。不知有多少回她在这里悄悄站立过,遥遥的望向他的窗户。她一直为他着想,用心揣测,不让别人损害他一丝一毫,他却丝毫也不感激。反倒是对萍水相逢的人,他的眼里露出那样沉郁而温柔的光。
在神坛上永远庄严的王是否也会有这种像个普通男子般的神情?如果这种神情也曾被身为祭司的母亲雅本纪看到过,她心头会不会闪过与自己女儿现在同样的酸楚?狭隘的酸楚……渴望能够独占神灵那光辉的身心和灵魂……这是她自私的愿望,还是每个人都难免会有的想法?
玫瑰城的街道上,入夜以后,行人渐渐减少。可在如网般交织的小巷中却亮起了千万盏鬼眼般的灯火,或红或绿,红的灯是只有晚上才做生意的风月场所,绿的灯是白天黑夜一直开放的酒铺客栈。在这些昏暗灯火下穿行的人大都面目模糊,举止闪躲,极力避免惹人注目。柏尔鲁斯从一间小旅社中出来,肩上挂着一个黑布包,匆匆朝巷口走去。她脸色安详,正要去搭乘前往未城的骡车,到了转角处,恰好是灯光照不到的死角,有两个穿黑袍的男子突然闪出来,在她眼前一晃。她突然觉得喉咙上一凉,随即身后有一股大力推搡,身不由己重重的向前摔倒在地。她张开嘴来却只发出呲呲漏气声,原来喉咙已经被割断。她努力转头,想看清凶手是谁,却只见到他们穿的深黑鹿皮靴。她在黑暗中沉寂下来,断了气。
天亮了,有雾。目凯午打了一盆清水,正在洗脸。床上传来窸窸声。他回头看,却见到海潆面朝这边侧躺着,一双眼静静的注视着他。她面色依旧苍白,下巴瘦得尖尖,清净的脸上有一股沉思的神情。他先把屋里的东西收拾好,才走过去,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朝她轻轻说:“你觉得怎样?”她迷惑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说:“我还活着……?这儿是什么地方?”“给你养病的地方。有个叫柏尔鲁斯的人叫我救你。来,该喝药了。”他道,端过一碗药来,用瓷勺喂她。她喝了一口,只觉得这药异常苦涩,皱眉说:“是柏尔鲁斯阿姨……我不想喝……”他说:“你不喝,病就不会好。”“我生病了?”她说:“病了多久了?”目凯午放下碗,看着她,见她一脸迷惘表情,决定暂且顺着她说:“好几天了。你一直发烧。”“阿姨也在这儿吗?”“不,”他犹豫一下,说:“她通知我接你过来养病,她去办事了。”“是吗,”她点点头,忽然笑了笑,又低声说:“真怪,我一定病的很重。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是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目凯午。”“凯午,我得谢谢你。不管怎样,能活着也许总是好的,我们总得想法子活下去,是么?”
她望着他,他看见她洒满晨光的额头下面那双睫毛长长的,具有深紫色瞳仁的眼睛。这种色彩明丽而带着一丝忧郁,简直像是用颜料画上去的,清晰得有些不真实。她的肤色很白皙,一支手臂搭在床沿上,细长匀称,衬着清淡的日光几乎有些透明。初见时就是这支手臂深深的烙进他眼中。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她究竟记得多少?这次他沉默了许久,才说道:“你大病一场,能够活下来不容易,是应当珍惜。海潆,我有个计划……”这个时候忽然传来敲门声,他站起身来。这敲门声粗重有力,像是营里的侍卫,无论是谁来,不能让他们见到海潆。他放下帐子,低声朝她道:“不要出声。”
他走到门口,问道:“是谁?”外面有个男声答:“大人,我们有事禀报。”他开了门,见是两个穿黑袍的男子,都带着风帽,帽沿低低的挡住了眼睛。他俩身材颇为高大,两手笼在袖子里,腰上看不出有武器。他一开门,两人就对看了一眼,左边那个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意,抬眼说道:“副队长大人,我叫白鹿地,他叫褐鹿地,我俩专程来拜访您。”目凯午见这人相貌陌生,目细鼻钩,眼里光芒凌厉,早已有了戒心,并不让他们进来,说道:“我还在休息,不想见客。”白鹿地咧开嘴笑容更浓,嘲讽的说:“大人累了就到一旁休息,让我见见那个藏在大人房里的宫女。”他一向认为宫里的武官侍卫全是饭桶,现在见目凯午的身材并不壮硕,且脸色憔悴消沉,决定不必管他,直接将那个女子带走便是。他说完,刷的一声,从衣袖中露出两把绿莹莹的指刀,刀锋上溜过雪白的光芒。他向前踏了一步,旁边的褐鹿地同他想得一样,以为目凯午定然大惊失色,哪里敢阻拦,于是观望着,并不出手。白鹿地心里不禁有些得意:这任务从头到尾实在简单,自己举手便可完成,亏得当初还被再三叮嘱。
可是他露出兵器,又前踏一步之后,目凯午还是动也不动。他挡在门口,眼光往下看,见到他俩都穿着染黑的鹿皮靴,这靴子是武者专用,却制工低劣,一般是强盗或流浪武士才穿。他俩装扮虽然体面,靴子却露了破绽。他便冷冷道:“是谁收买你们?”
白鹿地伸指刀在他胸口虚点一下,道:“你让开就好,看在你还有一份眼力,我不杀你。”
帐子里,海潆看不清楚外面的情形,只是当她听到那个“杀”字,心里寒意陡生。随即听到金属清越相击声,就如昏暗肃杀的天穹下,冷风嗖嗖的刮过林稍,干枯的树枝纷纷折断。外面晃动的人影中忽然有个人倒下了,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整个房间仿佛震动了一下。
倒在地上的人是白鹿地。刚才他一说完话,目凯午手里突然出现了把匕首,迅捷无比的削向他右手,他还没反应过来,两根指刀已应声而断。白鹿地惊疑交加,急刺出左手指刀,取目凯午的额侧,却被他头一低避开。他眼光如电,在白鹿地脸上一扫,回手抬匕首一格,正遇到回刺他脑后的指刀,嚓的一响两根指刀又是同时被削断。白鹿地出道以来身经百战,还从没有在两招内被人毁掉兵器。这匕首固然锋利异常,这个武官的身手更是快得匪夷所思,仿佛鬼影。他额上冒汗,急步后退,转头示意褐鹿地加入战局。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褐鹿地呆如木鸡的站着,望着他,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然后他的脖颈上一凉,低头看去,却发觉血已经流出,染红了胸前一片。他抬头看看目凯午,不敢相信,往前走了一步,瞪视着他的脸,他喉咙口汩汩冒出血泡,喘了几口气,目光渐渐变得空洞,终于身子歪倒,断了气。
褐鹿地本已走进门,这时又缩了回去,双手在袖筒里发抖,怎么也伸不出来。目凯午扯过白布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插回鞘中,一面说:“把你同伴的尸体带走。”褐鹿地瞪着他一会儿,终于走进来,弯腰拖起尸体,可是他走一步又停了下来,看着目凯午颤声说:“我……我不走。”他神情比白鹿地木讷几分,显得倔强。目凯午不再说话,只是点点头。褐鹿地静立片刻,慢慢镇定下来。他把两手藏回袖中,仿佛在思考,忽然哧啦两响,两手的四根指刀撕裂衣袖,化为四道碧芒激射而出,其中三道分别射向目凯午眉心、喉头、小腹,另外一道射向床上帐子里。他性情比白鹿地深沉稳重,招式更为凶狠毒辣。而且刚才短短时间,他已在指刀上淬了毒,务必要对方陪上一条性命。
目凯午若是想保证自己安全,就得让那个宫女死。这却激怒了目凯午,他的乌金匕首本已入鞘,这时手指在剑柄上一拂,匕首已急速脱鞘而出,飞向那射向海潆的指刀,正好将其削为两半。另外三根却已到他面前,他身子急转,堪堪避开,一手已取到了木架上的长剑,三柄指刀都打空了钉在墙上。褐鹿地弹出指刀,便向床边扑去,他本想扯下帐子,用毒爪袭击,却险些被目凯午掷来的匕首所伤。他略微停步,顺手捡到掉落在地的匕首,大吼一声,用尽全力飞出匕首,直取帐中人影。这时候,目凯午手中的剑光暴长,就像在房里打了一道闪电,已将匕首的柄削去一截,然后顺势斩落,把褐鹿地的脖颈斩断了一半。匕首还是射入了帐中,听见海潆一声惊呼。浅白的床帐本来就被褐鹿地的血染红了大片,一时间他也分不清海潆是否也受了伤。他一把拉开帐子,道:“你怎样?”却见海潆雪白的脸上溅上了血滴,圆睁双眼望着他。他拉她过来,查看她的伤势如何,却发现她并没有受伤,只不过左边的头发被削断,如紫色落絮般散落被褥上。他用手抹去她脸上的血,道:“没事了,他们已经死了。”
他犹豫了一下,突然下了决心,说道:“我们在这儿不会住多久了,我带你走。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事已至此,无论这两个人是谁派来的,他已不能再在宫里住下去。
海潆默然,隔了一会儿,低低的说:“怎样的地方?”他说:“某个你愿意住久一点的地方,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或者一辈子,死了以后把尸骨也埋在那里。我可以把你带去廖空纪的任何地方。”海潆先是微微摇头,说:“我不知道。”然后,突然有某种强烈的愿望把她的思绪引向一个名字,她低头思索,拂去记忆中这个地名上的厚厚尘埃,直到她可以把它说出口来:“……金塔尔。”“为什么?你要去那里做什么?”他盯着她,眼光变得肃然:“为什么会忽然想起那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她茫然的说,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开始让她觉得不能呼吸。目凯午道:“那是北方监狱所在地。整个镇子都是监狱,没人会想到那里去住一辈子。”她听了,眼光有些发直,说:“他在那个坟场里……”仿佛有盆冷水从窗外泼入,淋到两人头顶。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慢慢的抬起一只手来,似乎想扶住自己的额头,但是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声音惊吓了她似的,而且她没有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就是她自己说的。目凯午抓住她的肩膀,猛地看见她的眼神显得像噩梦一样空洞,他的脸色也变了:“你……”(待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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