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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天坐在第13排39号,属于中间略前,是剧院里难得的好位置。谁都清楚,合适的位置意味着什么,对于鉴赏家来说可以将台上的认为缺陷转化为能够容忍的美学范畴内的瑕疵,对于一般的喜爱者而言可从听觉和视觉的最舒适范围内接受刺激,对于随波逐流的吹捧者则可洋洋自得地显示自己的专业品位和内行鉴赏素质——尽管这完全是幌子。晓天不知道自己该归入哪一类,那三类人说到底都是带着明显的目的而来,他可是糊糊涂涂地被塞在W剧院第13排39号的。票是小圆给的,今晚是小圆的演出。作为她的老情人有义务有必要充当座无虚席中的一员。
晓天极不情愿地想到“老”字,最近他惊异地发现对周围新鲜的事物不再产生喜悦或者惊讶,新鲜的事物至多只是原先的表象的一些无足轻重的变动罢了。“老情人”代表什么呢?天荒地老坚贞不渝的令人赞叹的爱情还是顽固不化并且逐渐呈现疲态的赛跑?晓天觉得“老”字无论何时都迅速地折射出时间沉败的衰变的本质。这几天他正潜心于一篇名为《金币抛掷的二十七种偶然性》的论文,乍看题目,人们会误以为晓天是个商家或经济学家甚至莫名其妙的哲学家,事实上他是阿提诺芬语的教授,阿语在本世纪初已经消失,在世界的辗转销蚀里语言大致存在两种命运:消失和不断吸收旁的语言达到单一性。消失的语言在晓天的眼里更具有某种神秘的先验性,像玛雅人遗留下来的建筑群,在历史的流程中是个永远的碑拓。他坐在那里漫无目的,只觉得灯火辉煌以及熙攘的喧嚣骚动与古罗马围观斗牛的场景无异——隐隐潜伏着一种危机。晓天已经几天没踏出书房了,静心冥思的生活使他洁身自好,虽然没有真正的信徒般的禁欲的坚定,但是有真正的来自内在的高贵,他对遥远的甚至更遥远的过去始终怀着虔诚的向往和探索的精神。研究死亡的语言需要付出超于常人的忍耐力、意志和天赋,这是小圆说的,晓天当时正望着热内吉亚语一首数学口诀里的第一个字母发呆。
从观众进场到正式开演,中间是一段冗长的空白,充斥着无意义的戏谑、叫哗声、鞋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各式各样的打招呼问好、摆弄衣裙声等等,晓天一阵眩晕,一个具有声音压力的时代正笼罩着世界。造就这个时代的是我们,已经成为时代牺牲品的我们。
小圆还没出场,她孜孜以求的是一个舞蹈家在脚尖上所能到达的艺术高度,晓天有时颇为惊异地想着也许小圆追求的并非舞蹈艺术而是个人隐秘的快乐,因为他脑海中突然浮现约翰写的一个句子:天庭上下都应知道,神同软木和烂泥一样令人愉悦。换句话讲,神或者神性的东西并不比世间最微不足道乃至让人嫌恶的东西可贵。晓天对着既不憎也不爱的阿提诺芬语,有时会联想起镜子:每一种语言都是上帝的意图的一个投影。语言相当于一串长长而庞大的密码,译解的过程就是隐秘的乐趣。其实我们体内早已储备着为享受隐秘的快乐的基因,碰上合适的契机便诱发出来,这是神自远古时代的谕示。最近晓天发觉阿语的韵文里第三句与第四句间、第八句与第九句间、第十三句与第十四句间躲藏了与古希帕语“r”字母相仿的尾音,并且每一用韵都有旋转向上的视觉冲击,类似巴赫的某些乐段使人看见叶子边缘呈整齐的齿轮状而茎则中规中矩地挺直的草本植物。这尾韵时而欢快地探出脑袋时而沉入水底但保持了随时跃出水面的姿势,令晓天捉摸不透。正是没有固定规律(同时也是尚未发现的包含了偶然性的规律),晓天愈发感到世界的抽象性,他陷入无限地崇敬和无限地悲哀之中。
小圆在今天人们的心目中是一尊披着仙女名誉的羽衣的雕像,在石雕固有的立体效果下,人们见到的是小圆凸出于人群平面的高亮点,这又使得小圆在她的舞台生涯上日臻耀眼。今晚的演出既是众望之极,也是小圆本人所寄予的殷殷热望。离开演还有三分钟,晓天对小圆信心十足,不仅对她而且对即将取得的反响。晓天多年如一日地持着这种信心,渐渐地失去敏感性宛如石头被磨光棱角,对小圆的信心变成盲目的热情和某种程度上的麻木。晓天只晓得信心,但无法让它每一天都能以崭新的面貌在他自己以及他和小圆之间发挥作用。
在静默中晓天等待小圆的露脸。周遭泛漾了人类的肉体气息,在空气中延展平摊开去,晓天仿佛漂浮于其上的小纸船,一溜一溜地低徊不已。他记得刚刚与小圆共堕爱河时,等待通常是一幅以希里多瓦河或者一棵散发幽香的玉兰树为背景,以甜蜜忧伤和交杂着惶恐焦急的情绪为画笔,在纸上铺排或厚重或湿润的爱情。小圆的笑靥,起初是纯正的少女式腼腆和羞涩,处处予人清新自然感;然而在岁月的打造销蚀下,原本的腼腆和羞涩掺进了世故的伶俐和聪明,她具有了女人该有的风情和妩媚,大自然把新的机体引进一个人的体内并不会使这个人受到过分的损伤。现在晓天还能从小圆明亮的前额、闪动的目光、鼻子的侧影和尖尖的下巴寻找到过去的小圆的影子,当然他从不怀疑自己对小圆的爱。这种不怀疑极大地染上了理想主义的光芒。
在小圆之前,晓天遭遇过两个女人,除了对开头和结尾的比较鲜明的记忆外,过程早已模糊,就像壁画由于年久失修和潮湿干燥的天气影响而褪却表面的色泽并出现裂痕一样。过去的爱情和现在的爱情的不同在于:前者唤起回忆,后者唤起梦想。晓天和小圆在一起总会想到未来,未来是不可知的——正因如此人们惯于抓住身边的某些事物与未来获得联系,爱情之神赋予小圆的独特品质(只在情人眼里才实现其价值的品质)令晓天又一次窥到未来世界遗漏的光线,浸在里面宛若浸于水中,晓天惊叹世界正以终古长新、秘密的、设想却又真实存在的形式向他展示造物主的奇迹。尽管迷恋古代的人穷尽毕生去搜寻低音古提琴和抒情古提琴百毫以便在古老的乐器上奏出往昔音乐,但是昭示那个时代的许多因素已经永远地流逝和装帧成扉页了,无论之后的人们再怎么努力终究不能重现过去的精髓。以现在的物理学观点来看,人们接受的无非是时间在向前。也许若干个世纪后,他们才会晓得时间并不是匀速的,时而飞快时而滞缓,有时往前有时往后,有时是凝固的,因此一切都是转瞬即逝不稳定的,你花时间去了解一个人,但是等到了解这个人后,又发现他变了,如此反反复复颠来倒去的只是碰触到那个人的过去状态。晓天理解过去的小圆,但对于不断变化中的小圆有多少把握呢?他经常以他的爱来理解小圆,以理解来增添爱的活力因子,然而爱和理解本身的矛盾让他困惑。生活用自己告诉他一些规律、原则,晓天无法超越其上亦无法抽身于外,只好学会一件事:尽量适应。适应阿提诺芬语,适应三番两次的抉择,适应爱情,适应各色的无聊人群,适应时间不停打转的旋涡。
七点半整。音乐响起,期待的女神终于要降临了。有时候千辛万苦企盼的也不过一个瞬间。剧院内洋溢着喜上眉梢的温情,在一室灯火的映照下,显出红磨坊的味道来。决定舞蹈家和技艺高超的舞姬的不同之处在舞台的性质,但晓天曾一度认为两者毫无本质区别,道理跟帕特农神庙的建筑材料与普通餐风露宿的石头一样。晓天有时会不无讥讽地想到自己其实每天都干淘金者的活儿,拼命地往阿语底层挖呀掘呀,而那里是否出现黄金他茫然不知。智慧的另一面是愚蠢,两面兽给人类的隐示告诉晓天他也是个傻瓜。他私底下为小圆写了一系列的小步舞曲,尽管显露出笨拙的稚嫩,但不可否认带有圆熟之前的通融和可塑性。他用语言学的逻辑叙述音乐,情感的歌颂是先期的、一般的甚至冷漠的,仿佛流动非常缓慢的河水准备凝结。小圆以天赋的才华把乐曲中的凝滞诠释成圆润的欢快,好象一举手一投足已经使小树迅速铺满绿叶伸长枝桠直至呈现出一棵大树的形态。
第一场的配乐是慢板弦乐,它给予人的最奇异感受是出奇的慢,琴弓擦动琴弦,在空中编织一张细蜜的网,光线从网隙间一点点泄露,如同朝四面八方弥漫的烟雾(恐怕在乐谱上连四分之一拍子都找不着)。但慢得十分均匀,仿佛缠绕着空气依依爬升,不露痕迹地平展开,然颗粒间又保持了适宜的引力,所以并不显得呆板反而叫人觉得质量的实在感。即使晓天不是个底蕴深厚的鉴赏家,他也听出乐曲的与众不同。
小圆从音乐中浮上来了。物质世界在凝固。
小圆的肢体动作跟乐曲一般慢得充满柔软的力度,就像抓住乐曲中看不见的杠杆稳稳当当地依着某种韵律扭摆躯体。在效果灯的包围下,她的眼角、鼻子和嘴巴的线条变得细腻柔和,以致也现出与舞步相同的虔诚的严峻来。蹩脚的舞者只会随时随地配合音乐变成音乐的客体物质,舞蹈家能在瞬间看请乐曲的方向并在游离的状态中忽视乐曲的存在。小圆的游离令晓天想起一幅名画《俄罗斯女人》,阴冷寒暮的深灰背景上,一名女子高傲泰然地端坐在马车里,睥睨着底下。眼睛中饱喊深邃的孤傲、敏感以及俯视众生的睿智和不屑。情感的流露匀称地分布在画面的各个部分,使得身上那以简单为高贵的华丽而又过时的时装透出旧贵族情结。小圆活在舞台上,或者说,此刻的小圆倾尽全力地扮演区别与普通人的角色。她过于敏感的气质令某些动作不可避免地凸显了锋棱和不安,但是内心的无比自豪和女性的阴柔化解了肢体的僵硬的旋转和一些牵强的摆动,她总不知在什么地方悠悠然生出俯视的意味。小圆的俯视不是圣母玛利亚的怜悯和博大的包容,而是一种类似先知长途跋涉中的孤独和茫然。对,晓天从小圆身上清晰地见到孤独和茫然,尽管她轻松自在,却跟一个习惯于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无异,他们都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肉体——这肉体反映在大脑里的形象不断更换不断老朽,黑暗中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形象,小圆在舞台上也看不见自己,自己的一样和概念被含混了。晓天觉得小圆幸福,因为她无需看见自己,无需对自己的肉体形象及灵魂冥思苦想,她因而并未离开自己。人只有越思索才越远离自己,他以为看透了自身,实际却连世界的一尘一沙都看不透。
剧院里流动着热切的目光,所有人在这加了温的盒子里陷入陶醉的状态。晓天木然不动,而且木然不动的外面又罩上一层淡漠的神色。他知道小圆已经站在事业的高巅,过了这一时刻,便遵循大自然的法则滑下坡,事物在造物主的手中具有可壮又可悲的唯一性,如同生活的本身就是生活的预演,这刻之前不曾料到会有,这刻之后会忘掉曾有。造就英雄的除去社会、历史、主观因素高踞于时间内的唯一性也决定了英雄只是英雄的风光意气和英雄不再的无奈。小圆与其说是郑重其事,不如说是挥霍她的辉煌,她早已意识到美和幸福许多时候是不能并存的,今晚她终于握住了两者的联结点:唯一的顶峰。凡是以身体作为生活支柱的都逃不过时间的审判,他们全都经历衰退的过程犹如石灰从墙壁山逐渐剥落,裸露出生命不堪入目的底里。
被围困在一大帮毫无特色的肉体形象中间,晓天渐渐疲倦。他们刺鼻的花粉味和香水味并不说明其高雅和不可多得的涵养,反而体现了他们的生存状态:用愚蠢和庸俗焊接起的生活。坐在贵宾厢里的男男女女故意用分隔开的空间作为炫耀的资本,他们呆在自己狭小而不懂变通的小房间内,附庸风雅地赞美小圆的舞蹈。这种赞美不是给予舞蹈的庄重严肃的崇敬,而是给予台上的戏子的笑容。一个人的追求不被理解或遭歪曲地理解时,他所有狂热专注的举动在别人眼里就跟戏子一模一样。当莫扎特怀着难以自禁的热情和喜悦一心一意欲为维也纳献上真正的天才音乐家的智慧,人民都以好奇新鲜把他看待成皇宫里有闲乐师,他在皇帝心目中亦无非是一个相当于弄臣的弹琴者,即使莫扎特依旧赢得声誉,但那个他无力支配的时代里,无疑充当了戏子。也许小圆由始至终都只是个戏子,一个演技精湛神情可敬的戏子。时代从来不会拒绝戏子和戏子的宣言,往台上一站,随意改变东南西北、姓名、脸孔和身体,唯有角色本身不变。晓天从书房从文字里乍地被淹没在一堆兴高采烈的躯体间,他人的独特性反而消失了,独特性原来并不具体显现在某个人身上,只是作为一种突然临头的状态猛地发生。晓天盯着前排一个男人脑后晃动不停的小辫,无法辨认辫子是从哪里独立出来的,他自问是否今晚整个的演出是一场幻觉,是否小圆就是小说的一个人物,而现在是否就是从正在阅读的书籍上面抬起双眼来时重新找到的现实。人们向自己描绘出一个环境,最后会以为自己确实置身于这个环境之中。
小圆忽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目光快速穿越人丛投向她的情人,一个孩子在麦田地里遮天盖地的叶片堆间不经意看见一窝野鸟蛋,就是这情形。一个人的目光究竟包含了多少东西,想表达多少东西,或者仅仅表示某种生理波动,对此,没有任何已成系统的研究。造物主肯定在生命形成时输入了一些秘密公式,偶尔通过眼睛的动静泄露它们排列组合的奥妙。眼睛是灵之长,自远古起便是一台影射外在世界和内在心灵互相缠绕的显微镜。小圆的眼睛里叠印着太阳的光辉,由于双重的兴奋、惊诧、激动和无上的信仰,眸子除了原来的浅蓝色还蒙上层黄橙色。她的个性,她的隐约可见的心灵,他的晓天不了解的意愿,刚刚在那一瞥的目光深处——电光火石间,这目光成了占卜师手里的水晶球——形成一个缩小的而又不十分完整的形象,晓天顿时感到自己的内心涌出一中尚停留于雏形阶段的欲望,模模糊糊,很小很小,这欲望就是:再次于芸芸众生的身影里捕捉她的浅淡专注的眼光。晓天辨认出了这种快乐,他坐在那,向小圆的方向一跃,跳进她的意识世界,更准确点说,往自己的内心方向一跃,在这个方向的尽头,他看见自己在某一遥远的年代与当前的时刻间跌跌撞撞,巫神和命运之神嗫嚅不清地宣布着什么。
灯光在舞台上水般流淌,隐约可见微风颤抖而荡漾地穿过光线组成的平面,挤成一个又一个的波涛。晓天相信即使没有人的存在这也完全是一幅绝妙的画,无声无息的画,恰似画家为了欺骗大部分的观众,用另一幅得体的油画——小圆将它盖上了。透过这种人们毫不在乎的平平常常,晓天感到周围面庞的封闭,虽然他们的面庞下隐藏着有关快乐、幸福和爱情的回忆,他们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台上的人而忽略了舞台本身,恰似通常都会关注细腻的皮肤而忘了瞧瞧细腻的皮肤下显现出的大胆的房屋建筑艺术。舞台具备与时间一样残忍的本质:无论你多么出色多么窝囊从来只是个出局者,世时代代演出的几乎是穿着哈姆雷特的道具袍的角色。一个人在舞台上迈出的步子实际上很少,同样在时间内也走不到哪里去。表面上舞台和时间似乎是最广袤无限的,而已容纳不同人的吉凶未卜的遭遇和机会,却也恰好形成了限制和束缚,而且只要人类存在,对于舞台和时间的限制是无法解决无法突破的。小圆欢快地将意志、勇气、价值托付给舞台,晓天则一种虔诚的沉醉在他的语言舞台上行走。宇宙自洪荒以来,人类就接触着一个大奥秘:消灭与重生,小圆通过练习消灭赘余的动作角度比赋予肢体另一次的含义,晓天通过反复的比较分析消灭阿语的种种不合理性并重新为它编写一套严密的逻辑思维系统,他们跟所有人一样,在舞台和时间的交叉线山只能拥有一个点,点无论游走到何处,都彻底笼罩着巨大的阴影。台下的观众充其量对小圆只是空洞的钦羡,是没有内容的佩服的精神框架、感情骨架,在虚妄夸张的意识支配下,对自己并不理解并无感受甚至不怎么喜爱的东西胡加以崇拜的热衷,可见他们还是孩子。孩子回全神贯注地对玩具保持恒久的激动和兴趣。在他们眼里,小圆其实是个上了发条的跳舞娃娃,新鲜感使他们调动了所谓的鉴赏力,新奇使他们骤然产生了满足的喜悦,他们真的只盯着玩具娃娃单纯的动作,如同平时和新认识的人见面时特别留意他的手摆向左还是右鼻翼是否抽动眨眼皮的频率高还是低。
当初晓天第一次看小圆跳舞时,她自然不及今天的完美,有很多缺陷,晓天却觉得她全身上下动漾着稚拙的优美,动作的节奏本身是不明晰的模糊美,仿佛一条江从一座城市的桥下流过,从某一视角取景,这条江是完全支离破碎了,这里摆成湖,那里细如网,别处又由于安插了一座树木覆盖山顶的小丘而折断。那时候的小圆说不定更加流转轻盈,因为她没有尝到获得极大成功后的虚空无奈和收缩、冷冰冰的甘美,更没有试过攀到顶巅后体验到巨大无边的远远高出于生活的东西,而这是唯一值得表现的东西,但是她已没有任何办法和多余的心力。小圆适才那一瞥,闪烁出她全部的风采,那不仅是活泼的闪光,她在蓝眼睛小小的一角的狭小的地盘里细微地表现了追求者面对终点的悲哀,她只管全力以赴地讨好自己,其他方面无暇顾及,所以显得像一件受幸福驱动的机械玩具。她裙摆边的绒毛依然像天鹅的羽毛,镶嵌着阳光被分割成一束束、一条条、一片片的碎金,又像停留在大窗帘和帘绳之间的斜光细微入致地照得熠熠生辉。小圆深深地记得树林那边的池塘附近竖立着一个十字架,当夕阳失去红光后,它又恢复至银白色,它仍旧在独特的范围内保持着权威,仿佛它本来力求使一瞬间消逝得更快,结果反使那一瞬间无限延长了。无限延长。她发现除了垂到眼前的野生的黑加仑树的枝叶,还有一条蜗牛行迹般的大自然的脚印,通向晓天——他以某种天真而热忱的目光包住她,如同把眼睛紧紧贴住一片贫瘠枯竭的大地,从中吸出可能隐藏着的生灵。晓天让她感到忽然脱离了哲学和文学的思考,与任何现实都没有联系地触摸到一个特殊的快乐,她呆呆地立在那里,拼命地想跳进这快乐的形象和气息里。每一伸手每一探脚都无止无尽地消失在少年时代、青年时代的焦躁轻浮里了,幽思残存至今的那一截片段的景物孤零零地从大千世界中清晰地浮现,她却说不出它来自何方,起于何时——也许干脆出自什么梦境。舞蹈也许就是向未知的世界搜罗探寻些什么,它折射出的是人类对生存的疑问。这疑问晦涩地沉淀在舞蹈的精神领域的深层,仅为拥有敏感气质的人所通晓。
小圆确实知道自己不能再向上,她便仅仅凭回忆的提示设想一切,就像标志学的行家单单从红绿灯的转换设想人们的神情职业家庭乃至与别人组成的关系网。她在舞台上以广袤或纤小,稳定或反复无常的感觉,寻找某种于崇高的思想外的快乐——是如此的不同凡响,它的魅力独一无二,以致于她生出把生活和一个理想结合的念头。
乐句继续在耳畔掠过,离小圆虽是那么近,又像是无穷远处,虽是为她而奏,却又不认识她,小圆遗憾地认为乐句似乎也认识到到它所指引的幸福的虚幻。舞台重又回复为异乡的土地,他孤伶伶地踮着脚尖划圆圈,靠圆圈提炼出自身美好、深刻的作品。在这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空间蕴藏着何等丰富多彩的物质或者以物质形态出现的东西,她凭智力和思想已经瞄清了,并且保存到心中,作为以后日日夜夜情感的素材,以另一种色彩,在柔和的光线中现身。舞蹈家意味着什么,它对几百年后的观众意味着什么,小圆不再考虑,她只把它看作是一种证明,一种纪念品,足以使她想起自己,想起晓天,同时把他们两人联结在一起。
乐曲的魔力消失了。晓天见到小圆在轻盈的优美之中已经有点万事俱休的感觉,就好象是随着徒然的遗憾之情而来的超脱感。他朝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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