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复制本帖HTML代码
|
高亮:
今天贴
X 昨天贴
X 前天贴
X |
玫瑰城位于东、西苍雪山之间,是月河上的明珠。寥空纪九零七年以前,这里还不是神族的首都,只是一个著名的繁华城市。她坐落在群山怀抱,拥有极佳的天然屏障。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神族的第十五代王斯迪欧·林卡明达尔把首都从白石平原上的未城迁到此地,首建宁神宫作为居所。他在位期间,玫瑰城进行了数次扩建,最终成为了一个迷宫般的巨大都市,街道如血脉般纵横交错,往来的商旅络绎不绝。
平定妖族的叛乱以后,女王维明达把宁神宫更名为莲月宫,并在宫前玫瑰广场的一角增设了火刑场和地牢。她将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修葺一新,改名为涌金门、承露门、聚风门和镇云门,又加固增高城墙,挖深了护城河。
今日的玫瑰城气象辉煌,固若金汤,人口熙攘,百业兴旺,一派盛世风光,十四年前叛军兵临城下的危急景象已被大多数人遗忘。那个时候,妖王优寒狄率领数十万精兵,突破神族守军在白遥的最后一道防线,直奔玫瑰城而来。妖族人彪悍勇猛,势如破竹,而当时维明达刚即位不久,威望浅薄,号令不力。眼看城破之期指日可待,优寒狄却突然得了无名急病,不久便在军中死去。他的死对妖族来说是晴天霹雳,人人惊恐,军队斗志涣散,成为一盘散沙。神族人趁机反扑,才解了玫瑰城之围。其后,一步步收回失地,直到两年后平息战乱。
优寒狄的死,有人说是冥冥中自有注定,神族的统治不可动摇;有人说是连年征战疲累所至;也有人说他是中了暗算。众说纷纭,真相如何却没有人知道。女王下令严惩叛乱者之后,优寒狄的名字在神族之中成为禁忌,妖族人最终战败的根源也就成了一个谜。
这天正午刚过,蝉声喧哗,有个身穿褐色衣裙的中年女子驾着辆马车缓缓而行。她四十多岁年纪,头梳高髻、肤色白皙、风姿仍在,只是衣着和马车都粗糙寻常,是以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她行了一段,悠然拐进一条小巷。巷子空旷无人。她到了尽头,向右一转,眼前突然光亮开阔,却已到了小河河畔。河水清澈,河边有棵高大繁茂的垂绦紫樱树,树下站着个白衣少女。这少女面朝河水,头戴一顶缀有轻纱的斗笠,那纱如烟似雾,甚是美丽。这时微风轻轻,吹动她的帽纱和衣角,隐约见到她头发乌黑,披垂及腰。她的身材修长美好,脚上是双白色缎鞋,踏于满地落花之上,高洁曼妙,仿若神仙。
阳光和暖,这樱树下却清凉有风。地上两只花雀跳跃寻食,马车一驶近,便扑翅飞起,叽叽喳喳越河而去。
褐衣女子将马车停在墙角,缓步走去。那少女听得脚步声渐近,便转过身来,明目如星,注视她脸,柔声说:“美纪姨,艾贝叔叔怎么没和你一起来?”那褐衣女子呵呵一笑,说道:“他呀,不好意思来见你。”那白衣少女有些诧异,道:“哦?他为何不好意思?”美纪姨不再玩笑,四面望望,见两旁都是高墙,对岸也无人迹,便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说道:“漩枫,你艾贝叔叔今日清早才赶回来。他两日两夜没合过眼,人疲马倦,我叫他歇息去了。那东西我已带来了。”她说完掏出个巴掌大的扁平木盒,递了过去。漩枫微微一笑,接过盒子,说:“等叔叔醒来,替我谢谢他。明日我便叫人送两瓶好酒过去,给他补补精神。”她把盒子打开一条缝,看了半晌,轻轻又合上了,收入怀中,叹息道:“和我的那个一模一样。这是右祭司的遗物。姨妈,这事可不容易办,不知你们是怎么拿到的?”
美纪姨道:“他们对这东西看管的很严,本来也不易到手。可巧他们前几日路过柏松,歇在艾空两兄弟开的旅店里。这东西在小队长手里。我打听到他贪酒好色,便雇了一对姐妹等在隔壁,晚上同他搭上了话。那坏东西喝酒作乐,丝毫没留心妹妹把东西调换了。”漩枫颔首说:“姨妈此计甚好,也不用伤他性命,以免多事。只是,那对姐妹后来如何?”“她们本是风尘女子,无甚干系,已经处置了。”美纪姨答道。
漩枫略一点头,隔了一会儿,又说:“这样说来,有这信物的那女孩真是右祭司的女儿,她到了这城里,咱们两个可就聚齐了。只是可惜……他……”她说到那“他”字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陷入沉思中。她转眼去望着河水,周围景色虽然明媚,她却全无兴致欣赏,只因她想到了一个人。
“九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过了良久,她轻轻说:“美纪姨,我进宫已近十年了,当初母亲嘱托我查明的事,到现在还是毫无头绪,我心里很是愧疚。我唯一的功劳,只是找到了他,可惜……我说的话,他完全听不进去……你说,难道是……”她轻咬下唇,眼前却闪过种种景象,有的让她的心高兴得胀痛,有的让她觉得那么酸涩。美纪姨还没回答,她又摇摇头,说道:“不。姨妈,我可能会错一时,却不会错九年的。世上不会有那么奇巧的事,若是个无关的人,决不会有……那般相似的相貌和神态。”美纪姨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又说道:“漩枫,你的聪明才智犹胜过你妈妈,你说不错的事,那定然是不会错的了。”
漩枫却没听见她说什么,心里只想着一个身影。是啊,若是个无关的人,自然不会让她如此挂心。不能再这么无休止的等下去了,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可是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绝妙的计策。她又站了片刻,同美纪姨妈闲话几句,待她走后,独自行出巷子,雇了辆马车,往莲月宫后门而去。
歌漩枫正是当年妖族左祭司雅本纪的女儿,这年已满一十九岁。她自十岁起就奉了母命混入宫中服侍女王,现在已是维明达身边的一等女官。她年纪虽轻,但冰雪聪明,为人谨慎,处事得当,手下的几千名侍从仆役都对她服服帖帖;宫里的大小杂务她经手办理,从没出过什么差错;再加上懂得察言观色,言语伶俐,很得女王的欢心,俨然是宫中的半个管家。她善于打点上下关系,城里的大小官商见了她都是笑脸相迎,一切行事十分方便,渐渐的,她在各处安插进眼线,给外面的妖族人通风报信,又积极拉拢收归,逐渐培养起自己的势力。
几天前,有人捎信过来,说是东苍雪山的巡逻队抓到一名女水妖,她身上带着件妖族的圣物,是块青铜挂牌,上面镶着妖族之王优寒狄的头像。歌漩枫有块同样的挂牌。雅本纪在世时曾提过,这样的牌子一共有两块,分属于左右祭司。当年熔制时,青铜中滴入了两位祭司的鲜血,象征她们与王永结盟约,生生世世,都要效忠于转生神王。那女孩有这牌子,年龄也大概符合,应该是浅幽祭司的女儿。
她知道那女孩就要被送来玫瑰城,她是水族人,又怀揣王的造像,多半会被当成叛党,烧死在广场上。如果能救她出来,自然是给自己添了个帮手;可救她也太不容易,不妨再等等机会。不过这铜牌一旦落到大神官手中,也许会被立刻毁掉。这是王祝祷过的东西,可不能被那个蠢猪碰到。所以她请巧匠连夜打造了一块几乎完全相似的挂牌,只是故意在细处留下粗糙的痕迹,拜托美纪姨妈去把原牌换出来。
现在就算大神官看到那块假牌,也定然会以为只是妖族人怀念妖王复制的物事,不会放在心上,那浅幽的女儿也可以免受拷问折磨。
她到了后宫门,摘下斗笠,露出一头漆黑丰美的长发,头顶两条细辫结成双环,斜插着金柳叶,上面垂下两串雪白明润的珍珠。她走过之处,人人都向她躬身行礼。她迈入最靠外的庭院里,突然看见院子中央站着一匹黑马,四个仆役正为它刷洗。这匹马静静而立,浑身乌黑,比普通的北方骏马足足高上一个头,骨骼肌肉的线条兼具流畅强力之美,鬃尾长毛如瀑布般流泻闪光,却又根根钢硬如铁丝。她头一次见到这般神骏的好马,不禁上前观看。马的眼瞳是金黄色的,晶莹透亮,那眼神似曾相识,深邃冷峻,冷冷看她一眼。她伸手轻轻的触碰它光滑如缎的背脊,感觉这皮毛下面饱满了生命力,那奔流的血液、升腾的热气,几乎令她的手掌融化。
四名本在为马刷洗的仆役早已悄悄退开,以免打扰她赏马。尽管女官阁下美丽如仙子,和这神骏之极的马站在一处活像一幅图画,但是他们却不敢多看一眼。
漩枫欣赏了一会儿,牵过缰绳,问道:“这马叫什么名字?是谁的?”“禀告女官大人,这是王子殿下的马,名叫夜天。”她“啊”了一声,轻轻放开了缰绳,说:“王子殿下几时有了这匹马?我却不知道。”“大人,这是为了北极节庆典的武赛,陛下从南方为王子殿下买来的,午饭前才送到。”歌漩枫淡淡说:“既然是王子殿下的东西,你们可得好好照看着。”她转过身,正想离开,却看见横廊上一长列侍女鱼贯走过,各人手里都捧着东西。有的是布匹,五光十色,教人看一眼也觉得头晕;有的是头盔铠甲,做成虎头飞龙等形状,镶金镀银,还嵌有指头大的宝石灼灼生光;还有的是各色刀剑,大大小小,装饰无不极尽奢侈华美。她皱皱眉,问道:“这些又是什么?”仆役恭恭敬敬的答道:“这些东西也是送去殿下居所的,是跟这马一块儿送到的。”她说:“王子殿下可得有十个身子,才能用得了这许多东西!”说完便走。突然身边有另一人道:“别说十个身子,就是有一百个身子,一百个头,两百只手也用不了这么多!”
那人声音爽朗,是个年轻男子,说完便哈哈哈笑了几声。她朝那里望去,看见有人从柱子后面闪出来,身着淡青色长衣,方方的脸,一头褐色短发又浓又密,两道浓眉下有对生气勃勃的眼睛,嘴角斜翘,脸上充满促狭的笑容。他身材挺拔,面貌也英俊端正,却带有几分孩子般的淘气,正是王子斯迪欧。漩枫板起了脸,说道:“殿下好兴致,躲起来偷听我们这些下人说话,叫我们出丑。”“哪里哪里。我只是路过,恰好听见有人说我坏话,不知刚才是谁说我有十个身子的?”斯迪欧笑笑的问道。歌漩枫回答说:“不知道。臣下看见这么多宝贝物事,又突然听见有人说自己有一百个头两百只手,吃惊得什么也忘了。”斯迪欧再次哈哈而笑,伸出手想搭她的肩,她一转身避开了,说:“殿下请尊重些,我还有事,告退了。”
“等等。”斯迪欧忙说,挡住了她的去路,他想了想,说道:“你也看见了,这里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十年也用不完,你可有什么喜欢的?我叫她们直接给你送去。”歌漩枫立刻说:“这可不敢当。这些都是陛下特意为殿下准备的,别说是我,就是大神官在这儿也不敢动一丝一毫。”斯迪欧呸了一声:“他怎么会在这儿!那老混蛋,贪心鬼,言而无信的小人……”班卡神官最是贪心,每回见到斯迪欧有什么宝贝东西,总是千方百计借去把玩,不过从来是有借无还,他早就恨得咬牙切齿。漩枫听见他这般骂班卡,不禁微微一笑。斯迪欧见了两眼一亮,顿时忘了下面的骂词,呆呆的望着她柔媚的嘴角,流转的眼波,看出了神,过了半晌,他低声说:“你……笑起来真是好看。”漩枫脸一红,正要生气,突然看见有几个侍女捧着东西,进了中院的门。她“咦”了一声,趁机岔开话题,说:“原来也不全是给你的,陛下早知道大神官会眼红,干脆给他也送去一份。”“谁说是给大神官的?”斯迪欧道。她挑了挑眉,虽然没开口,目光里却有询问之意,于是斯迪欧便很快答道:“那些是送去给近卫队副队长,目凯午的。”
她微微一惊,心里觉得蹊跷,却说:“原来近卫队的人也有,也该如此,这些盔甲武器,其他人也用不上。”斯迪欧听她语气和缓,似乎一点儿也不为刚才他所说的言语生气,甚至还愿意和自己多聊几句,很是高兴,耐心解释道:“近卫队其他人可没有赏赐,就只有目凯午一人,你可知道为什么?”她摇摇头。斯迪欧笑了:“你忘了,目凯午不是南方典城人士吗?陛下和他姨妈是至交好友,还认了他做侄子。这些东西都是从典城来的,因此特意给他送去一份,以表达陛下对故友的怀念之情。”她听他语气自得,颇有“你连这也不知道”之意,便撇撇嘴,说:“你一定是听别人说的,你怎会去关心一个小小副队长?”斯迪欧倒的确是听女王遣来分发礼物的礼官说的,便呵呵一笑,并不分辨。
目凯午是宫里最年轻的武官员之一,这时不过二十出头,在近卫队担任副队长。他是女王昔日某位闺中好友的侄儿,幼时父母死于战乱,便被女王当作自己的侄子收养。这关系不远不近,人人都知道,也不足为奇。斯迪欧听说他职位虽不高,却另有过人之处:一是武艺高强,二是行事严谨。
目凯午平素沉默寡言,冷静自若,那双暗黑色的、深邃的眼睛给人无形的威压,他只需要瞧一眼,便能使正争执得面红耳赤的部下闭嘴。他身材高高,颇为英俊,尤其是白日里一身戎装,长腿上装着银色护甲,腰挂长剑坐在马上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个年轻的、阴沉而漂亮的神灵。可是除了外表,人们不能从其他任何地方猜测他的年龄,仿佛他的灵魂在某处凝固成石,没有任何特征,令人觉得难以亲近。斯迪欧喜好热闹,最爱跟宫里侍卫们天南海北说个痛快,或者出去喝酒作乐,熏熏而归,却从来没见过目凯午跟人闲聊或者出宫饮酒。他对这种一本正经的人物向来是敬而远之,避尤不及,哪里会去管他家乡何处,是何方人士。
歌漩枫见他不回答,知道自己所料不错,这缘由定然是有人照女王吩咐说的。这件事便十分可疑。目凯午虽然是女王的侄子,却从来不得她欢心,别说赏赐,就是一句赞许之言也没听她说过,女王决不会没来由的送他礼物。这时斯迪欧却朝廊外看看,露出一副向往表情,说:“站在这里说话多累,你看今天阳光明媚,不如去花园走走,一面赏花,一面小酌一番……”她没等他说完,突然道:“我得走了。”身子一侧从他身边绕过,也不管他还说些什么,趁着他诧异发呆,径自而去。
进了中院,便是一个大花园,东方是祭礼宫,也就是大神官的居所,西方是近卫营。这花园虽比不上内宫花园的繁丽精致,却也异常整洁清新,一条长长的林荫道静静通往内宫门,路两旁的常青树把丰茂的枝叶伸向天空。她顺着正路走了不远,便拐进了一片绿桑树林,从不远处飘来的玫瑰芳香弥漫在笼罩着林间阴影的小径上。这里树丛格外茂密,充满了一种令人愉悦的宁静气息。小径通往一排赭红色的二层砖房,她知道那里有一道偏僻的侧门,副队长目凯午的住处便在进门的左边。
她走到侧门口,看见几名侍女正从里边出来,一见了她,纷纷向她行礼问好。她们其实刚才在中院门外便已见到歌漩枫,只是因为她跟王子殿下站着说话,谁也不敢上前打扰。歌漩枫轻轻点头,见领头的是一名熟识的侍女,便唤她名字说道:“小芷,你留下片刻。”又对其他侍女说:“你们都回去吧。”待众人都走了,低声问她道:“你们送东西过去,副队长可有说什么?”小芷才十六岁,一向老实,如实答道:“禀报大人,我们并没见着副队长,只是把东西放在房里,便算已经送到了。”她皱皱眉:“你们怎么如此敷衍,难道事先竟没问过副队长是否在家?”小芷有些害怕,忙说:“这是……陛下吩咐的,陛下命如诗姐姐她们去广场上请副队长前去偏殿议事,又吩咐我们领了钥匙,自把东西放进房里。”“哦,原来如此。”这个时候,歌漩枫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便说:“你们没人监管,难免粗心大意,东西如果送错了,又或者放置散乱,不免得罪了人。你把房门打开,让我看看是否妥当。”“是。”小芷依言走去打开了房门,接着退到旁边。
歌漩枫走了进去,见里边只一间房,空间虽大,光线阴暗,房里有股幽暗清冷之气。左边虽有窗户,厚厚的布窗帘却是放下的,只在合缝处投进些丝日光。窗下放着张椅子,椅旁有个厚重的实木架子,上面挂着全副盔甲。盔甲黑铁铸面,一丝花纹也无。架子最下层还搁着把剑,剑长无鞘,剑锋上反映着窗户透进的那丝日光,雪亮清莹如一片冰晶,是这屋里唯一的亮色。其余的地方都掩没于阴影中,隐约只见右边有床有柜,床脚有矮几,送来的东西都堆在矮几上。四面墙上都是空空荡荡。
她以前虽然也进来过,却都是点了灯,这时候觉得周围阴暗幽静,朴素到了极处,竟然有股凄凉之气。她轻轻走到床前,伸手触摸被褥,那只是粗布被子,就连低等女官的寝具也不如。在这穷奢极侈的宫廷里,人人追求最舒适最华美的东西,可他偏偏要这样亏待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站了片刻,便背对着门口,从怀里拿出了那块铜牌,又解下腰间的一块丝帕,把铜牌重重包裹,打了个结,塞在枕头下面。随后她转身出去,对小芷道:“锁好门,你回去吧。”
交待完毕,她直接赶往偏殿。到了偏殿的门口,她看到门两旁挂起了起了一对水晶灯,如满月般放出柔和的光晕,这是女王在殿内议事的标志,可在门口看守的侍女和守卫却不知何时不见了,殿门半开,有光线从厚厚的珠帘内透出。她放慢了脚步,还没走到灯下,便望见对面有个人影走过来了。
是目凯午。他刚从广场上来,所以还是平常里那身武官打扮,黑衣黑裤,银色轻甲,腰上挂着佩剑。他留一头长发,松松的束在背后,发色如墨般漆黑,脸色微显苍白。他脸型清瘦,眉峰低低的靠近眼睛,暗黑无底的双眼沉寂得如同石头。他也看到了她,却一言不发,脸上也无表情,只稍微停步,点了点头,当作问候,随即走进了那扇半开的门。他一进门,便有一名侍女闪出来,想要将门推上,却被歌漩枫制止。她抓住门把手,低声道:“让我来,你下去。”那名侍女朝她弯腰行礼,悄悄的退下了。而她轻轻的把门合到最小,同时飞快的拔下头上的一根金簪,夹在门扇之中合上了门。这殿门上包有软垫,如此便留下了丝微的空隙,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了。她站在门口状如守卫,实际上却是偷听里边的谈话。
只听见目凯午的声音响起,冷漠而低沉,说道:“陛下,目凯午奉命前来。”女王却隔了许久,才懒懒的说:“你起来。”声音听起来不太欢悦,且意兴阑珊,又说:“你近来一切可好?我让你跟着文兼到火场监刑,可还习惯吗?”目凯午道:“一切都好,已经习惯了。”他淡淡答一句,便再无下文。
漩枫觉得有些好笑,目凯午是个惜言如金的人,若没有另一方不断地发问,这场对话是进行不下去的,女王明明兴味索然,却偏要找他来谈话,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果然女王叹了口气,直接切入正题道:“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事和你商量。”目凯午道:“陛下请讲。”“凯午,”女王声音忽转柔和,唤他名字,语调显得甚为和蔼,说道:“你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可是?斯迪欧小你两岁,也是个成人了,我预备正式宣布他为我的继承人。过几年,等我的精力不好了,他也就会成为国王,领导整个廖空纪。”
她突然说到这个,歌漩枫不禁往左右看了一眼,好在并无旁人。其实斯迪欧是女王的独子,自然是未来的国王,却不知为何要跟目凯午提起。
里边目凯午却丝毫不觉突兀,平平道:“是,那是自然。”“你也这么想。你虽然比他年长,但有许多事还应向他好好学学。身为王族的一员,理应受人拥戴,才能在高位上坐得下去。斯迪欧性情开朗,平易近人,就是城里的那些纨绔子弟,也对他十分拥护。不过,他毕竟还年轻,我担心……你知道明天的武赛吗?”“凯午听说过。”“我知道你不喜欢参加这些比赛。不过,我听说你的剑术很好,是真的吗?”
等了一会儿,忽然从里边传来“呛”的一声,那是长剑出鞘时的声响。歌漩枫吃了一惊,接着便听见目凯午讶然的低声道:“陛下……”她看不见,也无法猜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目凯午的话音刚落,便听见女王十分恼怒的哼了一声,接着哐当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被丢到石地板上。是那柄剑。歌漩枫的心突地一跳,却听见女王接着怒声说:“你从来就毫不关心斯迪欧,也不关心我!我抚养你长大是为了什么?你武艺高强,我早已听人说了。打赢了斯迪欧的那个城卫营统领,几天前不是才败在你的手下?为什么要摇头?难道你是在骗我?”
女王发起火来非常可怖,丝毫也不给人留情面,原来刚才是她在盛怒中拔出了目凯午的佩剑,用力掷在地下。这举动对于武将来说,是极大的侮辱。里面目凯午却默不作声。女王出了口气,又道:“明天那场武赛,你必须参加,这是我的命令!我会叫班卡把你和亚柯达分在一组,我知道你能打败他。斯迪欧会在决赛中与你相遇,你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终于再次开口,嗓音更加低沉,说道:“是。”女王便道:“你下去。”
歌漩枫终于明白,女王找他来是为了要他在北极节武赛中故意输给斯迪欧。她听到目凯午捡起佩剑还鞘之声,正想拔出簪子离开,忽然听到女王又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说道:“先别走,凯午。过来。”他一定依言过去了。因为女王的语声更低,她几乎听不清,只隐约听到她说:“……唤我一声……,凯午,你怪我吗?”“我不会怪您。”他低声说,声音有几分奇怪。“有多少年了?但是我还记得第一次……你的样子,不像现在这样,……你一定想不起来了。过来,再叫我一声……”“不行。陛下。”“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沉寂了一会儿,目凯午低而清晰地说:“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您把这一切都忘掉。我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所以请您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要求……我觉得这样更好。”女王凄楚的笑了一声,道:“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孩子,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目凯午说:“如果陛下没有其他事,凯午告退了。”
他走出门来,漩枫注意到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连嘴唇上的血色都淡了。他的目光淡漠,神情僵硬而萧索,带一丝茫然的空乏,右手却把剑柄握得那么紧,以至于指关节泛出一种破碎蛋壳般的白色。他根本没有看她一眼,步子快而稳,直走下台阶,背影消失在远处花木葱茏中。
歌漩枫呆呆的站着。也许,他不恨任何人,是因为他只把周围的一切看作是一片乏味的空虚,而她,也是这片空虚中的一份子。
晚上,歌漩枫做了个梦,梦见她又成为了幼时的那个小女孩。她留着两条粗黑的长辫,长辫上镶着五色的珠子,穿一件蓝色的布袍坐在庙宇的门槛上。她的眼睛深蓝而透出一股比黑色更深邃的灵光,静静的注视着庙堂的某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她的意识,她的魂魄顺着这两道真挚而专注的目光飞了进去,离她原本看不清的暗深处越来越近,渐渐看清了,她所望着的是一尊雕像。一尊很大的灰白色石像,端正的坐在神台中央。他穿着领口敞开的袍子,颈窝里露出一个上了色的项链,似乎镶了玉和宝石,腰上束着雪兽皮毛做的腰带,脚穿皮靴。他披着件斗篷,即使是坐着,仍显得高大挺拔,气势威武。她两眼一眨也不眨,深深的注视着雕像的脸。石像的头脸上没有着色,只是单纯的灰白色的石面,但那脸的轮廓深刻而极为清晰,那双眼睛之深邃精致,仿佛有两股光芒可从中喷薄而出,像是可以微笑,又可以愤怒瞪视,可以肃然庄严。总之,这张脸上有活人的神采。他不仅俊美如天神,而且自然流露了一股力量,是光明或黑暗之力不可分辨。望着他的时候,会觉得这雕像、这庙堂内部非常高大,而自己在漆黑无涯的宇宙中漂浮。这尊雕像不新了,可这张面孔却不会旧。她望着他望得那么专注,就连听见母亲从身后走来,唤着自己的名字,却也没有回过头去。“漩枫,你这样盯着王像看是没有礼貌的。”母亲这样说。
漩枫猛地回忆起这是她七岁的时候,母亲雅本纪带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翻过很高很高的山,到了一个隐藏在山岳密林中的小村落。那村子叫雾戈,因为上空经常有云雾盘绕,难见天日。戈是洼地之意,它正夹在两座高峰之间。那庙宇建在村子中间,整体用石头砌成。她头一次见到那雕像,就坐下来看了他很久。母亲不得不到她面前遮住她的视线,同时伸出手搂住她的腰,想把她抱走。“不,不!妈妈,这个人真的就是我们的王吗?”她挣脱了母亲的手,郑重的问道。“是的。是我们的王。所有妖族人的王。”“他真的是这个样子吗?”
“是的,”母亲的神色露出一丝悲哀:“这是照着王的样子雕刻的。那回我们在此地驻军,匠人要为他雕这个像,可完工却是两年以后,那时候……他已经离开我们了。”“他到哪里去了呢?”“到天上去了,天上。”雅本纪温柔的吻吻女儿的额头,眼里却闪过一丝泪光。“还会回来吗?”她看见自己的神情严肃得简直不像个小女孩。“会的。当他怜悯我们,苦难已到头的时候,他就会再次降于世间,拯救我们脱离苦海。去给王磕个头,漩枫,有什么愿望就求他帮你实现。”她果然进去,恭恭敬敬的朝石像磕了个头。出来时母亲问道:“你向王许了什么愿?”“我求王,”她认真地说:“请他回来,我愿意像妈妈一样,当他的祭司侍奉他。”
她从梦中醒来后百感交集。这时候,目凯午也许已发现了她放在他枕下的铜牌。他并不知道转生神王优寒狄的长相,只会以为那上面的刻像是他自己。是的,目凯午就是歌漩枫一直在等候的那个人,他有张几乎和优寒狄王一模一样的面孔。九年前她第一次见他便大为惊异,他的长相和神态,简直像是那座寺庙中石像的复活,只是年龄不足,尚不具有那份光彩和魄力。他自小性格孤僻,总是一个人,即使身处人群中,也仿佛是个被遗弃在旷野的孤儿。歌漩枫百般打听他的身世来历,得到的答案总是模棱两可。首先,女王根本就不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她既然并不喜爱目凯午,为什么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其次,目凯午的父母虽然早亡,但身为王族,一定还有亲戚朋友,为何从来也没有人进宫探望过他?他像是凭空冒出,与其他人都无联系。
在妖族的传说中,转生神王是不灭的,他和他的下一世就像日和月,红日落下后,月亮便会放出光芒,照耀大地。歌漩枫觉得目凯午根本就不是什么女王好友的侄子,他应该是优寒狄王的影子。女王比妖族人先找到了他,并把他禁锢在自己的身边,她还用不知什么方法,偷走了他的力量,使他的灵魂晦暗不明。她把王的信物给他,希望可以借这铜牌的力量,打开封印,唤他苏醒。
歌漩枫却并没想到,这一夜目凯午根本未曾沾床。
他一直坐在灯下,开着窗,这个月份过去后就是温暖的时节,就是现在,夜里充塞的也是一股暖气,空气凝滞,没有一丝风。他坐在那里,只穿着单衣,膝头横放着柄无鞘的长剑。他静静的低着头,用块丝布擦拭着剑锋,昏黄的灯光下,偶尔在如水般澄澈的剑锋上闪过飞蛾的影子,如同一道灰痕,忽而上下,逡巡来去。他一点也不想睡,也睡不着,只因白天女王所说的话反复的在心里翻腾。“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孩子……”她这么说。他真的铁石心肠么?这诺大的宫廷里有人无人,对他来说都无甚分别。荣辱胜败,他更没放在心上。只有她吩咐下来的事情,他从来不曾违逆过半点。不要再想她,把一切都忘掉,不正是以前她要他做的吗?如今,她却来责问他了:“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他的心渐渐冷了。过去他曾经觉得失望、苦痛,恨不得跪下来乞求她多给一点怜悯。后来他长大了,曾经希望她派他驻守东苍雪山,最好是再也不见她的面,就不会有盼望,可是她为什么发怒?那一次她气得脸都青了,狠狠地打了他一掌,半年多不许他出宫门一步。后来就不再怎么见他。她不想见他,又不想要他走,那是为了什么?
他停下来,剑锋上映出他的眼睛,冷冷的黑石,怀着疑问:我该怎么做?夜沉寂寂的,四周悄无声息。隔了一会儿,他终于吹熄了灯,黑暗淹没了整个房间。
天刚蒙蒙亮,目凯午到达了武场。参赛者大多早已赶来,或在场中舞刀弄剑热身,或走来走去跟同僚谈笑。他在场边挑了个不引人注目的位置,静静的坐下等着点名分组。他素来从不参加任何武赛,这次突然出现,注意到的人都感诧异,有人心想:这许多人都巴巴的赶来,还不是以为这次的勇士头衔比以往容易拿。
北极节武赛三年一度,是军中最盛大的赛事,参与者逾百,女王及大神官都会到场观看。最后的优胜者将被授予北极勇士的称号,那是传说中当世界冷却、所有河流湖泊全部结冰时,把火种带到寥空纪最北极寒之处的人,他在极北山巅顶点燃了冰冻垂地的云层,令天空下起暖雨,从而使大地复苏。北极勇士一当,从此全军知名,加官升级更有指望,所以那些自以为身手不错的武官,大都希望下场一试,在女王面前露露脸。
按惯例,每届的武赛冠军都得打赢现任的勇士,才能拿到这荣耀称号。不过,上届的勇士即骑兵营的小队长苏穆洛达,一年以前被提升派去南方剿灭妖匪时神秘失踪,据说已经殉职。所以,参加今次武赛的人只要成为冠军,便可以成为新的北极勇士。大家都以为是上好的机会,纷纷报了名参赛,却没想到机会越好,参加的人越多,夺冠也就越难。
不久,沿着湖边来了一列穿白衣的女官,手捧名册分薄笔墨等物,她们一现身,正在热身的人都纷纷停下,退到场外。这些女官属宫中的典部官员,各自走到岗位上站好。随后又有穿黄衣的礼部官员,带来了食水药品,放置于场边备用。这时众人都知道女王即将到来,场边渐渐安静,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
只听见一阵悠扬的乐声顺着湖面远远传来,湖面开阔,乐声又清雅悦耳,令人心旷神怡。过了一会儿,乐声渐近,一行人缓缓走来,领头的是八个身着飘逸纱衣的少女,她们有的吹笛,有的摇铃,有的弹琴,正是乐部的八位乐官。随后一乘金红软轿,顶上覆有五色玫瑰花团,由二十名穿红衣的仆役抬来。轿子左边走着个穿淡蓝服色,低眉垂目、容色明丽绝伦的黑发女子,正是女官总领歌漩枫。御轿在主看台的花棚边停下,八个乐官分站左右,停了音乐,替女王拉开轿帘。
女王维明达缓步走出。她这年已近四十,但容貌依旧美艳万分,阳光下金发璀璨,顾盼间碧色双眸里射出如冷电般的目光。她比年轻时体态微丰,却更添了华贵端丽之气。她一登上看台,全场所有人都跪下行礼。歌漩枫扶她到主位坐下,也退下一边屈膝为礼。女王环顾场中,说道:“大家免礼。你们个个身怀绝技,勇气过人,都是我神军的骄傲。今天你们才是主角,我只是陪衬,为了给大家助兴,我特意带来了一些彩头,送给前三名的英雄们。”她拍拍手,便有六名礼官捧着三个大托盘走到台下,盘上盖了金黄的绸布。歌漩枫走下台,从左至右,揭开了第一个盘上的绸布。
这时众人都已站起,纷纷伸长了脖子,朝这些奖品看去。只见第一个盘中是一条腰带。那腰带以金丝编成,上面五颜六色的镶满了各色宝石,中央带牌上是一块巨大的翡翠,宝光流转,耀人眼目。城中即使是巨富之家,也难得拥有这样一条宝石金带,许多武官都是平民出身,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宝石镶在一处,不禁啧啧惊叹。歌漩枫微微一笑,朗声说道:“第三名的英雄得金云碧月宝石腰带一条。”她又揭开第二个托盘上的绸布,露出一把乌黑皮鞘的匕首。她拿起匕首,取下皮鞘,只见匕首的锋刃也是乌黑,却隐隐有道金光在其上闪动。她从旁边侍女手中接过一条红色的绸带,一手向左平握匕首,一手提着绸带使其自然垂下,正中对准了匕首的锋刃。随即她轻轻吹了口气,红绸拂上锋刃,顿时被削成两段。下面人一阵惊叹,她待赞叹声止息,才将匕首收入鞘中,放回盘内,说:“第二名的英雄可得这把削金断玉的乌金匕首。”
她又走向第三个托盘,众人目光全都注视其上,心想前两样的奖品一个比一个珍贵难得,这第三个托盘里不知还有什么更加惊人的宝物。歌漩枫轻轻揭起绸布,只见盘中放着一副洁白如雪的全身铠甲。这时两个兴官走上前去,一个手持钢刀高高举起,一个拿起盘中的胸甲,缚在自己胸前,只见那胸甲非铁非钢,布满晶莹鳞片,在阳光下闪烁七彩光晕。歌漩枫朗声道:“第一名勇士即北极勇士,将得白龙宝甲一副!”她话音刚落,那持刀的兴官便一刀砍在那穿甲的兴官胸口,只听“当”的一声,那刀反弹回来,场中惊呼声顿起,那持刀的兴官反应极快,头一偏,后退数步,竟闪过了反击的刀背。那穿甲的也后退了两步,随即站直了身子,面色如常。他随即解下胸甲,高举展示,只见胸甲完整无缺,他胸前也毫无损伤。众人情不自禁的喊道:“好!”“好宝甲!”那持刀的定是知道这龙甲的坚硬,早有准备,否则刚才多半会打中自己的头脸,这时他也将刀举起四面展示,只见闪亮的刀锋竟然缺了一块,原来这白龙甲不仅坚固无与伦比,更有一股反弹之力,可以震坏敌人的兵器。
武官们互相看看,都觉得若穿了这副铠甲,战场上那是所向无敌,再也不用担心受伤。这是稀世的宝物,女王用它当奖品,实在慷慨之极。人人脸上都现出兴奋踊跃之色,只有目凯午一直站得远远,神情漠然,目光落在地下,并没注意这些人都在说什么。少时,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串马蹄声,他对马匹是再也熟悉不过,虽然周围人声喧嚣,但听得蹄声由远至近,迅捷无比。他回身望去,只见远处仿佛一匹马仿佛黑色闪电般疾驰而来,这马全身漆黑,神骏非凡,鬃毛飘拂,一转眼便已到了面前。马背上骑着个穿白色短衣的男子,此时勒住缰绳,黑马收蹄长嘶,声音雄浑,如同狮吼。这一声马嘶,几乎所有人都回过头来。那白衣男子翻身下马,短发浓眉,面带微笑,正是王子斯迪欧。女王展示奖品之际,如此肆无忌惮的迟来本属无礼,但斯迪欧快步上前,越众而出,朝女王行礼问候,女王不但不恼,反而露出笑容,道:“起来,斯迪欧,这匹马你可还喜欢吗?”斯迪欧答道:“幸得母亲恩赐,斯迪欧从没见过这么神骏的马匹,喜爱之极,早上在马场试骑忘了时间,所以来晚了,请陛下原谅。”女王见他额头微有汗珠,便摇头说道:“不打紧,只是武赛就要开始,你快去休息片刻。”歌漩枫便示意两个侍女领他跟黑马去一旁休息,然后回过头来,轻轻一击掌,那托盘的几名礼官便把三份奖品放置在台左长桌上,又有一名典部女官手提一面小锣走上前来,轻轻一击,说道:“各组点名开始。”
武场早已隔为四块,参赛者也分为甲乙丙丁四组,每组先各决出一名优胜者,然后再甲对丙、乙对丁,输的一对决出第三名,得胜的一对决出一、二名。斯迪欧被分在甲组,而目凯午被分在丁组,两人不到最后是见不了面的。这自然是女王的安排。比赛开始了没多久,女王问身边的歌漩枫道:“怎么还没见大神官?”歌漩枫道:“大神官今早托人来说过了,会来得晚些。”女王说:“就是晚也没这么晚的,你去看看,如果他真要来,就叫他快点儿。”歌漩枫道:“是。”她离开之际看了一眼场中数十对正在激斗的武官,隐约见一袭蓝衫的目凯午左踏一步,手中长剑仿如几道银芒瞬间一闪,对方的兵刃已经脱手落地。他收剑而立,微微躬身,随即举步下场。他习的本是风系剑法,讲究飘逸不定,剑势严绵,优美可观。在旁看剑的人都期望着好好欣赏几个回合,可是他出手实在太快,凌厉狠准而如魅影般奇谲莫测,旁人连一招都没看清楚,一个好字还没滚上舌面,他已击败对手退场。她见那些人面面相觑的神态,微觉好笑,可是又不禁有些担心,他这回露了锋芒,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些年来,他一直韬光养晦,在宫中没什么朋友,却也没什么敌人。只有一个多管闲事的大神官班卡,数次上书女王,说他面相不佳,有狼虎之气,最好调离宫中,永不录用。哼,面相不佳?大神官不敢明说,他每次见了目凯午,都觉得心头冷气直冒,回想起当年被妖族圣军吓得钻到地洞里三日三夜不敢出来的惨况。可他每次上书,都被女王训斥一顿,叫他不可挑拨王族成员间的关系。班卡屡次自讨没趣,觉得没面子,渐渐的也不怎么来谒见女王,每天只在祭礼宫祭祀占卜,装神弄鬼。女王讨厌他啰里啰唆,也懒得召见。最近听说他弄来了几个娈童,整夜的寻欢作乐,连今天的北极节武赛也迟迟不现身,难怪女王生气。
歌漩枫想,这次最好捉到他的什么短处,禀报上去,说不定能惹得女王大发雷霆,重重治他的罪。她坐了一乘快轿赶到祭礼宫,只见金红大门紧闭,门口站着个黑衣的小厮,看见有人来了,一脸惊慌,眼睛滴溜溜的乱转,竟然不知道行礼开门。歌漩枫也不言语,只伸出一只雪白如玉的纤手一指,随行的仆役便上前将那小厮扇了几耳光,骂道:“不知好歹的蠢东西!女官大人驾到,还不快开门!”他挨了打,疼得涕泪横流,只得把门打开了,退到一旁声也不敢吭。
歌漩枫进了外院,停轿下来。内院除了女王之外,其他女子都是不能进的。这院落里并无种植草木,只放了许多一人高的金银祈福树,上面挂着碧玉雕成的灯笼,地上铺着青绿灯草石,四周墙壁涂满金粉,一片辉煌。每日夜幕低垂后,这里点起灯来,墙上辉映出金银光华,点点绿晕浮动,想必也是一番美景。她刚下轿子,就见里边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十一二岁,身穿象牙白长袍,一头灰色长发用红绳高高束起,面庞莹白,下巴尖尖,有双黑如点漆、水灵明媚的眼眸,小小红唇如同花瓣,是个极美貌的男孩。他走到面前,弯腰一拜,抬头向她一笑,道:“不知女官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请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请大神官出来。”他唇角扬起,那笑容无比的机灵俏丽,惹人心喜。
歌漩枫也微微一笑,说道:“久闻大神官手下有几个貌美如花的小孩,今天见到,果然名不虚传,你别走,让我多看几眼,叫个仆役带话进去就行了。”她挥一挥手,一名仆役便向内院走去。那男孩面有难色,却又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仆役进去,只得苦笑说:“女官大人过奖了,我们小孩子不过长得可爱些,怎么敢在歌漩枫阁下大人天姿国色、仙子般的容色前自称貌美。”
“说话也这么伶俐,这么讨人喜欢。”歌漩枫望着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夕雾。”小男孩低声答道。“真美,倒是名如其人。大神官一定十分的宠爱你,连今天是北极节,女王陛下还在武赛场上等着也忘了。”
夕雾的脸色变了变,看看身后,说:“大人您别这么说。夕雾在这祭礼宫也不是一两日了,可从没敢这么耽搁大神官的正事。有些新来的人不懂规矩,那倒是有的。”歌漩枫缓缓说:“你的意思是,生事的是别人?”
夕雾低头想了想,他本来最受大神官宠爱,今日却被使唤在外守门,心下正自不忿,便说道:“大人聪明绝顶,什么都知道,根本不用旁人多嘴。”“说的也是。”歌漩枫笑颜如花,柔声说:“你这么乖巧可爱,我可该赏你什么?”
夕雾一转念,眼睛越加水灵灵的,轻声道:“我从小没人疼,一直想有个神通广大的姐姐,被人欺负时只要心里念念她的名字,就什么也不怕了。现在斗胆,想认大人做我的干姐姐。”
歌漩枫听了便发出一串如银铃般的笑声,道:“好罢,我有这么个机灵可爱的弟弟,那真是高兴还来不及。夕雾弟弟,若是有谁敢欺负你,姐姐一定帮你出气。现在就跟姐姐说,大神官究竟在忙什么呢?若是十分有趣的,我倒也想看看。”夕雾也忙改了称呼,答道:“姐姐若真的想看,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两人对答,各怀居心,却恰好可以互相利用。这时候刚才走进内院的那名仆役转了一圈,别说大神官,就连一名神仆也没看到,只得出来回报:“大人,大神官好像不在内院。”这时夕雾把歌漩枫拉过一旁,压低声音说:“姐姐,大神官正在地宫,我这就带您进去,不过您可得帮我掩饰,就说是别人带的路。”他转头看了一眼那还蹲在大门口擦眼泪的小厮,歌漩枫会意,便叫来两个仆役吩咐道:“把刚才那小厮绑起来,抽他几鞭子,叫他说不出话。”仆役们依言将他捉了过来,堵上嘴,反剪双手绑起,打得鲜血淋漓。夕雾见一切准备好,便走到左边第三棵祈福树前,双手握住树枝转了半圈,只听见吱嘎的几声响,墙角的一块地板突然移动,现出了一个洞,还有道向下的楼梯。这楼梯虽然窄小,却铺了金线织的地毯,两旁的墙上都燃了灯火,甚是富丽堂皇。他们便把小厮提在最前面,夕雾随后带路,走下地宫。
下面是个圆形的大厅,中央整整齐齐的坐着数十个人,围成一个圆圈。歌漩枫一眼便看到大神官和一个穿绿绸衣的男孩坐在正中,两人间有堆小小的跳跃的绿火。这些人全都盘膝而坐,两手掌心向外,左右食指相抵,聚精会神的凝视着那堆火。那火焰忽而升腾,忽而下降,形状诡异如蛇,碧光四射。大厅四壁下还站着十多名仆役,见他们来了,都急奔过来,喝问道:“是谁敢打扰大神官作法?谁也不可随便进来!”
歌漩枫冷笑一声,说道:“女王陛下派我来看看,大神官在作什么法,你们谁敢阻拦?”那些仆役认出了她的脸,吃了一惊,又见那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厮,正犹豫间,夕雾大声说:“大家退下,女官大人讯问过这名小厮,已经知道了这里的秘密,且让女官大人同大神官说话。”他又指指那名绿衣男孩,一脸气愤,朝歌漩枫说道:“女官大人,都是这名邪法师碧颜蛊惑大神官,耽搁正务,才引得女王陛下生气,所有罪责,应由他承担!”歌漩枫看看碧颜,面如寒霜,说:“我自然理会得。”她往前行,那些人盘膝作法,对身外事物毫无感觉,完全不知她到来。她见那堆火焰极为诡谲,突然想起一种法术,施术者集中了数十人的力量,可以令灵火攻击几十里以外的人,只是施法后,唯有主法者同护法者两位能活下来,其余人全身血液被灵火烤干,通通惨死当场。大神官为什么要施行如此狠毒可怕的法术?为什么偏偏选择今天?他要攻击谁?
忽然间她心念一动,想到个极为可怕的答案,不禁竖起了双眉,脸色变白,两眼中透出浓浓杀意。她走近那个名叫绿颜的男孩,见他双瞳碧澄澄的,眉峰似剑,鼻梁高挺,皮肤黧黑,面貌也颇为俊美,只是带着一股邪煞气质。她自己对法术也有涉猎,一眼便看出这男孩的身子骨从小用巫药炼过,所以微黑透出药气。他小小年纪,心念力便可以同大神官并驾齐驱,实在算是个天才。这时候他专心主法,对外物毫无抵御之力。她回头示意手下递来一条鞭子,握在手里,绕着绿颜走了两圈,突然用力一鞭打下,啪的一声正中他的脸,顿时现出一条血痕。绿颜“啊!”的大叫,身子一颤,那条正盘旋直上的火焰突然倾倒烧到他身上!他恐惧慌乱,急忙向后翻滚,前襟却已着了火,那绿油油的火焰转眼便烧到他的脖颈,灼出一片断痕般的焦黑伤口,看起来异常可怖。他用衣袖裹住双手在自己身上拍打,衣服的焦灰如蝴蝶般飞起,一面不禁发出惨嘶,那火焰卷到哪里,哪里就烧得皮开肉绽。他在地上连打了十几个滚,才将身上的绿火扑灭,可是上身衣物烧成碎片,胸膛和脖颈如同被烙铁烙过,伤痕处处,连十只手指头也已血肉模糊。
法术中断时,大神官和那些神仆们也都被乱力震倒在地,看到这情景,惊得呆了。歌漩枫走到绿颜面前,低头注视他。他躺在地上,仿佛一只受重伤的小兽,身体还犹自疼得发抖。他脸上的鞭伤从眉拉至脸颊,四下滴血,目力模糊,还是看到歌漩枫那利刃般的目光,好像一道闪电,要把他劈为两半。又听见她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在咒诅什么人?”
他并不出声,用手肘爬行,往后退去,忽然间身子一偏,从他破碎的衣裳中掉出一个东西,当的一声落地,是块青黑铜牌,上面有个银白的人像。这铜牌掉在歌漩枫面前,其余众人都在她背后,只听见声响,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她见这铜牌做工粗糙,人像也颇为模糊,可还是看得出像谁。绿颜脸色大变,伸手想拾起铜牌,歌漩枫伸脚在他手上轻轻一踢,他伤口剧痛,只得缩回了手。她弯腰捡起铜牌,看了看,收入袖中,回头朝大神官注视半晌,突然笑了,说:“班卡大人,您功高德勋,出再大的祸事也不怕的。可您得替我们这些办事的人想想,比如今天这事儿,您说我该怎么办?”
班卡本来又惊又怒,知道今天的事如果败露,女王定然会重罚他。可是歌漩枫的态度突然一转,变得这么温和,就像是她也怕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她且将那铜牌收起,不给其他人看见,这下子除了她、绿颜和自己,谁也不知道今天作法害的人是谁。他心底略宽,从地上站起,犹有余惊,整整衣袍,还没开口,歌漩枫又轻声说:“您看这样好不好,神官大人,您这里这么多珍宝,分一些给在场的这些人,咱们大家守口如瓶,谁也不把今天您在这儿沉迷于法术,耽搁太久的事说出去。”班卡听了,心里大喜,原来她为他掩饰,不过是想要些珠宝,急忙说:“对了,只要你们谁也不说出去,人人都有酬谢。”
歌漩枫点点头,又看看绿颜,眼中露出森冷之意,语气加重,说:“这位小弟受伤可真重,我看区区几件珍宝也堵不住他的嘴,您赶紧给他治治,叫他以后再也别玩火了!”她知道班卡自会找个借口,将这绿颜杀了,便谁也不再理,径直走上楼梯,急步而去。她从大门出去,几个抬轿的仆役本来正靠着轿沿休息,忽然看见她独自飞一般走来,神态不对,唇青面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慌忙站起。歌漩枫一步跨进轿里,疾声说:“快回武场!给我用跑的,能跑多快就多快!”
轿夫们不敢怠慢,立刻一路跑着赶回武场。歌漩枫在轿中想到自己虽然破坏了这场法术,但那邪火毕竟已被驱动多时了,如果竟然害人得逞,她这几年的盼望便全部成空。她一面忧心如焚,一面暗暗咬牙,发誓今后定要把班卡碎尸万段。
这时的武场上比赛已快到紧要时候,百多名武官淘汰了大半,只剩下二十余人。斯迪欧遇过几个敌手,对方见是王子,不敢下手重了,他又学过多个派系的剑术,新鲜招式层出不穷,因此这几场也都赢了,还赢得颇为漂亮。这边目凯午也连胜几场,正在场边稍事休息。他竟忽然觉得有些疲惫,额头出冷汗,手足无力。他只觉得异样,却不知原因。这些对手虽不弱,却也并没有消耗他太多气力,下一场是对城卫营统领亚珂达,那是个劲敌,而且他只能胜,不许败。他取过毛巾轻轻拭去额上汗珠,略坐一会儿,待典赛官员敲响铜锣,便提剑上场。
亚珂达是城中有名的大力士,身材高大魁梧,如一座铁塔般。他是猎户出身,天生神力,而且机警敏捷,普通对手见到他外表便已有三分怯意。他手拿铁矛大步上场,那铁矛黑铁铸成,持手处粗如手臂,刚才已震断了好几个对手的兵器。目凯午抱剑向他行了一礼,他哈哈一笑,回礼说道:“近卫长,上回你在拳脚上赢了我,今天比兵器,我可要扳回一局了。”目凯午使的只是普通长剑,不敢硬接他的铁矛,于是暂且防守退让,观察他的招式,寻找破绽。
亚珂达的铁矛一舞开来,场中全是呼呼风声,气势雄浑如山,直劈下来便在地上砸出一个坑。如果是打到人身上,恐怕立时筋断骨折。他力大无穷,行动却敏捷如脱兔,可是目凯午比他更快,往往在千钧一发时错步避开。不过这样只守不攻下去,终究难以取胜。目凯午心想亚珂达性格冲直,如果好半天碰不到对手,肯定会焦躁不耐,出手分寸便不再这么准确。果然亚珂达渐渐皱起眉头,终于喝道:“为什么光躲闪不还手?”随即两脚一踏地,双手持矛,猛力刺来。他这一招太过用力了些,虽然见到目凯午侧身闪开,一时之间铁矛却收不回来。目凯午瞧准这时机,正要出剑点刺他手腕,却突然右手酸麻,长剑堪堪提起,手上却全无力气,差点将剑脱手甩出。他吃了一惊,急忙后退几步,只觉头晕目眩,胸口气血翻涌,眼前红光点点。他以剑拄地,深吸了口气,正欲集中精神,心口却突然一阵剧痛,仿佛有股热气猛地刺入,随即烧灼而下,烧穿了五脏六腑。他勉强站立,面色难看之极。亚珂达见状,便把矛往地上一戳,抱臂道:“你身上有伤?这场便不要比了。”
目凯午喘了几口气,抬起眼来,只见周围的人全都一脸疑惑表情:眼看亚珂达连他的衣角也没沾到一点,为什么他突然仿佛受了伤似的,站立不稳?难道是亚珂达所使铁矛实在太过刚猛,连劲气也能伤人?他又望去女王方向,只见她眉头紧皱,板着脸,略有怒色。她这次特意嘱咐他帮助斯迪欧夺冠,如果他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以后恐怕就更为她所鄙夷讨厌。只见她眼中的愤怒之色越来越深,难道……难道她以为他假装受伤,是想故意输给亚珂达?他便努力将喉头一口腥甜之气咽下,握起剑来,站直了身,朝亚珂达道:“我已好了,快拿起铁矛,否则你手无寸铁,我怎能出手?”亚珂达道:“好!”便不再多话,拿起长矛,举步攻来。目凯午还是如刚才一般并不还手,只管闪避,只是这时他就算想要挺剑进攻也没气力了。旁观的人见他一味守在弱势,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时候歌漩枫乘轿赶到,见到目凯午的情形,立刻便知他已被法术咒伤。她上前见过女王,回报说大神官身体不适,今日不会来观赛。女王正专心看着场中,脸色不悦,只说知道了。歌漩枫回到她身边,一双目光却只系在目凯午身上,且心神不宁,见到他遇险心惊胆战,见他闪避成功便松一口气,如此不过看了两三回合,手心里便全是汗水。他的身手确是不凡,就连这个时候也能勉强支撑。她从他冷漠的暗色双眸里找到一种使她痛彻心肺的利刺般的东西。周围有风轻轻吹过,太阳柔和的照耀,旁边人声喧闹,而她却像身在另一个世界,无法如平常那样思考和感受。有种深深的痛苦把她和他连接在一起,其余的所有都如梦幻般消逝了。她是坚强的,一直都是,总以为自己看得清一切,把握得住一切,可是至少现在,她仿佛又变成了个小女孩,只有观望,无力打破石像救出她的神灵。
亚珂达攻势比刚才更为凌厉,想速战速决,免得目凯午带伤硬撑,拖久了恐怕伤势加重。他一抖矛尖,闪出三道银辉如蛇般分上中下三路刺出,目凯午侧身躲开,谁知亚珂达这招却是虚招,立刻右手一拖一转,矛身如轮般朝他右脑劈去。目凯午头一低,身往后仰,恰好避过。亚珂达把铁矛往后一拉,握住了前半段,随即沉肩送出,这一刺迅捷如闪电,料想目凯午再无可避,便刺的略高了些,想要恰好在他脸旁擦过,划出道口子,却不伤他重了,显得自己手下留情,他便只有弃剑认输。谁知道目凯午突地腾身而起,右手长剑平举,在他矛尖上一压,铁矛沉重无比,又注满亚珂达的劲力,普通兵器一触即断,那长剑啪的一声便断为两截。铁矛只被压低了些,朝目凯午肩下刺去,亚珂达见他长剑已断,再也无法同自己匹敌,便把去势一消,矛尖缓缓送出,料想他定会闪开。谁知目凯午不但不闪避,反而迎前一步,那矛尖嗤的刺入他右边肩膀,鲜血溅出。亚珂达不禁一愣,目凯午就在这时右肩回缩,矛尖脱出,随即左手疾出,拿捏住亚珂达的右腕,用力一扭一折,喀的一声轻响,亚珂达的右手脱臼,铁矛重重的落在地上。目凯午从自己右手接过半截长剑,欺近亚珂达,架在了他的颈侧。这几下动作干净利落,众人见形势瞬间数变,两人招式都精彩万分,目凯午最后为了取胜,不惜让自己身受重伤,虽然出人意料,却也巧妙之极,于是纷纷击掌叫好。
喝彩声中,典赛官员高声宣布目凯午得胜。目凯午这才撤了断剑,他右肩衣裳已被血浸湿了一大片,脸色苍白如纸,也不向亚珂达致意,摇摇晃晃走到场边,突然膝头一软便歪倒在地。他用左手撑住地面,只觉得胸膛内烧热就如火炉般,气血沸腾,突然张口呕出一口鲜血,他低着头看去,血中斑斑点点竟然有明绿色痕迹。
歌漩枫远远的望着,难过到极处,反而加倍的冷静起来,见几个礼官已过去扶他,料想那些人定会给他敷药裹伤,便一狠心转开了眼,再不去看他。
这时斯迪欧也已打赢了丙组的头名,本该是他跟目凯午争夺北极武士称号,但目凯午受了伤无法继续比赛,因此他便算夺冠了。他听见目凯午被送回了住处休养,颇觉可惜,向女王谢礼时说道:“母亲,不如等副队长伤势好了,我再跟他比一场,若是他赢了,这件白龙甲便送给他,这北极武士我也暂时不当了。”维明达道:“胡说!一赛定乾坤,哪儿有过后再比的道理?”斯迪欧这才拿了白龙甲,穿戴起来,旁边人看他穿了宝甲,更显得英姿焕发,神采奕奕,不禁鼓掌喝彩。又有不少人上前来祝贺道喜,热闹声中,他也渐渐把未跟目凯午比试的事情忘了。
歌漩枫经了今日的事,倒更加的下了决心,待女王回宫歇下,自己换了装束,从后宫门搭马车往姨妈雅美纪家去了。
过了两天,歌漩枫听说目凯午内伤已愈,只在调养肩伤,暂时还没到火场上当值,便从宫外引了一个人进来,叫她穿上女官服饰,趁着天刚蒙蒙亮,两人一同去近卫营看望他。
这还未到黎明时分,花园里依然很宁静。她俩走到门口,轻轻叩门,只听见里边目凯午道:“是谁?进来。”她便把门拉开,却见他坐在窗子下面,脸色憔悴,穿件半旧的白麻衫子,右边袖子高高捋起,肩膀上缠着纱布。他两眼微带血丝,腮上透出胡须青影,显是一夜没睡。他本以为是营里的医生趁早来查探,看见她俩进来,认得歌漩枫是女王身边的一等女官,不禁有些惊讶。歌漩枫也不说什么,只笑了笑,进去关了门,指着他朝身边那戴帽子的女官说道:“这就是他了,你若想救你侄女,就得求他帮忙。”那女官取下帽子,露出花白头发,却是个老妇人,只看了他一眼,便跪到地上叩首,哀声说道:“求我王伸援手救救我侄女!”
目凯午闻言又是一惊,立时喝道:“胡说什么!”他紧皱眉头,站起身来,朝歌漩枫道:“女官大人,这人满口胡言,你带她到此处做什么?”歌漩枫眼望着他,直言说:“这人名叫柏尔鲁斯,她有个侄女,最近被巡逻队的捉了,送到城里来,现在正在广场下的地牢里。她想救她一命,便来求我,我却帮不上忙,这才带她来找你呢。”目凯午怒道:“你在宫里这么久了,怎么却不明事理?地牢里的都是死囚,且都是妖族叛匪,你们竟敢为那种人求情?”
歌漩枫唇角轻哂,淡淡说:“那有什么不对的?妖族人怎么了?这柏尔鲁斯就是妖族人。”她这句话说得虽轻,却让他心里一震,他脸上不光是惊怒,更添了疑惑,沉声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歌漩枫却暂且不答,斜眼看见床头边一个桐木矮柜上放着个浅绿丝帕裹成的小包,便走过去拿起,见自己打的结还原封未动。原来目凯午虽然发现了这小包,却丝毫没想打开来看,只是丢在一边了事。她心里想想,看着他的眼色显出几分嘲讽,说道:“我早该明白,你这人一定是要等别人找上门来的。你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在混磨日子,要不是我赶得巧,这回还差点儿死在别人手里。”她语气绝无恭谨之意,柏尔鲁斯听了便抬头看她,又看看目凯午,满面狐疑。歌漩枫走到她身边扶了她一把,说:“你起来吧,这人现在还不是咱们的人,等将来,你再给他磕头也还不迟。”她走去把东西丢给目凯午,又说:“我有什么意思,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打开丝帕,取出其中包裹之物,只觉触手冰硬沉甸,竟是一块金属圆牌,他借着灯光看去,见上面镶着一个人像。他看清之后,也不说话,将那铜牌一顿,拍在桌上。“你倒以为这是你的像吗?看仔细了,这铜牌铸成足有十几年了。可不是我造了来哄骗你的。”歌漩枫道:“难道你认不出他是谁?”“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了,难道女王从没给你看过,妖族之王优寒狄的模样?”
她的话仿佛在这屋里打了个霹雳。他沉默了半晌,面孔逐渐变得苍白,歌漩枫一直端详着他神情,却见他突然又拿起了那铜牌,低头看了一会儿,身子微颤,右手把铜牌越捏越紧,使力过大,手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却牵动肩上伤口,白纱布里渗出血来。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只是望着那人像。歌漩枫这时走到他面前,伸手按住了他手腕,她头一次这样大胆。她抬头凝视他,他的目光却也仿佛暗黑燃烧的火焰,从微垂的眼帘下面锋利的扫视她的脸,消极的表情下面透出毫不妥协。她的手火热,而他的手却又冷又冰,好像石头。少顷,他终于渐渐放松那块铜牌,眼里的燃着的火焰慢慢转为深黑的悲哀,他转头注视着别处,怔怔的似乎魂不守舍。歌漩枫慢慢移开自己的手,依旧望着他的面孔,说道:“目凯午,你到底是哪族人?你应该和我们一样,都是妖族人。你的生身母亲叫什么名字?”目凯午缓缓摇头,却说:“你入宫已经很久了,你也是妖族人?”歌漩枫答道:“我是雅本纪的女儿,当初入宫是为了维明达,后来为了你,耽搁到现在。”雅本纪的名字即使在神族中也是众所周知,目凯午听了就说道:“你说出来,难道不怕我禀报女王知道?”歌漩枫冷笑说:“我已经知道你了,那消息自然也传了出去,族里的人多有知道了的。女王若是得了讯息,难道还饶得过你?”
目凯午望着窗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不是妖族人。”“这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不相干的两人长的这么像?还不止是长相,连精神气韵……也都是像的。”歌漩枫疾声说。目凯午却只摇摇头,又道:“既然如此,我跟你做个交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我的生母是谁。那时你自然便会明白,你弄错了,我绝不是妖族人。”“答应你什么?”“保证女王的安全。如果你伤了她,我会杀了你。”他回头看她,暗色双眸里射出威胁的光。歌漩枫想了想,点头道:“好。”
他停了一会儿,便说道:“你在这儿这么多年,知不知道我何时进宫?”“你六岁时到宫里。”“错了,我三岁就来了。”他的声音冷冷:“到达的第二天晚上我问女王陛下,我父亲是谁,他在哪里,次日我就被送回原来的地方,直到又过了三年。”她心里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想,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问女王……?”“你已经猜到了,”他说:“因为,女王陛下就是我的生身母亲。”
歌漩枫惊异至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声音黯淡,又说:“陛下每次见我,都不十分愉快,即使本来有笑容,一见我的面,眉头就皱了起来,原来,是因为我像优寒狄。”歌漩枫只是望着他喃喃说:“不可能……这不可能……她绝不是你母亲,你应该是妖族人的。”这时候柏尔鲁斯在一旁插嘴说道:“歌漩枫大人,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验出他身上是否流着咱们族人的血。”两人一齐看向她,歌漩枫问:“什么办法?”目凯午却说:“无需验明,我也不会任由你们摆布。”柏尔鲁斯道:“这位武官,做人懵懵懂懂,连自己的身世来由也不明不白,想起来心里难过。什么都不知道,难免受人操控。”目凯午并不同她分辩,只说:“我的事无需你们干涉。歌漩枫,你只要记住你的承诺。你们现在就走吧,该说的我都说了。”柏尔鲁斯听见他下了逐客令,看着事情无望,却还不甘心,颤声说:“就算是这样,我还有几句话。我侄女海潆,独自在湖底长大,从来也没作过恶害过人,只因为她母亲的遗物里有这块铜牌,就要被送上火场烧死,你到时候是监刑官,你忍心吗?况且,她还可能是你族人……”目凯午面无表情,并不言语。歌漩枫见状,冷笑说:“他烧死自己的族人也不只一百两百了,几时见他不忍心过?算了,你也别再求他,只跟我出去吧,咱们自己想法子。”扯了柏尔鲁斯的衣袖便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却听见他沉声说:“等等。”
两人回过身去,他说:“我处死的人虽然多,每个都经女王依法判决。他们大都曾叛乱杀人,当过残害良民的强盗匪徒!这样的人就是杀得再多,我也不觉得愧疚。”
歌漩枫听了突然大笑起来,随即抚掌朝柏尔鲁斯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难怪了,维明达的确一向都是这么说的。这世上有什么真理?还不是人云亦云。……他在玫瑰城里长大,大概从未走出过城外十里,既未亲见,又没证人,有什么资格说被烧死的那些人是叛党?莫非凡是送到火场上的犯人都该死,维明达的法律一定是正义凛然?”她又回头,朝目凯午说道:“我问你,若是柏尔鲁斯所说的这个女孩子真是清白无辜,从没害过人,只是因为拥有这块圆牌就被判烧刑,你又怎么说?”
目凯午看了她半晌,垂下目光,缓缓说道:“如果是那样,我就如你们所愿,救她出来。”.
|
欢迎来到华新中文网,踊跃发帖是支持我们的最好方法! |
Put your OWN COOL signature here!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