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长篇 卷一 澜思湖
所在版块:文学艺术 发贴时间:2003-03-19 14:07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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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潆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了,从那以后她就一个人住在湖底,转眼六年过去了。
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季,这个湖的水也不会结冰,因为湖底有常年不息的暗流。冬天的湖仿佛晶莹的蓝宝石,岸上青松耸立,茂密的雪籽草一直铺到水边;夏天的湖是青碧色,就像一面水镜,里面倒映着岸边开满的紫色丝绒般的吊钟花,微风吹过时花瓣如雨般落下。
小时候她最喜欢的季节是春末夏初,那时雪籽草结的果实一串串转为深红色,甜酸可口。母亲爱吃这种果实,便允许她上岸采摘。整个白天她都消磨在气味芬芳的树林里,采集果实,追逐红毛蓬松的松鼠,聆听金铃响清脆的鸣叫,然后躺在柔软清香的草地上沐浴着阳光睡个午觉。等到太阳下山、天色昏暗后,她才依依不舍的潜回湖底,把采得的果实交给母亲。她的脸晒得微红,笑容却格外灿烂,神情兴奋而满足。母亲只是看着她浅浅一笑,接过篮子略尝几个,便把整篮的果实都留给她。她不明白,母亲明明说爱吃,却为什么总是吃的那么少。
后来没有人再管着她了,雪籽草结实的季节也就不再特别。她渐渐觉得其实母亲并不爱吃那种果实,而只是想给年幼的她一个机会到林中玩耍。她在树林里采集果实的时候,母亲一定也在不远处悄悄看护着吧,所以不论她多晚回去也从没受到过责备。
她有时候想念母亲,却并不觉得自己特别孤单。生活那么宁静,无忧无虑,时间像水一样流走了。

迦曼

廖空纪1185年,一个宁静的夜晚。这正是巳月初,天气温和的时候。暗青色湖泊里映着一轮圆月,微风吹过时月光细碎,点点随波浮动。靠近岸边的湖面上,夜莲正盛开,莹白的花瓣上缭绕着薄薄的雾气,幽香和着月光在湖面上缓缓弥散。
蓝水纹村的迦曼·加里远游而归,却被夜幕阻住了行程,只能宿在这个与村庄一山之隔的小湖边。好在常年四处漂泊的他已经习惯了夜宿野外,否则光影交集的树丛里隐约闪过的什么怪物、远处依稀如婴孩哭泣的几声鸟鸣,常会令孤独的旅客夜不能寐。
夜渐深,湖面的圆月越来越清晰。迦曼坐在一棵靠近水边的吊钟花树下,静静的低头思索着什么。他的眼注视着水面,眼里融合了海的宁静与深邃,却缺少海的波澜和激情。他五官端正,整个人看起来平和中正,锋芒不显,随时可以悄悄隐没在人海里,如同一朵浪花消失在海面上。
过了一会儿,月光更皎洁了,睡意渐渐浓厚。他抬首朝天空望去,微微眯起双眼,目光溶化在那片无穷的暗色深渊中。他的柔金色头发在月光的浸洗下微微闪亮,令他的面孔清晰的呈现一份清秀与恬静。在他身旁,那匹灰白色的北方座骑不紧不慢的舔着一棵小树干上的露水,有规则的擦摩声融入到静寂里。
迦曼是一位思想长老的学生,在外游历已七年。在这七年里,他走过很多地方,经历过许多事……从一个忧郁沉默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坚强而睿智的成年男子。现在他觉得自己渐渐靠近了一个清晰的方向,只要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往下走,便可找到他一直追寻的东西。可是,这个方向却是偏离师父恩地那作为精神长老,通过学习、静思和辩论来取得宇宙真义的道路的。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一个由思考可以引导的时代,回到蓝水纹去聆听或高谈阔论,不能为他的心灵带来丝毫的安慰。然而,倦鸟总要归巢,人也总得回一次故乡。人在异乡为异客,一直不敢松懈;直到回家来,终于觉得有些疲倦了。
朦胧的睡意里,他慢慢合上双眼,抱臂而坐,指尖触到腰上那柄被体温捂热的青铜短剑以及同剑挂在一起的一块铜牌。渐渐的,黑暗覆盖了他的脑海。
静寂,和黑暗紧密溶在一处的那片静寂,完完全全的安静。没有风,月光不再移动,鸟飞远了,马儿站着入睡了。
……哗啦……在他的梦中有些微的水声。在这样的夜里,即使是风摇动树叶子的响声也是惊人的。水声继续着,离他越来越近了……哗……听得清清楚楚……他惊醒了,直起身子朝湖面望去,水面一平如镜。他注视着湖面,眼底反映着水面的微光,初时几乎以为自己是听到了梦中的幻响。可是突然,那片平滑暗蓝碎成千万块,化为蓝色晶莹的水珠洒向空中,一个人影冒出了水面。那水声突如其来宛如石破天惊,可是他刚刚伸手握紧剑柄便已看清,水面上露出的是一张女人的脸。在这荒凉的密林中,皎洁的月光下,她那双亮晶晶的湖水般清澈的眼睛,白皙清秀、俏丽可爱的脸孔,微卷的长发,让他再次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他是在梦里遇到了一个林中的仙女。
这位仙女湿漉漉的长发闪闪发光,朝他慢慢游近,然后在离岸几步远的白莲丛边停下了。接着,她在盛开的花影背后朝他露出一个笑脸,笑容在她妩媚的唇上浮现,仿佛一朵初绽的夏日玫瑰。她的目光灵动的闪过他的身形和他的马,然后停在他的双眼上,注视着他。她想要从目光中传达给他什么呢?世间没有言语可表达。

海潆

这个夜晚与以往的似乎有些不同。在湖底的海潆透过湖水望见一轮明月,那又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进了石洞靠在洞壁上,想让自己入睡,可是平生头一次,她睡不着。夜幕早已降临了,黑暗也潜到了湖底,湖里的鱼大都安静了,可她的心却始终静不下来。
有一只冥冥中的手指引着她,带着她游上了水面。
她看见了那个睡着的年轻人,在树的阴影下面,几点月光恰好落在他的脸上,睡得那么安详。这个人她是第一次见,可是他的眉宇间有什么东西却牢牢吸引着她的目光。在他舒展宁和的眉间,缭绕着一抹隐隐的阴郁,虽然这一丝阴郁无损于他的光芒,就像云雾遮不住灿烂的日光,无损于太阳的光辉,却让她迷惘:他为什么微蹙眉头?
她慢慢的朝他靠近,无法解释自己的感受。她不是个容易迷惘的女孩,她的心因为这些独自成长的岁月而纯净得像一滴水,可是此刻,她的心绪却突然变得复杂了。
然后这个年轻人醒来了,他有一双明锐而宁静的眼睛,仿佛从晨雾弥漫的天际升起的第一双星辰那么湛蓝深邃,又仿佛夏日温暖的阳光那么宁和。她在他目光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从水里探出头来。看到她突然出现,他显然吃了一惊;可当她开始朝他微笑时,他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他的笑容和煦温暖,很快就把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感从她心头抹去了。
不由自主紧紧抓住他的眼光,她慢慢的围着他游到左边,又游到右边。他放松了身子靠在树干上悠然的朝她笑着,而她报以更灿烂的笑容。他穿着一件灰白色的,有些旧但还算干净的长布衣,裤脚塞在打满补丁的靴子里。头发有些凌乱,但这就一个被半夜吵醒的人来说,已经够好的了。
她仔细的又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轻轻开口问道:“请问……你是个妖族人吗?”那年轻人听了,略略沉默了一下,然后回答说:“不是。真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是个神族人。我叫迦曼·加里。你在找你的族人?”海潆“啊”了一声,的确有些失望,说道:“是这样,原来你不是……我感到有人在这里,还以为是他们来了。我等我的族人已经很久了。那么,你在外面见过他们吗?”
“他们是谁?水族人吗?”迦曼问了一句,见海潆点点头,便说:“水族人我倒是见过的。”她听了十分高兴:“真的?他们过得好不好?他们……为什么一直不来接我呢?”这时迦曼脸上闪过一丝黯淡,刚才那些阴郁之色又在眉间出现了,他陷入沉思中,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海潆意识到了什么,便忙说:“对了,也许你也不知道,那就算了吧。本来这是与你无关的,我……不该这样盘问一位刚见面的人。”“不,你可以对我提出任何问题,”他说,“而我也会尽力回答。不过……我想先知道一件事,不知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叫海潆。”海潆说。“海潆,你的全名是什么?”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全名?那是什么?”迦曼微一思忖,然后耐心的说:“也就是说,你父亲的姓名是什么?他应该传给了你他的姓。比如,我父亲传给我的姓氏是‘加里’,所以我的全名是‘迦曼·加里’。”
她仔细回忆,却想不起来母亲提到过父亲的名字,便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未提起过这个,我只知道他曾经是个勇士。”“那么,谁和你住在一块儿?你母亲吗?”迦曼问道。“以前是的。六年前我母亲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在这儿等着我的族人们来,我母亲说过他们会来的……也许有些耽误,但总有一天会来的。”她下意识的模仿着母亲的语气,充满自信的说道。而迦曼微微低垂了目光。她觉察到了:“怎么了,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迦曼摇摇头,又问道:“你母亲……她叫什么名字?”“她叫浅幽。”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注一会儿,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了。那么,自从你母亲去世后,你一直一个人在这里?”“是啊,我在这儿等着族里的人来找我。”
她不明白他脸上的那个深思的表情代表了什么,不禁有些担心着急。这个人看起来走过很远的地方,懂的也很多。如果他能够多告诉她一些东西,而不是只聊她这简单得能一望到底的生活,那该有多好。她微侧着脸,手指抚弄着自己光滑如水草的头发,一面望着他,期待着他再开口。母亲的确说过要躲开神族的人。可是这个人多么和善,和她说着同样的语言。现在看来,神族人和水族人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若要找出差别,就只她所见过的这几个匆匆过客来说,也是做不到的。
这时候迦曼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月光。她虽然不害怕,也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点儿。他神色平静,弯下腰,朝她伸出右手,说道:“你能上岸来吗?就一会儿,这里没有其他人。我可以告诉你关于水族人的事。”“这……”她吃了一惊,犹疑地望着他:“不过……我母亲说过……”“来吧,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他的眼眸中露出一抹值得信任的笑意,这双眼睛让她觉得无法推辞,而且,她也多么希望能听他再说说话。于是她不再反对,乖乖游到岸边,抓住他的手,被他轻轻一拉,就上了岸。
她站在他面前,闻到他身上那股暖和的,水中所不具有的气味。她颇为享受这气味,不禁走前一步靠他近了些,可是这下子从她头发上滴落的水珠正好落在他的靴子上。她低头一看,“哎”了一声,急忙集中了精神,只见水珠下落的速度加快了,纷纷从她的头发,衣裙上滚落,然后像抹了润滑油一般,从他的靴子和岸边石块上往下滑,一直滑进水里。她一直到全身干爽才停手,抬头看看他,略带歉意。他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深深地注视她的双眼,然后微微一笑,抬手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在双肩上。厚厚的布袄上带着他的体温,她扶住衣服说:“我不冷,我不怕冷的,还是你穿着吧。”“我也不冷。跟我来。”他带着她到了刚才那棵树下,两人并肩而坐。接着,他用他那极为优美,清晰而温和的声音开始述说,而海潆深深地望着他那双反映着朦胧月光的眼睛。
“如你所知的,我们的世界—这个廖空纪的生命被划分为两大族类,神族和妖族……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分类方法是从何时开始使用的,总之从一千多年前至今,神族人一直把别的所有族类都统称为妖族。妖族内部种类不计其数,除了你们水族,还有树族,火族,风族……以及其它的猛虎,鱼,牛羊等等生物。这些种类中唯一能在智力和体力两方面都能与神族人匹敌的就是水族人,一般被称为水妖。
神族的统治已持续了很多年,认为自己理所当然拥有裁决他族的权力。妖族的种族太多,而且语言互不相通,难以联合起来提出异议。直到二十多年前,水族出了一位杰出的勇士,他叫优寒狄。
他勇力过人,而且精于智谋,威信很高。妖族人相信他就是神派到世间来领导他们的那个人,所以争相追随他,尊称他为文达明斯王,即转生神王。他要推翻神族的统治,便集结军队,于1163年在南方起兵。他军队内部的结构非常复杂,手下最重要的职位之一是祭司,传神言,参与最高决策。他手下的两名祭司,一个叫雅本纪,一个叫浅幽。”
“传言说,水族的女祭司有异能,能操纵水。”他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海潆明白了他刚才朝她微笑的意思。他又望了她一眼,继续道:“看来是真的,你母亲把这一能力传给了你。
……优寒狄起兵十年后,死于一次攻打玫瑰城的战斗中。妖族人的起义失败了。其后,神族的统治加强了。有许多叛乱者被杀,而且,水族人从此被密切监视。”他的声音渐渐低沉,说,“我想,这就是迟迟没有人来找你的原因。我所见过的水族人大都是在遥远的南方。”
海潆怔怔的听他说完,垂首默然半晌。迦曼凝视着她,眼光甚是柔和。她却只觉得面颊发烫,抬不起头来,接着两眼便湿了。她忍住泪水,轻声道:“我母亲,从没说过这些,可是我看得出,她一直都不开心。”现在终于明白,母亲的脸上为什么总是没有笑容,为什么寡言少语,她长到十七岁,却几乎还是一无所知。她呆呆的注视着湖水,母亲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没能再见到自己的族人,也许将来她也是一样的。
这时候迦曼又缓缓说:“也许,我把这些告诉你是有些残忍,但是我认为你有权知道。你母亲的真正用意也许在此,她不希望你急着到外面的世界去,可她也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了解真相,而不是孤零零的在水底住一辈子。”
海潆坐在他身边,没有回答什么。

蓝水纹

迦曼·加里陪伴她一直坐到天亮,然后继续上路了。他决定先回村,几天以后再来看她。
他离开湖边后的第三天晚上,海潆在湖边散步。月亮还是那么明丽。她在迦曼拉她上岸的地方坐下,低着头凝视水中的月影。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遇见他之后,她忽然觉得在水底的日子是那么漫长。是的,没有什么风浪,比外面的同胞们都要安全,可是也一成不变,十几年单调如同一刹那,没有多少能够回忆的东西。这样活到死,同没有活过又有多大的区别?她悄悄的打了个寒颤。
她想还是回到湖底去,如果他来了,她会知道的。她站起身来,这时,突然有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拍。她一惊,转过头去,一个陌生人!在她身后不知何时悄立着一个披着褐色长衣的陌生妇人,一双暗沉沉的眼睛死盯着她。她立刻转身后退,正想跳入水中,一声低哑的呼唤叫她停止了一切动作:“海潆!”
这个妇人竟然知道她的名字。震惊之余,她慢慢回头望向她,仿佛时间变慢了,那妇人瘦削苍老的面颊,花白的头发和干枯的手指一点点映入她的眼帘。她的喉咙僵硬说不出话来。“你是海潆吧?……我是来接你的。”那妇人又开口颤声说:“你的一个亲人请我到这儿来接你和你母亲。你母亲呢?她在湖底吗?”海潆呆呆的看着她,然后,在她觉察之前,泪珠已经溢出她双眼,扑簌簌的滴落在地。妇人慢慢伸出手来的搂住她肩膀,手指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而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伏在她怀里哭起来。刹那间,世界只剩下这个深色的,温柔的褶皱着的怀抱和她自己如同孩子一般的哭声。过了好一会儿,妇人轻声说:“你母亲……她还在吗?”“她死了……太晚了,她……等不了这么久了。”她已哽咽不成声。“我来晚了,”妇人也不禁流泪:“海潆……海潆……别伤心。你还有亲人的,你堂兄正等着你回去,是他写信委托我来的,你看。”她从腰上摸出一封信,海潆忍住泪,接过信来,打开了取出一张折成四方的信纸。信上的字迹有些凌乱:“……吾妹海潆,随姨妈隐居于蓝水纹村附近某处湖泊中……望可将她二人接来此地,吾若尚存……”她抬起头:“尚存?为什么他这样说?”“是这样……他现在在监狱里。”“监狱?”“是的。最近有一次越狱,如果他逃出了,就会在南方的某一处等你。”“如果……他没有逃出呢?”“我就带你到我的地方住下,”妇人低沉的说:“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过了三天,又是三天,没有海潆所等待的那个人的影子。她坐在水边固执的等着。已经转暖的日子里忽然下了一场小雪,冰凉的雪花飘落下来,贴上她的额头。抬头望着昏暗的天空,她抱紧了冰冷的双臂,微微皱起了眉头。在旁等待的柏尔鲁斯,几天前来接她的一个同族人,已经很不耐烦了:“海潆,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还在等什么?”“我在等一个人,柏尔鲁斯阿姨。”她说。
话音刚落,树丛那边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她仿佛一个冰人突然复活般的站起来,喜悦的说:“他来了!这么冷的天没有谁会独自外出的。”“傻瓜!是两匹马!”柏尔鲁斯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两人同时躲入树丛中。
的确是两匹马,两个人。在外面,马蹄声近了也缓了。她往外望去,见是两个陌生男子。一个面黑瘦,较年轻;另一个是络腮胡的中年人。没有她想象中的那头金发和那双宁静和平的眼睛,她十分失望。这时一阵语声随风传来:“……过不了那座山……等雪停了就来不及了。”“加里的运气真不好。”
她的耳朵警觉了起来,加里?那不是他的姓氏吗?现在那个黑瘦小伙说着话,中年人听着。马在湖边喝水,两个人靠着一块大石。断续的语声飘过来:“我们俩是在犯傻……吉卡大叔,是他自己不想活了。路太滑,医生不会来的。”“你说的也许……但你答应过……”“我不愿意为一个疯子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听说……说清楚。”那中年人脸色黯然,低声说起话来。海潆觉得自己像要窒息似的。她躬着身子站了起来。柏尔鲁斯抓到她的裙角,她轻轻挣开了,碎步在树丛间朝那两人站处挪去。在一个缺口附近她停下,已经很近了,语声变得清晰:“……要加害于长老。加里站出来说:你们要杀就先杀了我。强盗用矛对准他胸口,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他那双眼睛还是那副样子,懒懒散散,一点也没变颜色。”那满脸碎胡的中年村民用手比划着说:“不管疯不疯,他那时是好样的。”那年轻人两眼陡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我可不这么想!他袒护妖族人。我听说他答应把木郊镇的粮食分一半给他们,那我们吃什么?这个游手好闲的人!今年的粮食本来就收得不多!长老应该让他懂得我们生活的艰难!”“你听我说,鉴迟。接下来他就说了要分粮给他们的那些话。那强盗头目就把矛尖从他胸口移开了。恩地长老当时并没有表示反对,而且看起来他很满意加里的意见。那个头目拿开矛,忽然问了一句:你是从哪儿来的?加里并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仿佛认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然后忽然莫名其妙地告诉他们说:我叫迦曼·加里。”
海潆掩住嘴,她的心狂跳,似乎要从身体中挣脱,一阵苦涩抽痛着滑下咽喉,落入腹内。下面的话更加让她眼冒金星,模糊中只听见人说:“……大家都以为没事了。这时忽然唰的一声,我看见一道黑影直射到他胸前。那是一柄箭,射中了他肩膀,他捂住伤处慢慢坐倒在地,但立刻就人事不省,脸色变得像雪一样白。周围乱成一团。我们撕开他衣服检查伤势,发现伤口附近已是全黑的……”“他现在该明白,妖匪是不可信的吧。”“我只是奇怪,妖族人一般是不在箭头上淬毒的。”叫做鉴迟的年轻人啐了一口,道:“怎么不淬?水族人就会用毒。”……
她紧紧闭上眼靠在树丛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不知何时,柏尔鲁斯也到了她身边,叹了口气,握住她手。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听见柏尔鲁斯说:“他们走了。”她喘了口气,低声说:“我在等的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人……阿姨,可是,这不可能……”柏尔鲁斯肃然的望着她,说:“他们说的那个人我也认识。他是个神族人,但他一直帮着我们妖族,你堂兄的信就是由他带来给我的。海潆,趁现在雪地上的印子还没消失,我们跟着那两人到村里去吧。迦曼·加里不应该死。”

近日蓝水纹村陷入了一片沉寂。恩地长老数日来像老了十岁,反复徘徊在神屋和自己的住处之间。要往玫瑰城去的信使被风雪阻回,两位不速之客却经由木郊镇来到了蓝水纹村。正午刚过,寒雪初霁,阳光透过木格照进客房。坐榻上坐着两位女客。恩地迈进屋内,较年轻的那位女子站起身来,掀开面纱,露出一双明丽而充满焦虑的眼睛,轻柔而坚决地说:“请你带我去见迦曼·加里。我可以救他。”老人憔悴的双眼仔细的打量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说,默然领在前面朝加里的住处走去。
在门口,海潆又遇见了那个在湖边与人交谈的年轻人。她还记得他叫鉴迟。他身材很高,近看一双细长的眼睛更显得锋利,仿佛一只狐狸般,狡猾的监视着周围的一切。她对这个人充满了疑虑和轻蔑,可是现在她紧缩的心没有空去考虑那些。她稍停脚步镇定了一下,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虽不大,却非常整洁干净。一张木床放在窗下,迦曼便躺在床上,脸上落有斑驳的日光,合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她一眼看见窗台上放着一个陶瓶,里面插着的便是他从湖边带回的一把紫花,花瓣略显憔悴,却依然鲜艳夺目。她两眼不禁红了,急步走到床前,见他的脸色苍白,两颊消瘦,又是心痛,又是哀伤,低下头轻声唤道:“迦曼·加里,你醒醒,你醒醒,我是海潆啊。”
她唤了数声,只见他眼皮微微一动,竟是苏醒过来。海潆几乎立刻喜极而泣,可是等他睁开眼,她的心又沉了下去。他眼里的精神涣散,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些神采,认出她来,却无法回答半字。她心里害怕,当年母亲死时,也是这般昏昏沉沉,口不能言。“迦曼·加里……”她一面唤他的名字,一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来,这竹筒长不过两指,呈墨绿色。她扶起他,将竹筒里的药汁倒给他喝,可是他无力吞咽,药汁从嘴角流下。她只得重又让他躺下,用衣袖轻轻擦拭他的脸,那蓝黑色的袍袖与他的面色形成了极鲜明的对照。她心里惶急,想着法子,突然灵机一动,将药液倒入自己口中,然后俯下身来,慢慢喂入他嘴里。她双唇碰到他嘴唇之际只觉得两颊发烧,她虽然不懂世事,却也是头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近。她勉强集中精神,口中轻轻吹气,使药汁渗入他喉咙,落进腹中。
恩地长老和柏尔鲁斯在她俯身下去之时便已转开了头,以免见她尴尬情状。恩地两手微微颤抖,只希望这两个不知来历的女子能够保住迦曼的性命。过了少时,他鼻中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药物气味,只见房中青雾升腾,仿佛地处热泉之上,蒸汽弥漫。他心里惊讶,回头看去,见海潆坐在床沿,一手放在迦曼额头,另一只手隔被按住他心口,无数股淡青色雾气正从她两手所按之处袅袅升起,看迦曼的脸色却毫无异状,额头也不见汗珠。他平生从未见过此种奇事,仔细打量这年轻女子,见她十七八岁年纪,紫发紫眼,容色清丽出尘,不似凡间女子,亦不知这是何种法术异能。
柏尔鲁斯本来一直沉默未言,这时忽然说道:“大师,这毒决计不是妖族人所制。妖族人炼毒取自草木,性质纯正。这箭头上淬毒腥臭繁复,造毒者另有其人,你们可要小心了。”恩地点点头道:“多谢大娘提点。我这学生心地仁厚,不幸遭人暗算,其实也是因我而起。惭愧惭愧。”他深深叹了口气。
“大师不必担心,海潆天赋异禀,把一半毒液借药气蒸出,他的性命暂可保住。我还有一个药方,他每日按方煎服,只要剩下的箭毒不再进入肺腑心脉,数月后便可痊愈。”恩地听了欢喜感激,忙连声称谢。柏尔鲁斯只说道:“我欠加里一个人情,理应帮忙。”
这时海潆已经依照柏尔鲁斯教授之法,将药液全部发散而出。她将他所盖棉被掖好,只觉得手足酸软,精疲力尽。她回头看柏尔鲁斯,道:“阿姨,我已把药汁全部散出,可是……他为什么还不醒来?”柏尔鲁斯说:“他现在身体虚弱,一时片刻不会醒来。海潆你一定也累了,前去休息吧。”恩地便请了一位老妇人来,带领两人到客房歇息。
海潆不知不觉沉沉睡去,醒来时见到天色已全黑,而柏尔鲁斯还在房中熬药,急忙问:“阿姨,他可醒来了?”一面跳下床来,便要前去探望。柏尔鲁斯拦住她,说道:“海潆,现在已是深夜,你可别再去看他了,等明日吧。”“为什么?”她满脸诧异的问道。“你这孩子……”柏尔鲁斯叹口气,说:“你不懂得俗世的风俗礼节,我也忘了告诉你。他是男子,你是女子,彼此应该有所避忌。刚才是为了给他治伤,情非得以,往后可得加倍小心矜持,不要让别人笑话了。”她脸色端正严肃,海潆却满心疑惑,摇摇头道:“我不明白。不知他现在可好些了,我还是得去看看他。”“海潆,你……”她还未说完,海潆已经推门出去,径直往迦曼的屋子去了。
海潆走到那屋前,迎面却又碰上了鉴迟,不禁觉得有些蹊跷,他为何整天在此徘徊?她见他神色怪异,目光如利刺般射来,便转了头不去看他,却听得他在一边冷冷的哼了一声,那哼声刺耳无比,充满敌意。她停住了脚步,朝他望去,坦然镇静,却要看看他究竟想要如何。鉴迟没料到她竟毫不惧怕,于是故意不屑的一笑,大声说:“深更半夜,哪里来的女子,如此不知羞耻……”他说了一番话,海潆虽不懂,却也知道这一定不是好话,正想着要如何回应,突然听见房门吱一声打开,有人缓缓站了出来。
那人手扶门框,才能勉强站立,清冷的月光照着他的脸,只见他面色青白,连嘴唇也无血色,正是迦曼。他面朝海潆方向,嘴角带着一丝平和温暖的笑意,说道:“海潆,可是你来了?”海潆又惊又喜,急忙答道:“是我。”她走上去轻轻搀扶住他左臂,又说道:“你不能起来的,让我扶你回去休息。”迦曼轻轻咳嗽,她便扶着他进去了,却没见到身后鉴迟脸色一变,大有悻悻之色。鉴迟见两人进去后关上了房门,摸一摸自己怀中物事,犹豫一刻,只得转身去了。
其实迦曼黄昏后便已醒来,依稀记得刚才海潆给他治伤的情景,心里感激非常,只是不愿打扰她休息,便未叫人前去通知。他坐在床上,思绪起伏,难以入眠,忽然听见门口有脚步声,接着便是鉴迟出言讥讽海潆,便急忙走去为她解围。
他受伤后身体极为虚弱,就是这一两步路走下来,额头也不禁冷汗直冒。他手摸到床沿坐下,海潆见他举止,心里恻然,低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迦曼道:“看东西有些不清楚。不碍事。”她不见他只短短几天,却发生这么大变故,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千万要见到他平平安安的好起来。她在他脚边的地上坐下,拉着他未受伤的那只的手放在自己两手心里,凝视着他,却不言语。迦曼虽然看不清楚,也感到有一双清亮而温柔的眼光渺渺的照耀着他。过了良久,他微笑道:“你在做什么?”“……我在想,迦曼·加里是一个最好的人……”她轻轻说道。“我没有那么了不起……”他的话音变低了:“我只不过是做了些小事。更多的事情,我是办不到的。”“你是不是觉得难过了?”她说:“因为这次……为什么会有人想伤害你?阿姨也说过,加里和别的神族人不一样,许多的妖族人都感激着他。加里是不应该受这伤的。”他淡淡一笑,道:“海潆,你阿姨说的不太对。我和别的神族人是一样的。和这世上所有的其他东西也都一样——一片树叶,一只飞虫……谁也不应该受这伤。这次,伤的人是我而不是我师父,其实我是很高兴的。只是,你却为我受委屈了。”“我没有受什么委屈呀。我一直等着再见到你,能够见到你就是最好的。”她诚挚的说。迦曼心里甚是感动,说道:“海潆……”
他从小与人相处都是平平淡淡,后来虽然四处结交朋友,也有许多人感激他的恩情,却都因为他性情格外宁和恬淡,尊敬有加,亲近不足。现在海潆握住他手,与他轻声说话,他心里温暖,不禁希望这一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他知道她孤苦伶仃,与其让她投奔远方的亲人,不如请她留在他身边;何况今日她为他受了委屈,往后他又怎能放她不管,任她被人辱骂讥讽?他心意已定,当下对她说道:“海潆,你如果不嫌弃,就留下来跟我在一起,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你说好不好?”海潆以前听母亲讲过,若要陪一个男子一生一世,便是要做他妻子。本来未曾动过这个念头,现在她听了迦曼说这话,注视他半晌,心里忽然无比的甜蜜平安,只觉得便是这么的看着他,也已经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如果能够永远跟他在一起,更是不知有多快乐。她脸色晕红,轻声说道:“好啊。只是……我要去告诉阿姨知道。”他说:“这个当然。累你阿姨白跑一趟,我会去跟她道歉。今后等我的伤好了,我们一起去南方,到时候再去看望她和你堂哥一家。”她点点头,坐直了身子,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低着头微笑。迦曼伸手轻轻抚摸她长长的头发,她便靠得他近了些,将手臂枕在他膝头,闭上眼。夜色如梦似幻,渐渐的,她就这么睡着了。

两天以后,迦曼终于能够出门走动几步。他服用柏尔鲁斯熬制的草药抑制毒性,身体逐渐恢复,脸色也慢慢好转,只是双眼的的视力受了影响,右臂也还难以活动自如。
海潆在村里除了跟阿姨和迦曼,便很少与其他人讲话。她还没有学会神族人的对话方式,知道自己太过坦白和直接,没法装作一个普通神族女子,迟早会露出破绽。但是,不管周围有多少陌生不测,她愿意为他冒险,她要一直陪伴他。
迦曼大多数时候还是坐在床上,拿一个垫子靠在身后,跟恩地讨论村中事务,讲述在外游历的见闻,或者跟海潆闲聊。他有时指着窗外某处对她说:“那里有一所老房子,我小时候就住在那儿。”或是:“那边那口井看见了吗?它深不见底。”可是海潆知道他的视力还很弱,不可能看得见那么远的东西,他只是凭着记忆朝她介绍。他有怎样的一颗心?似乎比海更宏阔,装得下许许多多的东西:伤痕,模糊,痛楚……还有暗害。
她在他宁静的目光的注视下,仔细的看过他右肩下面那个可怕的创口。约有她的四分之一个拳头那么宽,一个深洞,刚刚长出一层薄薄的新肉,下面透出隐约的黑色,伤口周围红肿发亮,而在他背上还有一个同样的创口。她为他上药,一边想着,这样的人,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眼光如此宁和的人竟遭如此的暗害,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她天天照顾着他,也试着停过药,停了一天后他的病势加重,咳得很厉害,他缓过气来以后平静的说:“再试试看。”她却再也不愿试了。
柏尔鲁斯得知海潆决意留下陪伴迦曼,虽有一份担忧,却也为她感到欢喜。她将治伤的药方及煎制的方法全部教给海潆,又说道:“你好好照顾自己,将来如有什么难题,就到南方的翠重华山找一个叫昊天的人,然后便可以找到我。”她说完就离开往玫瑰城去了。
虽然只相聚短短半月,海潆已经把柏尔鲁斯视为亲人,很是舍不得她离开,迦曼温言劝慰。又过了数日,迦曼的视力好转,同她说道:“我这次回村来,一是看望多年不见的师父,二是听说蓝水纹屡受山中妖族人侵扰,希望能够化解两方的仇怨。可惜那天讲和未成,我已身中毒箭。他们都以为是妖族人下手暗算,其实是另有其人……我师父已经同镇上的长老们商量妥当,愿意依照原议,给妖族人粮食种籽,允许他们在深山开荒种地,从此不再来犯周围居民,只是缺少信使。我现在已经康复,打算前去传信。回来以后,我便请我师父主持我们的婚事,你说可好?”海潆自无异议,说道:“一切照你说的。只不过,我想先回湖底一次,跟母亲道个别。”他答应了:“那好,我们就先去湖边,再进北方森林。”
迦曼把行李收拾好了,去向恩地辞行。长老在他的屋子里静思,燃着一炉香,那香味是他自小闻惯了的。他在恩地对面坐下,抬起眼来说:“师父,等我回来的时候,打算把和海潆的婚事办了,还得征求您的同意。”“哦,那是喜事,喜事。”恩地把一杯热茶推给他,胡须微微颤动,微笑道:“这次真是多亏了海潆。师父看到你身体康复,就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你们可会在村里安家?”迦曼接过茶,声音低而和平的说:“不,我想带她去南方。”恩地咳嗽一声:“你还没有完全恢复,到南方路途遥远,不如先在村里住下,等过个一年半载,再动身不迟。”“不瞒师父,”迦曼说:“海潆其实是一位水族人。她不惯热闹,在村中久住多有不便,是以弟子打算带她去南方。”长老迅速抬起那双苍老黯淡的眼光,有一分惊异的望了望他,却忽然发现自己老了,而对面这个年轻人却已经完全找到自己要走的路,并且毫不犹疑的便已启程。他所教过的最没有锋芒的一个学生,也是最聪明的一个,由于未知的原因,从椿宁山区来,很小就一个人离开家,要追寻他所要的东西。长老很快便镇定下来,露出笑容,在沉寂和香的气味中缓缓点头。迦曼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过了一会儿,长老端茶喝了一口,然后说:“我有个请求,可否让我来为你们主持仪式?”

澜思湖

午月十五日,两人便先乘马前往他俩初次相见的湖边。海潆见迦曼精神振作,气色甚好,心里很高兴。这天是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万物生机勃勃,阳光温暖的照着路边的草丛,白红黄三色的细叶花纷纷绽放,卷舒着柔软的花瓣,清香四散。她同柏尔鲁斯来时忧心忡忡,无心他顾。现在看见路上美景,欢喜赞叹,又不停指点告诉迦曼。这些景色他本已见惯,但见她高兴,便也觉得有几分新奇。草很绿,马蹄走得稳当,她靠在他的怀抱里。和暖的日子开始了,高高的树冠上是晴朗的天空。
他们到达湖边时正是黄昏。以往浸透了她的寂寞的湖面上洒着夕阳的金辉,闪动着美丽辉煌的霞光。她在离水不远的草地上坐下来,细细的盘好自己的发辫。一直散开的长发如今成了整整齐齐的圆髻,在脑后沉甸甸的让她有些不习惯。戴上一朵深紫泛红的吊钟花,她抬起眼来,迦曼从怀里掏出师父给的一块紫色细纱,轻轻的笼在她的头发上,细密柔软的纱角轻触着她的脸。然后他低下头来,吻了吻她的面颊,轻声说:“快去告诉你母亲吧。我们只呆一夜,明早就得赶紧上路了。”“我要陪母亲一些时候。你累了就早些休息,不要勉强。”“你放心,我知道的。”
她依依不舍的离开了他,下到水里去,她身体的温度刹时同水温融为一体。她一直向下游去。在一个石洞里,放着母亲身前的衣物,密密的石块封了洞口,这就是她的母亲浅幽的墓。水族人死去了,尸体也会消失,与周围的东西同化,所以她只将这些旧衣放在此处纪念。多年过去,她亲手砌好的石块上已经长满了青绿的水草,如发丝一般在湖水中柔柔飘动。
迦曼在湖边坐下来,开始等她。
湖底的海潆轻声说:“妈妈,我要和一个男子相伴度过余下的岁月了。他叫迦曼·加里,是个神族人。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迦曼静静的望着在金色日光下渐渐暗下去的湖水。
“我这样做您也许会生气。但是,我没有要违背您心意的意思……妈妈,在我眼里,他不是个神族人,我也不是个妖族人,我……看不见这里有什么族类的差别。我只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一直陪着他……往后……您能明白吧?”海潆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母亲浅幽那双常常深暗没有丝毫光亮的眼睛,在阴暗的水底幽幽的望着自己的女儿,长久的不说一个字。她不知道母亲如果还活着,会怎样对待阿曼,又会用怎样一双泪水模糊的眼眸盯着自己,做无声的责备。这样的责备让她心痛,不知道该如何填上这道感情的深渊,引导那痛苦已久的灵魂去看一看外面的日光。她默默地盯着那石洞口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从来没听您细讲过父亲,……也许您有您的原因。但是我想,只要是自愿的在一起,应该是选择那个自己深爱的人。也许您也有过这样的一天,那天您突然见到了您愿永远厮守的他。在之前,我的心里只住着我孤零零的一个,可是突然,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推开了窗子,阳光照进来了,心里很暖和,从此后我知道我……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在这里面跳动着两颗心,住着两个人的灵魂……”她的手轻按着自己的心房,眼光如暖季日光下的湖水一般温柔,仿佛身旁还站着阿曼的身影,而他眼里含着笑意注视着自己,阳光下他的金发微微的闪烁着光华。“这几天,我们就住在蓝水纹村,……他不久前受了伤,……到现在还没有全好,但是柏尔鲁斯阿姨交给了我治伤的药方。我想再过不久,也许就会全好的。……妈妈,如果您有灵,请您保佑他……”

太阳最后落下去时,一阵微风刮过湖面,黑暗追逐着金红的云影。迦曼站起身来,左手不自觉地摸到右肩,受伤以后这成了习惯动作,因为伤口有时还会隐隐作痛。他静静的面对着远处的山峰,层层叠叠的树冠和宁谧的湖水。水面上闪过微澜,但仍清晰的倒映着岸边的一切:花草,树木……还有他的影子。他低头注视着水里的映像,恍然觉得,同上一次在湖边时比起来,自己仿佛是换了一个人。那时他一无所求,就是眼看着自己的种族灭亡,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可是现在,他不能够再如那般毫无偏心,因为他已经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可以认识很多人,可是真正深切关爱自己的人很少。有的人一生都遇不上一个。他算是够幸运的了,至少他遇到了。虽然自己身体的状况他很清楚,但是海潆怀有如此大的希望,他也不能不寄望于未来。他呼吸的时候,肺部会有短暂的疼痛,有时咳出的血是黑色的,他隐约怀疑箭毒已伤及肺腑,可是不敢肯定。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介意过这么多的事。一水相隔,见不到她的面,虽然只是短短的时间,他却觉得那么漫长,好像思念慢慢啃噬他的心。
又过了一会儿,水面上传来哗的一声响,终于海潆从水里探出头来。一瞬间仿佛阳光又回来了,她望着他露出笑容:“阿曼。”迦曼扶她上了岸,她把全身弄干了,把手里的一个东西递给他说:“你瞧这个。”
他接过那东西,见是一块圆牌,青黑色,系在一根同质的链子上。他朝她望了一眼,然后把牌子翻到了正面,看见那中央镶着一个银白色的人头像。那是个男子,像刻得栩栩如生,那双眼睛似是一对黑宝石嵌成,精莹深邃,极有神采。这个人年纪轻轻,但神色间威势凛然,俊美英挺中透出一种非凡的气概,坚毅深刻的轮廓里又隐含着一股杀气。“这个人似乎有些面熟。”他说,一面在记忆里搜寻。“这是母亲的遗物,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人是不是你所说的,优寒狄,是他吗?”“对了,我在妖族的神庙里见过他的塑像,的确是他。不过,这块牌子上的人看起来仿佛只有二十多岁。”他说:“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块牌子?”
她眼望着他,她身上没有再留下其他任何与母亲有关的东西,就只有这块牌子,她舍不得丢下它。迦曼明白她的心思,把挂牌交回她手中,说道:“你留在身边吧。只要不让别人看见,我想是没有关系的。”她便把它戴上了,放在衣领里边。迦曼微笑说:“我对妖王没什么看法。不过他能随时陪在你身边,倒让我有些嫉妒。可惜,我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让你带在身边的。”
海潆对他上下一打量,看见他腰间佩着一把短剑,还挂着一块黑黝黝的铜牌,便指着牌子说:“那个就可以。”他微笑道:“这个不行。这是通报坏消息的铜牌。我一个人在外面,如果有什么不测,这块牌子就会传回故乡,报个讯息。”她听了急忙摇了摇头:“那就算了,真可怕。”“这是我们的风俗罢了。”她捧起那块铜牌,见上面刻着:“迦曼·加里 蓝水纹村”不禁突然间打了个寒颤,急忙把它放下了。她仰头看着他的脸,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把脸紧紧地贴在他衣袖上。迦曼用另一只手搂住她,低头注视着她如同紫罗花瓣上的露水一般温柔清澈的眼睛,什么也没再说。

朝阳初升,清脆婉转的鸟鸣声跳动在树荫里,露珠顺着叶尖滑动,留下一条晶莹闪烁的痕迹,最后消失在湖水中。碧绿的湖面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气,忽来忽往,缥缈不定。迦曼很早就起来,备好了马,海潆还在睡着。他弯下身,用手巾抹去她头发上的露水时她醒了,他望着她朦胧的双眼轻声说:“你醒了?过一会儿我们就得出发了。”在林中穿行的小路像一条河,岸边连续闪过的是密密麻麻的树,阳光洒在几乎透明的雾气上。这一天也是个晴天,天空上只有淡淡的云影。
海潆忽然想起来,问道:“你是蓝水纹村的人吗,阿曼?”“不是。我家乡在更北边的地方,那里叫椿宁山。”“那么,你的父母亲人呢?他们……还在吗?”她靠在他胸口,可以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声,心里觉得很安定。他说:“我想还在。我有很多兄弟姐妹。那可算是个大家庭。”“你不常回去吗?如果我是你,我会很想念家的。他们一定很想念你。”她低声说。“我从十多年前离开家,就一直没有再回去过。我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偏房之一,她也有许多小孩,所以我想她不会太挂念我的。至于我父亲……他甚至不承认他是我父亲,”她听见他笑了,“我不是个听话的小孩子。我觉得自己的家不在那儿,对亲人没有亲切感。从来也不会撒娇和讨人喜欢。父亲不愿和我讲话,因为我一开口就会惹人恼火。”“你说些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大概是一些奇怪的念头或问题,在那里没人能给我答案,所以我就到恩地长老那里去。呆了几年,当我能够自己旅行,就又去了别的地方。但是蓝水纹一直被我当作故乡,在那里我真正学到了些东西。”
“那么,”她偏头望了他一眼:“你到过那么多处地方,最美的一处是哪儿呢?”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是澜思湖。”“它在哪儿?是什么样子?”“一个小小的湖泊。风刮过的时候水面上涌起微澜,而我站在岸上思念着守候在湖底的你。”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脸立刻红了。她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悄悄抬起眼回头看他的表情,树影斑驳从他脸上闪过,可他的双眼是明亮而坚定的。她的心里涌起一股甜蜜而幸福的情感,和他对视着,舍不得挪开目光。像是几秒钟,又像是有几生几世,不知道有多久,他一直凝视着她的双眼。他的手把她的手拢住了,手心暖和得像一团火。
永远在一起,她多么希望,他俩能像这样永远守在一起。她不在乎时间的流逝,也不在乎在何处才能停下脚步,只要和他在一起,头顶上是阳光,她的全身都涌动着一股暖流。一路上,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她总是想着要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把他的体温深印在脑海中。只要他略低而和宁动听的嗓音响在耳边,她微微合闭着眼皮,却掩不住嘴角露出的那一丝微笑。她时而轻声与他对答,时而侧头望住他的脸。这时他就会低头朝她微笑。他深蓝的眼瞳里闪动的是多么柔暖的光华,就像安静的深深的湖水上闪过的天空里一丝深邃的光线,又像夏天夜空里那永恒的明锐的星辰。他额前的那缕金发滑落在眼角,发上也滑过一串阳光的印记,璀璨的闪亮。他的笑容是多么宁静,多么温暖,把多年来缭绕她日夜的那股冷气化为乌有。海潆觉得此刻自己已经别无他求,深深地满足了。

从蓝水纹村子越过山背,往南走是澜思湖,往西北走便是北方森林。迦曼一路为海潆讲述树族、羽族等的种种奇风异事,她一面惊奇,一面觉得:若是自己去按照那些规矩做事,未免十分荒谬无理;但若本是那一族的人,那般行事却是理所当然。这样看来,这世上不同的族类本就是不同的。万事并无标准,一个人认为是错的东西,或者到了别处却成为对的。她把这意思向迦曼说了,迦曼点头赞同,说:“所以树族人喜居荒林,神族女王却要他们迁出以便监管,结果招来怨声一片。在这世上,事事靠武力要求别人屈服,那是行不通的。神族的兵力现在是无人能及,可军队再多也不能处处驻守,士兵撤走后,遭殃的就是普通百姓。”他想起所见过的那些被寻仇的妖族人烧毁的村落,语气沉痛。海潆侧头看他,一手轻轻放在他胸口,正想着要说句什么话让他不再忧心,突然见他望着前方,脸上现出诧异神色。她回头看看前面这条小路,只见前方路分两岔,一条向东,一条向西北,正是来时经过的那个路口。两旁野花灿烂,绿树轻摇,不见有何异状。她正想开口询问,他已勒住缰绳,轻轻下了马,俯下身去,用手一摸地上泥土,随即抬头望向西边那条路,略有迷惑不解之色。她望向他用手触摸的地方,看见泥地上有几条深深的痕迹,黄色的路面上露出了黑色的泥土。他望了一会儿便回转来,海潆问道:“阿曼,那些是什么?我们来的时候可没有啊。”她指着路上那几处露出了黑色泥土的地方。
“那是马蹄踩出来的。有个马队从这儿经过,马跑得很快,转弯的时候把路面踏破了。”他低头沉思,又说:“那泥土湿润,马队经过不久。这倒奇怪了,这些人明明是从村里来,为什么这样着急赶去北方森林?”他牵着马,顺着小路朝西北走了几步,这条路少有人迹,两旁树丛茂密,枝干横生,不少直伸到路面上来。若是一个人慢慢策马走过,也不成问题;但如果是许多人急速奔驰而过,就难免被树枝阻挡。他见不少枝丫被撞得断折在地,又有的树枝被人削去半截,端口光滑平整,显然那利器颇为锋利。他心里疑窦顿起,这些人带了武器,大剌剌的赶向北方森林,他们是去做什么?
镇上的民兵明知道长老已派出自己前去讲和,应该不会去找妖族人的麻烦。除非是村里出了什么事,除非是长老……这里离村子不到半天路程,他向海潆说道:“事有蹊跷。我担心师父出事,我们先回蓝水纹看看。”便掉转马头,急速向村里赶去。
他俩回到蓝水纹,见家家门户紧闭,村里看不到一个人。走到长老的住处,屋子门上挂了把铁锁。迦曼知道事情不妙,与海潆都下了马,正想走回自己住处,突然见屋后闪出了一个老妇人,却是恩地长老的妹妹恩沙。她神色惶急,一把拉住迦曼的衣袖,说道:“你们怎么还敢到这儿来,快跟我来!”她领两人穿过后院,沿着山边走到一间偏僻的旧屋。又叫迦曼将坐骑拴在屋后,三人随即进了房里。恩沙掩上门,朝两人一看,自己眼里含泪,颤声说:“孩子,有人告了密,金塔尔那边来了一队兵,把你师父捉去了。你俩福大命大,竟然没被他们追上。”迦曼一想,顿时明白,原来那些人以为自己和海潆赶去了北方森林,所以一路往西北追了下去。他如果不是临时决定先带海潆回湖边,现在肯定也已落入士兵手中。他面色凝重,问道:“长老现在被带去了哪里?”“他们去捉你,所以暂时把长老关在木郊镇上,我也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总之恐怕是凶多吉少。孩子,你带这姑娘走吧,不然恐怕来不及了。”迦曼未答,却不禁回头看了海潆一眼。就这一眼,让她心里害怕。他脸色有异,眼光平静里带着内疚,还有一分悲伤,就仿佛是做了什么错事,要请她原谅一般。她喉咙冰凉,低低开口唤了他一声:“阿曼……”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希望他不要拿这种眼光望着她。她心里突突跳,迦曼见她的表情,犹豫一刻,过来握着她手,又朝恩沙说道:“婆婆,我们现在出村,恐怕会碰上士兵,这间屋子地处偏僻,让我和海潆暂躲几天,让我打听清楚了师父的去向再说。”恩沙一想也是,便说:“那也好。你们就躲在房里,我会送食品衣物来。”她待要出门,海潆拉住她衣角,说道:“婆婆,还要求您去阿曼的房里,把窗上挂着的那篮药草带来。”她身边只带了一周的外敷药粉,只怕不够。恩沙点头答允,又叮嘱了几句,便出去了。
迦曼默默的坐了一会儿,一只手一直拉着她的手,可是握得并不紧。海潆从旁边看见他的面色依旧严肃,也看出了他心底的阴影。她担忧的望着他,他觉察到她的目光,朝她看了一眼,又转开了头。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抱歉和苦恼的微笑,低声说:“对不起,海潆,我们的婚期恐怕只有推迟了。”他怎么以为她心里挂牵的只有这个?他怎么不明白她所真正担心的究竟是什么?她低下头,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旧屋离村中心十分遥远,暂时也无人来查问,他俩就住下了。迦曼每日天黑后便往镇上去打听消息,过了些日子,渐渐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果然,村里的告密人是鉴迟,他找到从金塔尔来巡查的长官,递交一封密信,告发了长老和迦曼。他偷到了恩地长老过去秘密的向妖族人提供粮食的纪录,还出面作证说长老在公开的布道会上有过违法的言论,而且在迦曼受伤的那一次交涉中,恩地姑息偏袒妖族强盗。女王近来正准备出兵剿灭东北边柏桑山上的妖族武装,对东苍雪山一带防范严密,所以如果长老被当作勾结妖匪的叛乱分子带到金塔尔,那就多半是重罪。
海潆也听不太懂迦曼和恩沙讨论的东西,只知道长老被捕是因为他对妖族人好。她不禁想,如果对妖族人仁慈是错的,那么阿曼对她这么好,是不是也会有人来把他捉去?
每晚她坐在小屋的窗后,等着路上出现阿曼的身影,往往一等就是一整夜。他每天都到镇上去等消息:会释放,或是押走?可是始终只是扣留,无法预知下一步会怎样。她记忆中犹新的还是那天从湖边回来的路上所见的他的笑容,可是那样的笑容如今变成了苍白而疲惫的苦涩微笑,他显得憔悴了。他是长老最器重的弟子,所以恩沙很照顾他俩,也尽心地提供给他所需的药材。但她知道他心情不好,来回的奔波也太过疲累,这样下去即使每天用药,伤口也难以痊愈,她更有一分担心,害怕即将到来的是更坏的消息。可是,坏消息不会因为她的害怕而停步。两周以后,迦曼在镇上亲眼看到告示贴出来了,恩地长老被判了重罪,将被押往金塔尔监狱。
这就是最坏的结果。得到消息的那天,她一直陪着他坐在小屋里。他默默无语,有时用手扶着前额埋下头去,有时转脸静静的望着窗外,就是不看她的眼睛。在他心里似乎有一场激烈的交战,他的眼眸一会儿暗蓝焦灼,仿佛能够刻穿桌面;一会儿隐藏于一种奇怪的无法捉摸的阴影当中。当他眺望窗外的时候,他仿佛想抹去自己心底的某种东西,某种令她深深惧怕的东西。她看到他的眼色又是那样,有浓重的内疚和悲凉,可是在这个时候,她也无法开口求他去做什么,不要去做什么。
过了很久,他终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开口低声说道:“我师父已经是个七旬老人了,他养育我长大,教给我道理,对我恩重如山。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他万一。”她沉默不语,睁大双眼惊恐的盯住他的眼睛。他皱紧眉头,心里如同刀割,微微摇了摇头,接着又说:“我明日便去认罪。如果我去的话,可以减轻对长老的处罚。海潆,我回来之前,你就在这里,和恩沙婆婆在一起,好不?”她的头脑里昏昏沉沉的,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他默默的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她注视着窗外,外面那么静,沉重得像一块大石的黑暗封锁了她的视线。她垂下头,轻声的抽泣起来。她哭了很久,一直在沉默里握着她的手的他没有再叹气或出声,快天明时她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喉咙哽咽的轻轻说:“我去给你准备带走的药。”

在无尽的时间和空间中你看见了什么?她伸出手,可以看见时间的河流从自己手中流去了,她身在一个无边黑暗的空间里,只有一粒一粒,闪光的蓝色时间沙粒绵绵不绝的往前流。不知道这条嵌在温厚黑暗中的河流蜿蜒的,闪动着神秘光辉要前往何处,她的目光不能够追寻它到那么远。

从迦曼离开后她就陷在静寂的深渊里。她的心灵和身体都觉得累了,这种疲倦是从灵魂深处蔓延而出的一股冷气。她陷在寂寂的寒流里面。思想难以流动,身体也僵硬而麻木。有多久?不知有多久。她没有力气去担忧,去希望或做什么能阻止他离开的事。现在她觉得自己真傻,现在她失去了那孤独但是安全的湖水,也失去了他。她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的日子过的像噩梦一般的漫长。她几天后开始帮着恩沙婆婆做一些家务事,从头开始学,然后到村里去,学习更多的东西。村里的人并不知道她是个水妖,她也不再害怕直视任何神族人的眼睛,可是她的心却在所有这些人同她自己之间竖起了一道坚硬冰冷的石墙。
她听说一周以后有一个商队要去金塔尔,恩沙怜悯她,给她准备了一些钱。现在她看起来已经像是个神族的女人,她穿着同季节相合的长袍,腰带缚得整齐而朴素。她剪断了头发到一个合适的长度,眼睛里面是镇定自若的目光,同任何一个普通的神族女子并无差别。她到商队的住地去同他们商议,告诉他们自己要到金塔尔去办事,希望跟他们同行,并问好了出发的时间。
可是这个时候,从金塔尔来了信使说:恩地长老被削去村长及思想长老的职位,不过年底之前就能回家。海潆闻讯赶回,刚到屋门口,便看见恩沙侧对着她站在桌前,眼光死死的注视着那个信差把一个小小布袋放到桌面上。她见他们神情异样,便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着那人把袋里的东西倒出来,发出咣的一声响。那是一块小铜牌,黑黝黝的。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上面写着:
“迦曼·加里 蓝水纹村”
她像被毒蜂叮了一口,飞快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立刻转过身,往木郊镇去了。找到了镇长公所,她径直走到一个武官面前,那人抬起眼盯着她,有些惊讶,说道:“你有什么事,姑娘?”她直直的看着那人,一手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链牌,掷在他桌面上,一面轻轻说:“你们什么也不知道,难道也看不出来,我是个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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